邢東洋

一
兩年多,不到三年前,我發表過一篇小說,寫法比較后現代。這樣的小說很挑讀者。一般來說,只有很小的一小撮人,比如從事寫作的人,或者閱讀經驗豐富的所謂專業讀者,才會熱心這樣的作品。但是我這篇小說稍微有點不同,不僅帶來了一定規模的討論,還間接引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政治風波,讓我本人也始料未及。為了講清楚這件事,需要先看一下這篇小說。下面我會原文轉發。
不長,一會兒就能看完——
二
我打開門,脫掉鞋子,走進房間里。此時她正坐在窗邊的沙發上看一本黑色封皮的書。她抬起眼睛看了看我,沒跟我說什么,繼續看她的書。我走到窗邊,問她,是什么?她說,什么?我說,你看的是什么?她說,哦,一本小說。她幾乎不看小說的。但我沒繼續問下去。窗外一點點暗下去,屋子里沒開燈,我怕擋住她的光線,于是朝旁邊挪了一點。我轉過身,背沖著窗戶,屁股倚著窗臺。
我說,我在面館看見了一個人——
他個頭不高,很黑,而且瘦。他獨自坐在飯館里面的桌子里,背向門口,離付面窗口的距離很近,不超過兩米。
他要的一瓶冰鎮啤酒最先上來,喝的時候嘴張成了很夸張的O字形,可也才喝進很少的一點。他把瓶子放到桌面上,水平線才下到啤酒瓶脖子下面一點。一盤炒雞架被放在了付面窗口,他起身要自己端過來,可服務員說,這不是你要的半份,這是一整份。但是服務員問了一圈,飯館里的其他人根本沒點炒雞架,一定是有人搞錯了。于是服務員又把它端到了他的桌上。他卻推說,我點的是半份啊。
他穿著白色襯衫,很干凈,這更襯出他的黑。從我的角度看,他長得像小將軍約翰遜,馬刺隊的功勛后衛,后來在小牛隊做過教練的那個約翰遜,不過更瘦而已。
他碰到了熟人。
他說:一塊吃點唄?
熟人說:不了。
他說:一塊吃點吧,沒事。
熟人說:不了。你怎么來這吃了呢?
他說:我不是看跳舞來了嘛,然后餓了就在這吃一口。一塊吃點吧。
熟人說:不了不了。
他說:沒事。
天色又暗了一點。我覺得這種光線下已經沒法看清書上的字了,于是我停下來轉頭看了她一眼。她已經睡著了。書反扣在她的胸前,隨著她的呼吸輕微起伏。我看不清書的名字。我甚至看不清書名在封面上的位置。如果我此時能看清小說的名字,我就可以知道剛剛她在看什么小說。但光線很暗,幾乎已經黑天了,看不清楚。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想維持這個未破解的狀態。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不能總想著去知道些什么。
三
這篇小說具有很強的個人風格,敘述上低調、嚴謹,彌漫著優雅而神秘的氣息。但由它引起的一系列事件卻在氣質上與小說有些格格不入。所以在正式講述之前,需要交代一些相關背景。
我生長在一個叫大葫蘆鄉的地方。此地因一座山——葫蘆山而得名。
說是山,小時候看著高,其實就是一個沙土崗子,因為土質不行,種什么也不長,總是光禿禿的。在我兒時的記憶里,好像小孩都不怎么愿意去那里玩。
葫蘆山位于三個鄉的交界處,除了我老家大葫蘆鄉,還有二葫蘆鄉和三葫蘆鄉。
其實無論按照人口、農田面積還是水稻產量,二葫蘆都是排在第一位的,其次才是三葫蘆和大葫蘆。當初為什么這樣起名誰也搞不明白,連縣志辦的人都說不清,舊紙鉤沉,翻遍了資料室的活頁、古書、數據、表格,也找不到依據。
上世紀90年代那會兒,大概1994年,或者1995年,具體記不住,總之就是中期左右,為了響應縣委縣政府科技興農的方針政策,在葫蘆地區農業技術推廣站的努力下,三個鄉聯合辦了一份叫做《農時觀察》的報紙,正反面八版,兩大張對開,每周二發行,準時準點。
按當時的情況,這件事應該算是個奇跡。不僅指把報紙辦成,還因為葫蘆地區的三個鄉原本矛盾重重,根本不可能一塊辦點什么事。
上文我提到過三個鄉名不副實的情況,似乎名字代表地位,二葫蘆人對此心里最不服,總說些不三不四的閑話。比如,當時二葫蘆有人編了一套順口溜,是這么說的:
大葫蘆,大葫蘆
十個爺們,八個絕戶
大葫蘆人聽了這當然不干,就要還擊,找準鄉名韻腳一樣的特點,直接在原有順口溜的基礎上,改幾個字還回去,借力打力,干脆利落:
二葫蘆,二葫蘆
十個爺們,九個絕戶
這兩套順口溜中,二葫蘆編出來的“八”,從修辭上講,不指具體數目,就是多的意思。而大馬戶的“九”,就非常有針對性了,意思是你們二葫蘆的絕戶更多。這是后手的優勢。
中國傳統文學審美不喜歡太滿,五以上算多,一般情況下到九就算完事,所以兩家都沒用“十”。可創作思路成型了,攔是攔不住的,不就是加個一嗎,小孩子沒有美學束縛,順著編下去,很自然就編到了十。
而此時只有三葫蘆頭上沒有這頂順口溜的帽子,無處躲藏,直接就扣了上去:
三葫蘆,三葫蘆
十個爺們,十個絕戶
就這樣一來二去,三個鄉落下隔膜,氣氛非常不友好,有一段時間甚至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
農業技術推廣站隸屬縣農業局,事業單位,全縣分為十八個區域,各自管理,地位十分尷尬。本來小門小戶的不受重視,沒什么能人愿意來,但不知道是哪位任上,居然消融了葫蘆地區三個鄉的矛盾,還把報紙辦成,其開疆拓土、縱橫捭闔的手段,絕對是相當高明。我沒詳細考察過葫蘆地區農業技術推廣站的歷任領導,所以不知名姓,但在我心里,這可是一個俾斯麥一樣的人物。
至此,葫蘆地區三個鄉和睦相處,一派欣欣向榮。
春暖花開,《農時觀察》周報辦得有聲有色,翻地上水、選種育苗、插秧除草、收割晾曬、存儲販賣甚至稻茬子的有效利用,每一步都有專業建議,科學指導,提高產量。
不過,當年入冬之后出了一點小問題。
葫蘆地區每年水稻只種一茬,那時還沒搞起設施農業,大棚果蔬、畜牧養殖都沒啥發展,所以收完糧食之后,一時有聲有色的八大版《農時觀察》,不知道該報道些什么,面臨縮減版面的危機。
但危機也是契機,關鍵在于有沒有慧眼,能在千絲萬縷的矛盾對立中抓住起決定作用的主要矛盾。還是那個“俾斯麥”站長,在上級要求縮減版面、減少財政投入的壓力下,挽狂瀾于既倒,以提高農閑時農民業余文化格調為由,搞起了文藝副刊,不僅將《農時觀察》八個版面延續了下來,還一發不可收拾,將一個鄉級周報的副刊,弄成了全縣知名的文化陣地。
我上面那篇比較后現代的小說,就是在《農時觀察》的副刊發表的。
四
關于這篇小說的發表,還有個小插曲——
寫作時,為了照顧更多《農時觀察》的讀者,幫助他們從閱讀的農業階段,相對容易地跨入文學的后現代,我在小說中有意設置了一個敘述圈套,就是里面提到的“一本黑色封皮的書”。
責任編輯劉洋在發表這篇小說時,此處做了加黑處理。對此,我作為作者覺得還挺不錯。不僅如此,在文章后面劉洋還附上四張封面圖片,并提了一個互動小問題:通過閱讀原文,您認為小說中黑體字“黑色封皮的書”指的是以上哪一本書?
副刊上發表小說,編輯在文本之外的這個設計我不好評價。但必須說明一點,我對劉洋的水準還是充分認可的,因為他有一個比較成熟的文藝觀。
熟悉一些之后,我了解到,他其實不叫劉洋,這只是他的筆名。這個名字在生活中太常見,幾乎每個人都能認識十幾二十個“劉洋”,用作筆名過于普通,所以我很好奇他取這兩個字的用意。
我記得他是這樣說的:“就因為這名字普通呀。全中國叫劉洋的恨不得能有一百萬吧(作者按:口頭表達,不用較真),這在歐洲差不多是一個中等國家的人口了,所以我覺得劉洋不僅是一個普通的名字,更是一個意象,特別哲學。這兩個字可以代表每一個生活在華夏土地上的普通人民。就像糧倉里的一粒米,九頭牛的一根毛,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以最普通的人民身份,為最廣大的人民群眾創作,這是我的文學觀,也是我的世界觀。”
收到報紙樣刊時,我看到自己的小說被排在了副刊二題,字體、字號、排版看起來十分美觀,心情還可以。同一版的頭題是一組彩色攝影作品,表現縣里居民的日常生活,團結緊張、嚴肅活潑。
因為這組攝影作品,一開始我都沒注意到小說下面的圖片,還以為是風格不同的另一組彩色照片,再看時才發現到那些細節,原來是幾本書的封面。
小說中提到的是一本黑色封皮的書。互動選項中的前三個,也的確是三本黑色封面的書,圖片顏色有深黑淺黑次淺黑,雖然黑的程度不盡相同,但至少扣題,都是黑的,可在最右邊的第四個選項上,卻出現了一本黃色的書。我當時猜測,或許設置這樣一個明顯的錯誤選項,從測試學的角度說得通吧。而且仔細辨認的話,會看到這本黃色封面的書叫做《中國農民調查》,對于《農時觀察》本身和它的主要讀者來說,主題上有關聯性,并不違和。
不過不久之后,一次偶然的機會,這篇小說的責任編輯劉洋見到我時,又專門提起了這事,我才知道,原來這里面有一個比較尷尬的誤會。
那是縣里文化局某副局長在省城張羅的一個飯局,我和劉洋都參加了。
當時已到下半場,文化口的人嘴都刁,菜下得不多,所以桌面上杯盤還未狼藉,但已有人開始換座單獨交心,場面略顯混亂。
劉洋手拿一個高腳杯,里面有多半杯白酒,打圈打到我這,順勢坐在旁邊剛剛空出來的座位上。
“邢老師,小說寫得太牛逼了,葫蘆地區反響強烈,老弟作為責編,得敬你一杯。”
“酒是得喝,但必須得我敬你,能把一個鄉級周報的副刊弄成這樣,你們編輯的功勞還是很大的。”
“不行不行,那哪行,還是得敬我尊敬的邢老師。”
沒等說完,他狠勁碰了我的杯子一下,隨即送到嘴邊,喝了一大口。
“劉編輯海量啊,你這打圈才開始,這么喝太猛了。”
他放下酒杯,等臉上肌肉松弛了一些后說:“邢老師,我小說編得不好,有點對不住你。”
“怎么這么說呢?我覺著挺好啊。看見你在關鍵意象處加了黑體,我就知道你懂我希望讀者注意到什么。”
劉洋聽了我的話,一時有點呆滯,稍微反應了一下,“謝謝您的肯定。但是確實編得不好。”
他嘆了口氣,“怎么說呢,還是有點小瑕疵,多種原因造成,我心里不舒服。”
我有點不明就里。樣刊我也看見了,并沒發現小說或者版面出現什么錯誤。
劉洋把杯子放到桌子上,調整了一下姿勢,胳肢窩夾住椅子背,正著臉對我說:“也不算什么大錯,就是,本來不應該彩印的。您看到小說下面互動問題的配圖了吧,本來我的想法是選四本黑色封面的書,但黑色書少,我又一時想不起來,就挑了現在這本,名字挺應景,顏色黃就黃吧,把飽和度調高點,黑白印刷出來不也是黑色的嗎。誰知該著不著,那期副刊要發一組劉縣長的攝影作品,就是跟我同名那個劉洋劉縣長,主編突發奇想,不顧血本印成全彩,可是之前溝通不夠,我他媽也不知道啊!”
五
劉洋劉縣長不姓劉,更不叫劉洋。
這不是賣關子,因為涉及本縣政治,使用真名略有不便,姑且就叫他劉洋吧。前面提到,我的小說間接引起了一場政治風波,這個劉洋,就是主要受到波及的人。
六
我于那場政治風波而言,只算是個局外人,是引起地球另一端風暴的那只蝴蝶,本身對此并不知情。要講清楚我如何了解整件事情,必須先說說這篇小說在葫蘆地區引起討論的一些相關情況——
大葫蘆鄉隸屬于省城的下轄縣,《農時觀察》因為副刊的影響力,省城有人訂閱,在一些大點的報刊亭也能買到。但省城業余文化生活豐富,燈紅酒綠,實事求是講,一篇后現代主義小說的娛樂作用,無論如何也比不過酒吧洗浴夜總會,所以它引起的討論主要還是集中在葫蘆地區。
具體點就是我老家大葫蘆鄉。
再具體點,就是大葫蘆鄉的前呂村。
我在前呂村有個外甥,叫劉洋。
當然這也不是真名。他對成為小說角色很感興趣,但對使用真名存有顧慮,照顧本人情緒,姑且也叫劉洋吧。
劉洋雖說是我外甥,其實比我還大兩三歲,細論起來相當亂套,是我姥姥遠房大表姐的外孫女的兒子。他家在前呂村是外來戶,人緣還可以,因為我姥姥的關系,與我家走動比較多,但我們倆因為年齡存在差距,稱謂上也有些尷尬,所以小時候玩不到一塊。他人比較機靈,可沒怎么念書,我考到縣里一高中念書的時候,他已經離開大葫蘆到省城倒騰蔬菜好幾年了。膽子大,混得挺好。
后來我也來到省城生活,不過跟他圈子不同,年節還略有聯系,平時很少來往。就在這很少的來往中,也體現出與兒時的微妙差別,具體就是,他開始大大方方地叫我老舅。
小說發表大約一個月后,我接到劉洋從前呂村打給我的一個電話——
“挺好唄老舅?”
“挺好挺好,你也挺好啊大外甥。”
“哈哈,特別好。老舅你寫的小說我看了,寫得太好了。”
“什么玩意?”
“我說我看了你寫的小說,就是名字賊老長,什么吃面條那個。”
“啊,那個啊。你能看小說讓人比較意外,冷丁我沒反應過來。”
“要說還得我老舅,從小就是念書寫書的材料,太有才了,剛才跟我媽還討論來的。”
“沒啥大用,影響不了大環境,自娛自樂,還得是你們生意人瀟灑。啥時候回大葫蘆的?”
以上是那次對話的開場白。
非常少見,我們聊了很久,剩下的通話有將盡兩個小時,中間還跟他媽我老大姐嘮了一會兒,打到后來電話都燙手。簡略起見,下面我挑重點的說——
我的那篇小說在鄉里引起一定范圍的討論,主要是因為中間部分出現的那個“他”。
劉洋對我說,我的小說挺招鄉親們喜歡,他在村部門前聽到一群曬太陽的老頭老太太嘮嗑,大伙認定這個故事就發生在大葫蘆,都在猜這個愛看別人跳舞的人到底是誰,“小朱小茍、老馬老牛地嘻嘻哈哈一頓猜。”
聽到這種情況,我內心情緒頗為復雜。一方面,在我的文學觀念里,把現實人物對號入座到小說情節中,是對虛構不負責任地調戲,是對文學的無知;但另一方面,這種現象在某種程度上卻也讓作品能被更廣泛的討論,對文學介入現實起到積極作用。
兩相矛盾,哪頭輕重,不好權衡。
不過作為讀者,我這個遠房外甥的關注點與村里的大叔嬸子們還不太一樣。
關注點不同是因為立場不同,所謂屁股決定腦袋,這符合大部分普通讀者的閱讀習慣,傳統的文學批評理論對此已有定論。針對我這篇小說,劉洋所抱持的立場,源自我老大姐對小說情節的靈活運用。二者相伴相生,對立統一。
劉洋平時住在省城,回大葫蘆的次數比我還少,這次主要是為了跟他一直在農村的發妻辦離婚手續。
我知道他在省城有相好的,聽他說媳婦在農村也沒閑著,但兩人互不干涉,婚姻早已名存實亡。雖然孩子早被送出國門,不在身邊,免去不少牽絆,不過真到辦手續的時候,新怨舊恨,糾葛紛繁,還要面對財產分割,爭奪計算,相當鬧心。本來計劃只住幾天,辦完就回去,結果耽擱下來,索性多陪陪老母親。
最終婚離得很圓滿,雙方都非常滿意。
劉洋答應把頭些年在鄉里黃金地段買的一套溫泉房留給前妻,連配套的車庫都沒要。其實他回來之前就是這么打算的,并沒超出他的談判底線,吵吵鬧鬧主要是來氣,還怕不還一下價,對方得寸進尺。其余賬戶里共同財產不多,對折后寥寥無幾,總體上并未傷筋動骨。這是生意人的基本技能。
劉洋告訴我,給前妻那套房子買的時候不貴,但“樓層低,三居,格局相當牛逼,溫泉直接入戶,衛生間特別夠用,輕松裝下沖浪浴缸。”之所以買三居室,原本是想讓他媽也從老房子里搬出來一起住,但農村老太太沒院兒住不慣,兒子總不回家,婆媳關系也不理想,就一直沒去。
我老大姐思想還算前衛,對兒子離婚這事并不上火,只是心疼那套房子。
劉洋把電話打成免提,我聽見老大姐對我說:“老弟弟啊,我看你那小說寫得就好,有教育意義。那不是你的雞架,就多半拉都不能要,做人得有點那個勁兒,不然不成王八犢子了嗎。就說那房子,那是我兒子為了孝敬我買的,她當我兒媳婦的時候住那我沒意見,怎么離婚了還他媽的全成她的,沒我份了呢。”
背后劉洋一邊樂一邊勸,“媽那雞架整個炒完還能給你再分成半拉咋地,備料的時候切法就不一樣,雞肝雞屁股就一個,放哪個盤里啊?老板一看整錯了,都給看跳舞那人也沒毛病,撇了也是撇了,給他店里還拉個主道,你當做買賣的能賠錢吶。你愿意住樓過陣兒我再給你買一個。”
這次通話我了解到的大概就是以上這些,內容拉拉雜雜,很增進感情。
快收尾的時候,劉洋對我說:“老舅,你那小說縣政府是不是老重視了,能給你調縣里當個副縣長啥的不?”
“一個破小說縣政府重視個屁,你這是抬舉我還是笑話我啊?”
“我看劉縣長就著你那小說寫了老大一篇文章啊,就是跟我同名同姓那個劉洋劉縣長,寫老長了,比你那小說都長。”
“哪呢?我沒看著啊。”
“就這禮拜剛送來的報紙上。人家那題目字賊大,看著比你的氣派多了,要不說還得當官呢。”
“你拿手機拍一下發過來我看看。”
“拍不了,上面沒你寫的,我媽沒留。”
“那我自己買吧。下次你回去告訴我一聲,咱倆聚聚,我也看看我老大姐。”
“看老大姐你別等我,家你又不是找不著。過兩天我回去咱倆就聚,正好有點事,我得溜須溜須我老舅,跟你好好喝點,完了洗個澡,我家那邊洗浴新增項目,按摩全套。”
七
劉洋所說的文章,我猜應該是文藝評論。當時我不太相信,劉洋怎么會在一份鄉級報紙上,給一篇后現代主義小說寫評論呢。但這事特別吸引我,勾起我強烈的好奇,于是我決定給劉洋打個電話,先確認一下。
電話撥通響了兩聲后掛斷,應該是讓他給摁了。過了一會果然又給我打回來。
“我在北京培訓呢邢老師,剛才在教室不方便接,有啥事嗎?”
“北京啊,政治上要進步了唄,提前恭喜了劉編輯。”
“啥進步呀,文藝兵變成偵察兵,沖鋒陷陣呢。我們縣委宣傳部喊出個新口號,建設文化強縣,說要利用移動互聯網技術,挖掘副刊傳統優勢,打造新名片。說著好聽,沒人會干,先把我派出來學習學習。”
“文化強縣,挺有眼光。”
“農業縣,都給剪刀差了,工業服務業又搞不起來,就剩文化了。”
“對了,我打電話是想問問,有人給我的小說寫評論嗎?”
“哎呀,有這事,就是這禮拜發的,我出來急,忘告訴你了。還是我們劉縣長親自寫的呢。抱歉啊邢老師。”
“沒事沒事,我就是確認一下。那你把電子版給我傳一下看看。”
“稿子我們主編直接負責的,我手機上沒有。不過不用著急邢老師,這事我只是忘說但沒忘辦,來這前我給你寄了一份。今天禮拜幾來著?你去信箱看看,應該到了吧。”
八
我單位和家里的信箱都沒收到那一期《農時觀察》。
直到后來我真正看到,中間又發生了一點小波折,因與本文無關,不必細說。
劉洋這篇文章由我在《農時觀察》發表的小說而來,而后牽扯出那場政治風波,說起來十分關鍵,但它在整件事中起到的作用,卻又實在出人意料。所以在談這篇文章之前,要先講一講劉洋劉縣長這個人。
劉洋我早就認識,他是我高中校友,后來還在我老家大葫蘆當過鄉長。
在縣一高中念書時,劉洋大我一屆,但比較活躍,領過操、升過旗,做過校報執行主編和學生會干部,團委老師的貼心人兒,相當有名。
對于學校里的小政治明星,那時我相當反感,覺得那是對社會不良風氣的拙劣模仿,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沒個學生樣,一律敬而遠之。現在反過來再看,必須承認,這種想法十分幼稚。這不是妥協,而是認識水平的提升。
劉洋高中之后的履歷我一概不知,后來再次見到,就是他主政大葫蘆那段時間了。
大約七年前,他在省城某酒店組織了一次葫蘆地區知名人士聯誼會,我作為文藝界代表應邀參加。
從那次活動的安排情況看,不得不說,劉洋是很有心思的人。雖然當時他只是大葫蘆的鄉長,聯誼會嘉賓范圍卻延伸到整個葫蘆地區,站位非常有高度。聯誼會用餐不在酒店大廳,而是根據代表身份,按政治、經濟、文化、體育等界別分為若干小包房,身份相似,氣氛熱烈。美中不足的是政界代表沒人出席,但包房也沒浪費,被文化屆細分出去的曲藝界占用。
智者借力而為。通過那次聯誼會,劉洋給我留下了比在學校時更深、更正面的印象。
客觀地講,劉洋還是非常有才干的。我外甥離婚留給前妻的那套溫泉房,就是他當鄉長時,招商引資,開發建設的項目,以點帶面,全面提升大葫蘆鄉產值。據說,他后來還提出鄉內地類置換的想法,就是將黃金地段附近有商業價值的農用土地,與村內建設用地互換,這樣既不侵占農田,也不用上級為難建地指標。這個想法非常好,但在當時可能步子邁得有點大,沒有成行。不過從中可以看出劉洋腦筋靈活,是塊材料。
所以后來他能當縣長,我一點都不意外。
當然,這里面還有一些運氣成分起作用,比如學歷背景、年齡結構、崗位空缺、貴人幫襯等等,劉洋每一步都能踩到點兒上,不服不行。可這不能掩蓋他的才干,我一直認為運氣也是能力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劉洋雖被叫成縣長,確切地講,卻只是個“常務副”。
但縣長崗位空缺,幾個月來上級沒有安排人選,傳言在等年底換屆,直接轉正。民間組織部腳步比官方略快,“常務副”早就被去掉了。
不過報紙不能犯這個錯誤,所以文章題目的下面,作者名字后邊的職務上,還得有那三個字。文章發表在《農時觀察》的二版,而不是副刊,嚴格意義上講,劉洋寫的算不上是一篇文學評論,更像是一篇政論文章,主要表達自己的治政理念。題目確實像我外甥說的那樣,特別長,足足有四十一個字——《行政管理理念更新助力本縣經濟騰飛:從邢東洋小說〈我出去吃面的時候她正在看一本小說〉說開去》。巨大的黑體字,加上編者按,幾乎占了四分之一個版面。
坦白講,文學如何介入現實,曾是指導我文學創作的長期主題,但無奈功力不足,做得并不夠好。可即便有這個前提,我也想不出自己的小說,尤其是這篇小說,是怎樣跟行政管理和經濟騰飛搭上關系的。閱讀正文之前,我仔仔細細看了題目好幾遍,同時回想小說文本的內容,無論如何也猜不出作者會從什么角度下筆。
這是水平上的硬差距。
因為涉及作者著作權,原諒我不能轉載這篇文章。
就我讀過之后的感受,文章寫得是真好,旁征博引,有實踐、有理論,能看出作者不僅行政經驗豐富,同時還具備學者般的理論分析和行文能力,令人不得不擊節贊嘆。
其中給我印象最深的一段內容,涉及我小說的最后一句話:“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不能總想著去知道些什么。”在文章中作者引用后寫道:“行政管理者不是萬能的神仙,也切忌把自己當做神仙。智者借力而為,優秀的行政管理者要……”
九
關于劉洋這篇文章的內容,在這個故事里,說到這就可以了。
在自己事業敏感期發表政論文章是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或者是否還有什么其他的動機,我無法判斷和猜測。但我可以確定,劉洋并不是一個政治上的傻子。這篇文章后來被縣報乃至省城報紙轉載,可以說明文章本身沒有問題,或者說不僅沒問題,還很過硬,所以惹出麻煩的原因不在內容里。
問題出在這篇文章的稿費上。
十
我在省城生活,對縣域政治本來不太關心。但因為一篇引用我小說內容的政論文章,總覺得劉洋與我建立了某種深層次的聯系。這是作家職業性的敏感。
所以在聽說他后來的遭遇之后,內心不勝唏噓。
關于此事的來龍去脈,我從各處獲得了很多信息,總結歸納,去偽存真,大致可以還原為以下內容——
劉洋身為本縣人,在大葫蘆鄉任過職,對葫蘆地區有感情,又是文藝愛好者,喜歡攝影會寫文章,這些特質在《農時觀察》現任主編看來,是報紙發展的天賜良機,如果把握得好,或許可以申請更多財政投入,不僅增加個人威信,提高編輯部福利,還能繼續擴大報紙影響力。
這想法完全可以理解,但在具體操作上犯了錯誤。
劉洋攝影作品發表后,在一次文化工作會議上碰見主編,打趣地問《農時觀察》副刊稿酬有多少?主編囁嚅著回答了一個數字。劉縣長笑呵呵地說,有點低啊,要尊重文藝工作者的勞動成果。
堂堂常務副縣長能差那點稿酬嗎,這話明顯是在說給在場其他文化工作者聽的,表達一個姿態。結果主編理解狹隘了,等劉縣長在《農時觀察》發表這篇題目有四十一個字的政論文章后,主編把稿酬給的比普通作者的文章高出十幾倍。另外上次攝影作品的稿酬也按現價補算,一并發了過去。
我老大姐話糙理不糙:不是你的半拉雞架都不能要,不然就是王八犢子。經濟問題從來不是小問題,尤其適逢換屆,更是十分敏感,沒事都能編排出事來。
就在換屆前夕,上級有關部門收到舉報,說劉縣長大量稿酬收入沒有申報個人所得稅。
這種舉報明顯就是胡編濫造,無中生有。稿酬都是扣完稅才發給作者的,偷稅漏稅一說根本無從談起。但是劉洋得知此事卻較真起來,向上級審計部門申請審計,以還自己清白。
其實,這也是一個姿態,可結果真查出了問題。
多出的部分稿費,最終被認定為不當得利。但因為劉洋銀行卡一直在妻子手中保管,他本人對此確實不知情,解釋清楚,連本帶利退還,也就可以了。
但這只是個開始。
舉報內容坐實,必須擴大審計范圍,涉及他擔任領導職務的所有崗位。這一擴大不要緊,居然查出劉洋在大葫蘆的一套高檔溫泉房,買入價格僅為市場價格的兩成,涉嫌收受賄賂。
關于大葫蘆溫泉房價格的問題,我問過我外甥,稍微了解一點,我的看法是:在這件事上,劉洋可能真的比較冤。鄉里溫泉房價格雖然一直喊得很高,但因為開發較早,又是在農村,基礎設施配套跟不上,實際交易價格往往很低,比如他離婚給前妻那套,各種折扣一加,基本上就是半價買的。而且還有什么內售預售頂賬房,說法特別多,價格還會更低,二折一般人肯定拿不下來,但不見得真有什么大毛病。
劉洋做過大葫蘆鄉長,這項目又是他招商落地,有些事情,或許不違法,但也上不了臺面,這下簡直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十一
再大的波濤也有平息的時候,何況只是發生在縣里的一件小事,屬于河溝里的暗流,很快歸于平靜。
時移世易,去年正月里,剛出十五,我請劉洋吃了頓飯。
席間我們聊了很多,國際形勢、縣域經濟、諾獎茅獎、豬肉價格,等等等等。飯后,仍不盡興,于是找了家茶室繼續聊。期間有一段對話是這樣的——
“《農時觀察》怎么樣了現在?”
“我不在那了,編制還在,但借調到縣文化局,專門負責給縣里‘造名片’。”
“挺好啊,什么時候過去的,編制能解決不?”
“能,領導答應過,等平臺搭起來,這活步入正軌就給我辦。”
“留點心眼兒。”
“我知道邢老師。”
“你們主編現在還在編輯部嗎?”
“降級處理,還在,但不是主編了。勸他在家呆著不用來,他還不干,天天來,中間我回去過幾次,編輯部氛圍比較尷尬。”
“是贖罪心里吧可能。”
“也不是,就是想干點實事。之前太順了。”
“順利也是因為你有才干啊。”
“從鄉長到常務副縣長,別人可能要奮斗一生,我40歲就做到了,這不只是才干的問題。”
“那事最后調查清楚,你就沒事了吧?”
“定性了,沒有收受賄賂問題,但還是給了個小處分,后來我主動按市價補交了購房款。”
“你現在不在縣里了吧?”
“出來了。換屆耽誤了,上級給我調到省城政研室,平級安排了一個非領導職務。”
“放平心態,其實那也不錯,估計是看你政論文章寫得好,發揮特長吧。”
“但是暫時我不準備發揮這個特長了,處分到期,報名扶貧,干點實事,出正月就走。”
“去哪啊?”
“去哪?去洗浴唄老舅,擱這喝這破玩意干啥,咱倆按按摩,我有點事還想求你幫忙。”
“啥事?就在這說吧。”
“市場上有人告我欺行霸市,警察提溜我好幾次了,還在查,但估計跑不了了,你認識人多,得幫我疏通疏通。”
——等等,我有點糊涂了,你到底是誰?
——我是劉洋!
兩年多,大概三年前,我發表了一篇小說。
圍繞我小說發生的故事,大概就是以上這些。
除此之外,去年還發生了幾件小事,因與故事背景有關,我覺得有必要最后交代一下——
五月,《農時觀察》于插秧前停刊。發生這些事件之后,報紙一蹶不振,雖然還堅持辦了一段時間,但茍延殘喘,再無生機。至此,紅極一時的鄉級副刊文化陣地,徹底消失不見。
六月,葫蘆地區三鄉合并為鎮,并設為開發區,成立副縣級管委會。三個鄉原工作人員編制統一劃歸鎮政府,與管委會合署辦公。為助力發展,開發區啟用新名稱。葫蘆二字作為鄉級行政名稱退出歷史舞臺。
八月,縣里多年未遇地發了一場洪水。雖然損失不大,并且沒有人員傷亡,但終于讓縣政府注意到河床淤積和堤壩老化問題,要求水利部門立即制定方案計劃,入冬后開始施工。河床淤泥有肥力,卻不能用來筑壩,可預算緊張,沒有資金購買足夠沙土,于是有人想到了開發區的葫蘆山,反正種啥也不長,不如挖土筑壩,合理利用。
十二月,葫蘆山,已被夷為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