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查爾·沃爾拉 陳其慧

印度政府取消查謨-克什米爾的特殊地位后,一名用鐵絲網纏繞頭部的當地蒙面男子參加斯利那加的抗議活動。
20多歲的雷曼和賽義德生活在查謨-克什米爾邦的夏季首府斯利那加,兩家相距不過幾步之遙。在重兵把守的家鄉,無處不在的軍人是絕對的權威,容不得半點質疑,日常生活也往往受限。兩人的兄弟都是拿起武器抵抗印度當局的激進派,其結局也相似:死于印度軍隊的槍口之下。
雷曼和賽義德對印度當局態度截然不同,反映出該地區克什米爾人內部的嚴重分歧:同印度中央政府和平協商還是武力對抗?雷曼認為,即使中央政府沒有勢力站在查謨-克什米爾一方,他們也應通過和平談判的方式達到放寬地區限制的目的。但印度政府剝奪查謨-克什米爾有限自治權的決定無疑惡化了局勢,也動搖了雷曼這樣的溫和派的立場。相反,賽義德代表的激進派開始崛起。他們借用該地區民眾由于苛政而產生的不滿情緒,反對莫迪的印度教民族主義政府。
1947年印巴分治后,兩國就克什米爾的主權問題爆發了戰爭。近30年間,因該地的歸屬權而引發的暴力事件也層出不窮。克什米爾自古便是印度教、佛教和伊斯蘭教的中心。中古時期的統治者在克什米爾施行所謂“仁政”,關愛人民,該地由此興盛。12世紀的文學家迦爾訶納在其描述克什米爾王國的史詩大作《王河》(Rajatarangini)中寫道,征服克什米爾靠的不是武力,而是精神。如今看來,這句話頗具諷刺意味。早在莫迪自以為剝奪自治權是解決克什米爾問題的良策之前,當地人民已經逐漸接受了印度政府的有限管理。但現在,莫迪的舉措致使更多士兵部署在該地區,造成當地平民極大的恐慌。即使印度當局為了緩和矛盾,曾放寬對查謨-克什米爾的限制,也難以平息現在的混亂。自他們未經協商就單方面宣布剝奪當地自治權的那一刻開始,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2019年8月4日,也就是莫迪政府宣布結束查謨-克什米爾自治權并將其重新劃分為兩個直轄區的前一天,國家安全部隊開始行動,以求消除潛在的不穩定因素:這不僅是對激進派的約束,也是對所有相關人員的控制。從地方領導人、前任和現任政治家到普通公民,無一例外,甚至還包括該地區傳統的主流政黨——查謨-克什米爾民族會議黨——的領導人。其創始人穆罕默德·阿卜杜拉·謝赫早在上世紀40年代就表明了親印度的立場。他曾在1948年的一次講話中表示:“我們決定為印度貢獻一切。”即使阿卜杜拉本人和印度中央的關系時好時壞,他的政黨和接班人也始終堅信,即便查謨-克什米爾擁有高度自治權,但其仍是世俗印度的一部分。選擇這條中立道路是有代價的:幾十年來,該黨數百名黨員被反印度統治的激進分子殺害。

斯利那加街頭持槍戒備的軍警

發表演說的莎阿·法薩爾
阿卜杜勒·賈巴爾·謝赫是犧牲的眾多黨員之一。他的兒子伊什法格·賈巴爾追隨父親加入了民族會議黨。賈巴爾和其他十幾名政治家一同被軟禁在半人馬酒店,那里已經被改造成臨時監獄。民族會議黨的成員在酒店門口聚集要求和賈巴爾見面,軍警允許“犯人”前往酒店大廳接受探視,但會受到嚴格控制。出于對賈巴爾的尊敬,該黨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成員說:“阿卜杜勒為自己的政治理想獻出了生命,當局現在卻將他的兒子視作危險分子囚禁起來?”
在“監獄”內,這種不被信任的感受也開始蔓延。在當局允許下,有幾位政治家在酒店內舉行聚會,也有人發表演說。曾任公職的政治家莎阿·法薩爾表示:“莫迪將查謨-克什米爾的政治階層分為兩類——傀儡和分離主義者。”站在他身邊的賈巴爾怒言道:“我和我的父親,還有我們的政黨為印度付出了一切,但現在我卻身陷囹圄,多么可悲!”在封閉和不安的環境里,政治家們的信念開始動搖。有人開始積極表態愿意同政府合作,為查謨-克什米爾重返印度而發聲,并將其稱為一次值得慶祝的勝利;也有人沉浸在被背叛的痛苦中,迷失了方向,不知所措。
然而,印度中央似乎并不打算讓步。莫迪和他的支持者們早就想廢除印度憲法給予查謨-克什米爾自治地位的條款,這甚至寫進了他的競選宣言里。最終莫迪贏得了大選,他自然會立刻著手廢除自治權的計劃。在莫迪看來,擁有自治權的查謨-克什米爾邦是印度的不穩定因素。支持者斷言該地區將很快接受這一政治現實。由于地方官員失去了對土地使用權的控制,非克什米爾人也可以購買當地土地進行投資,并最終使沖突與暴力得以緩解。如果這一切都能實現的話,亦可進一步提振經濟。

當地仍在持續的抗議活動
反對派對此表示懷疑。雖然查謨-克什米爾的自治基本上是象征性的,但剝奪自治權就意味著可以無視當地公民的立場。以支持政府的民族會議黨政治家被拘禁這一事件為代表,一種強烈的不信任感蔓延開來,讓查謨-克什米爾和中央愈發疏遠。更何況,政府都可以不用過問該邦意見而自作主張,該地區的普通民眾又能通過何種方式來表達反對意見呢?那些被囚禁的政治家中,一部分人向當局承諾維持“和平”得以獲釋。但政府對他們仍保持高度戒備,雖然恢復了他們的座機和手機通訊,但依然禁止使用互聯網。在查謨-克什米爾,教育、商業甚至是農業活動都無法正常進行:孩子們不去上學,店鋪歇業,農民也沒有采收蘋果。抗議行為從少數激進分子擴散到人民之中,對他們行動表示支持的也大有人在。
人們對印度軍隊本就不多的信任已經消失殆盡。自從2017年賽義德的兄弟加入激進組織以來,印度士兵就成了賽義德家的常客,這種頻繁的調查一直持續到2018年7月——他兄弟戰死的時候。此前賽義德的家人成功說服他不要加入激進組織為兄弟復仇。但可以預見的是,賽義德加入激進派是無法避免的決定:“當局剝奪了我們的身份,我們除了為此奮戰還能怎么辦?”賽義德不止一次提到阿富汗,在他看來,伊斯蘭抵抗運動使得大國屈服并做出讓步的故事是十分誘人的。“有時我會想,既然塔利班有可能打敗美國,那我們為什么不能打敗印度呢?”
雖然目前賽義德還不是一名極端分子,也承認和印度軍隊之間有過關系良好的時候,但這樣的美好回憶似乎在慢慢褪色。他曾說:“軍隊并不總是壞的,他們為居民修路,我們之間很友好。但這一切都不會再有了,現在我視他們為仇敵。”不過至少在目前看來,與賽義德持類似觀點的人大概還是少數。查謨-克什米爾人普遍認為,新的暴力不會帶來勝利,只會帶來更多的死亡。“暴力沒有任何好處。”雷曼說道。此外,他還指出印度當局的行為可能產生雪球效應,不斷加劇查謨-克什米爾人的挫敗感,直至憤怒的烈焰被徹底撲滅。他發現大部分被捕的反對派都是年輕人:“這些小男孩被警察逮捕和威嚇之后,失去了生存的意愿。”
事實也確實如此。像賽義德這樣的人愿意暫時忍受暴力,而像雷曼這樣的人則失去了立場。“沒有人想要流血,”雷曼感慨,“但平衡已經被打破了。”
[譯自美國《大西洋月刊》]
編輯:要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