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英
蜿蜒曲折的鄉村公路從林間穿行而過,行至山頭,眼前是居住著三百多戶人家的瑤族村寨,它依山而建,傍樹而居,村莊的房子從山谷至山頂,十戶為鄰,八戶一排地分布著。
十多年前,幾乎家家戶戶都是土坯房,修建磚木結構的房子還很少。如今,隨著社會經濟的迅猛發展,在翠墨的八角林的掩映之下,往日低矮的土坯房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棟白墻紅瓦的小洋樓,因而,躋身于其中的幾間還未拆除的,有著瑤族特色的泥墻青瓦土房格外顯眼,我家的老屋便是其中之一。
老屋和我的年紀差不多,大概是我出生那兩年建成的。近三十年的風霜雨雪,老屋的容顏漸漸滄桑,是呀!怎能不滄桑呢!它一條脊梁就為我們整個家抵擋了十幾載的酷暑嚴寒。這許多年中,我們一家人的艱難困苦,都在這里挺過,離合悲歡,都在這里發生。日久年深,對我們而言,老屋不只是一堆冰冷的土木石塊,它更像是我們的一位至親,經歷歲月的滌蕩,如今已經面容蒼老,形容枯槁,但脊梁依然堅挺,體溫愈加柔暖,每次回家,過往的歲月,在老屋生活的記憶總會被喚起。
聽母親說,我們家原是建在村落中間半山腰處的,那時房前有一棵特別大的古茶樹,后來某一年的夏季,下起了大雨,古茶樹在某天半夜突然倒了,自此,那里的地質災害多了起來,故而我家便在寨子的最高處重新選址建房。常聽母親說起當年建房子的情景,其艱辛程度不能言語。沒有現代化的挖機吊機,沒有搬運材料的車子,哪怕一抷土,一塊石頭,都要靠雙手一點點去掏去搬。挖地基,砌石腳,黃土一點一點地夯打成墻,木料一根一根地扛運,架房梁、立柱子、鋪樓板……無一不凝聚父母一輩的汗水辛苦。蓋房的青瓦也是鄰里互幫,從田里挖出黏土打模后,一窯一窯地燒制,又一片片搬運回來的,我不由感嘆,為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居所,老一輩人可謂極盡智慧與辛勞,竟可以無師自通,燒制出美觀又結實的青瓦。母親經常提起燒瓦那時,正值夏季,天氣炎熱異常,鄰居大爹看我母親時時背著孩子干活太辛苦,于是就常從她的背上把我“卸”下來背。如今大爹回憶,說當時我特別能哭,一天不達十次不罷休。
低矮的泥墻青瓦土房,雖然沒有水泥澆筑的小洋樓結實美觀,但它們是父母一輩辛辛苦苦建立的家,住著溫暖。
一想起老屋,總覺得它和我喜歡聽雨的情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小時候,每當下雨不上山干活時,我們就喜歡躲在屋檐下,聽著淅淅瀝瀝的雨打在青瓦片上,打在屋后的八角樹上,嗒嗒嗒,嗒嗒嗒,一聲聲,一陣陣,像一首和諧的樂曲,有時候打雷,雨聲伴著雷鳴,仿佛是一首交響樂。那時候村里還沒有自來水,所有生活用水都要到二公里以外的山谷里去挑,這是一個辛苦且效率低的活兒,于是很多時候大家都盼著下大雨,因為一下大雨,至少幾天之內,煮豬食的水就不用挑了。大雨來時,家里能用的瓢瓢罐罐齊上陣,小孩子們拿著各種桶桶盆盆,齊齊整整地擺放在屋檐下,雨水滴了不一會兒,桶就滿了,于是你爭我搶地提著桶端著盆跑回屋里,往煮豬食的大燒鍋里一倒,嘿!準能滿!便又迅速跑回屋檐下接水,生怕遲了雨就停了。滴滴答答的天水沿著瓦槽匯聚下落,時而像一顆顆斷了線的珍珠,時而像一條條柔軟的絲帶,落地一瞬,砸在青石上,開出一朵朵晶瑩剔透的水花,看著看著,內心竟莫名的興奮,于是干脆披著雨布,赤著腳丫,跑到院子里,踩著地上的雨水肆意玩耍。忘記時間,直到雨后初霽,家家戶戶的屋頂上,裊裊炊煙從青瓦縫隙中徐徐升起,各家父母呼兒喚女的聲音此起彼伏時,才驚覺,褲子已經濕透。我想,每一個住過泥墻青瓦土房的小孩,他的童年記憶里大概都有一場雨,在雨里,他可以盡情玩耍嬉鬧,不怕衣服淋濕了會被大人責罵,不怕青石太滑會跌倒,因為屋里火塘的火燒得正旺。
老屋的周圍都是八角樹,多年來,瑤寨靠萬畝八角林生活,八九月份,摘回來的新鮮八角如果還沒有買家來收購,人們就將其倒在老屋沒有打水泥的地板上晾干,如此,可以讓八角接觸土地充分呼吸,不至時間太久天氣炎熱而被捂壞。秋收時節,田里打谷子,山上摘八角,一家人兩邊忙活著,于是老屋里,一年的收成堆疊如山,一邊是還未來得及翻曬的金黃的谷子,一邊是未出賣的碧綠的八角,看著滿屋子的果實,一家人辛苦也歡心。我最喜歡的還是春天時節,八角葉落,家家戶戶將掃回來的葉子高高地堆在屋前的院子里,睡上去,八角葉便軟綿綿地陷了下去,散發出一陣陣馨香的味道。每當有月亮的夜晚,吃過晚飯后,左領右舍的小伙伴們睡在葉子堆里玩耍,圍著房前屋后抓迷藏,直到月亮升高、墜落,各家父母又呼兒喚女時,大家才意猶未盡地回家。如果是周末,清晨我們便背著背簍去掃葉子,背回來倒在老屋前,那一方用筆直的杉木鋪成的曬場上,溫暖的陽光打在老屋的泥墻上,打在忙碌的農人身上,辛苦而愜意。
火塘是一個家的溫暖所在,老屋的火塘是有生命的,無論歲月如何變遷,人們在外面如何顛沛流離,一回到家,只要火塘里還有火,就知道,家還是家,只要火塘邊有父母,就會有一種心安。從小到大,印象中,我們一家子從春到秋,都很忙碌,特別是父母,每天起早貪黑。除了吃飯,一家人很少有閑暇的時間坐在一起,于是,盡管我極度討厭寒冷的冬季,卻又期盼它的到來,因為只有在這個季節,一家人才有些許空余的時間,或是在火塘邊烤火閑聊,哪怕有時候無話可講,就那樣安靜地坐著也是好的,或是全家團團圍坐在火塘邊吃飯,只要一家人齊整,即便火塘上煮的是一鍋青菜就著一碗辣子,也能吃得很香。
要說火塘最繁忙熱鬧的,莫過于隆冬時節殺過年豬的時候,家家戶戶選好日子,準備好柴火,幾個年輕力壯的漢子將大豬放倒,人們便圍著火塘開始“鬧騰”,煮飯的必是婦女,男人們負責切菜炒菜,左鄰右舍的孩子們聚到一起,嬉鬧著,迫不及待地等著熱騰騰的年豬飯端上桌,熱鬧程度不亞于過年。每年殺年豬,腌臘肉的活都交給母親,她將幾包鹽撒上去,用恰到好處的力度反復揉搓,不留死角,肉條上打個眼兒,竹條穿上,放在大背簍中,待水分滴得差不多時,一一將其懸掛于火塘之上,煙熏火烤,一條條臘肉,色澤飽滿,油光可見,只是看著,便已令人垂涎欲滴。以前家里每年都要養上一兩頭過年豬,只是后來我們長大離家,父母便也不再養年豬了,每到年關時,到集市買點兒肉就算是殺年豬了,我總覺得,不殺過年豬,火塘少了熱鬧和樂趣,變得冷清了許多,那份喜歡年豬飯的熱鬧的情結也只有深埋心底。老屋的火塘,一燒就是二十多年,房梁上,樓板下,積了一層厚厚的油煙,那是歲月的痕跡。低矮的老屋下,那一方小小的火塘,不僅是一年四季生火做飯和取暖的地方,它更像是維系一個家庭核心的所在,只要火塘的火不滅,家就在。
父母親一生勤勤懇懇,自力更生,他們身上這些特質一直在影響我。以前,我總想著,要是也像村里其他人家一樣,也建小洋樓就好了,氣派干凈又整潔。這兩年,父親偶爾提及翻修房子的事情,而我忽然發現,原來我對承載了自己二十多年記憶的老屋,感情竟那么深。每次回家,總喜歡房前屋后走走看看,仿佛看望自家的一位老人,原來,它也很美。
時過境遷,與我家的矮房子一樣,瑤寨里所剩無幾的泥墻青瓦土坯房,也即將面臨徹底消失的境遇,但它們的脊背依然堅挺,面容愈加親切,打在青瓦上的雨聲依然清脆悅耳,青瓦下的火塘,火苗依舊燒得旺盛溫暖。或許多年以后,它們已不復存在,但老屋所承載過的歲月,將會變成瑤家幾代人不可磨滅的集體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