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河（三題）

崔立

出? ? 發

周建還在忙乎，手機“嘟嘟嘟”地在桌子上劇烈振動，護士小劉看了好幾眼，終于忍不住了，說：“周醫生，您的電話在響呢！”周建微微一笑，說：“嗯，一會兒就不響了。”

周建話音剛落，護士小趙敲了門，說：“周醫生、小劉，主任通知開會呢。”

周建說：“好。”

周建走在前面，小劉跟在后面。周建的步子大，速度也快，仿佛能帶起一陣風。小劉快走了幾步，才勉強趕了上去，心里不由得想，這該來的是不是要來了？

大會議室里，已經坐滿了人，小劉掃了一眼，院里主要科室的負責人，骨干醫生可都齊了呀，這是不是就要有安排了？可千萬，千萬不要輪到我呀，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兒啊！

看著臺下坐滿了的人，坐在臺上正中央的鄭院長開始發話了，院長一向不茍言笑，醫院里的醫生、護士們好多都怕他，此刻院長的面容更顯凝重：“各位同事，相信大家都已經知道了，前不久，在武漢發現了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目前，疫情大面積擴散，隨著確診病例不斷增加，武漢醫護人員亟待支援，為了能夠更好地戰勝病毒，打贏這場保衛戰，我們將與市里其他醫院，組織專門的醫療救治隊前往武漢支援，大家可以自愿報名……”

小劉的耳朵里嗡嗡的，果真是讓大家志愿報名去呢，我，我……小劉還在猶豫的時候，就看見周建居然舉了手，還站了起來，說：“鄭院長，我報名！”

小劉心里一驚，不禁長吸了一口氣，一時間竟說不清是該欽佩周醫生的勇氣還是覺得他太沖動，畢竟要去的地方是病毒的源頭、疫情最嚴重的武漢，他又是家里的獨生子。

會議開完了，大家魚貫著走出會議室，周建走在前，小劉在后面跟都跟不上。小劉想問問周建，你是不是太沖動了呀！但小劉根本來不及說，周建就已經走在前面看不見了。小劉走回科室時，虛掩的門內，是兩個人爭吵的聲音，很激烈。

“我的電話你為什么不接，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知道您擔心，但有些事，必須得有人去做……”

“別人怎樣我管不著，但你去，我就不同意！”

“誰還沒有父母！怎么我就去不得了？”

“你怎么就這么倔呢，我，我這就找你們鄭院長去！”……

門開了，一個中年女人怒氣沖沖地走出來，看到了小劉，像沒看見一樣徑直地就往前沖去，邁開的步子也很大，速度也夠快的。這個女人，小劉似乎在哪見過。

屋內，周建臉色也因為激動而變得潮紅。周建看見小劉，苦苦一笑，說：“不好意思，讓你笑話了！”小劉搖擺著手，說：“啊，沒有沒有，周醫生，我什么都沒聽見。”轉而，小劉一想，這話，不是不打自招了嗎？

周建倒沒介意，坐了下來，說：“剛才那個是我媽，你可能見過，也是我們醫院的醫生，現在退休了。”

小劉想起來了，在醫院一樓大廳的專家照片中，她是見過周建媽媽的照片。

第二天，周建和醫院其他幾位同事，一起跟隨醫療隊踏上了飛往武漢的航班。

小劉心里挺疑惑，周醫生的媽媽怎么就同意了呢，換班時，她跟趙護士說起了周建的媽媽的事，趙護士說：“周建的爸爸，當年也是咱院的醫生，十七年前，隨醫療隊一起去往了抗擊非典的第一線，當時周建媽媽是支持他去的。但后來，周醫生就沒有再回來了。這，也許就是阿姨不愿周建去的原因吧，不過，后來我也聽說，阿姨在和鄭院長交流后，還是同意去了，畢竟，周建醫生是呼吸科的年輕專家，他去，一定能幫到更多的人……”

不知怎的，小劉的眼睛突然間就濕潤了。小劉的眼前，是周建醫生走路飛快，仿佛能帶起一陣風的樣子。

幾天后，在市里組織安排第二批派往武漢的醫護人員報名時，小劉主動請纓，第一個報了名。這事兒，小劉是在登機前，才告訴了自己的男朋友。

在飛機抵達武漢，小劉打開手機，收到了好多條男朋友的微信。

“我把你去武漢的事和我爸媽說了。”

“他們說你是個好姑娘。”

“等你回來，我們就結婚！”

生? ? 命

一大早，父親出門的同時，母親也準備要出門了，邱月心里頭那叫一個緊張。

眼下的這個新型冠狀病毒，搞得大家今年春節都沒過好。父親是醫生，母親是社區干部，其他人都可以在家休息，可他們兩個都是需要直面那些可能存在的傳染患者的呀！

“爸，你的口罩別忘了多帶幾個呀！”

邱月的聲音剛響起，父親的身影早已從眼前一晃而過了。

“媽，你可別忘了帶口罩呀！”

邱月的身后，母親在換鞋，前幾日天天下雨，母親的好幾雙鞋濕了又干，干了又濕，邱月要去買，母親不讓，說：“現在這商場還是不要去的好，乖，你就安安穩穩地待在家里。”邱月說：“那你能不能別出去了呢？”母親說：“我這是工作，和你這個不一樣的。”

邱月站在窗口，看著母親的身影，也是匆忙地一晃而過。母親昨晚說：“春節假期也到了尾聲，返回上班的外地人員越來越多，可能晚上要更晚些回來。”

昨晚，父親是9點多回來的，母親是8點多回來的。

前晚，父親是8點多回來的，母親是快8點回來的。

再前一晚……

手機上，邱月在和朋友宋茜聊著微信。

“我看這幾天全國確診感染的患者人數都在大幅度上升，咱們這里的人數也在遞增，我很擔心我爸我媽呢。”

“可不是嘛，你說這天天人數上升，也挺嚇人的啊，你爸媽還是要多注意安全哪。”

“我讓他們休息休息，找個理由請個假，他們也不肯，特別是我爸，你知道醫院里最容易被傳染了。”

……

聊完天，邱月又刷了會兒手機。

下午，邱月又坐在電腦前，看了兩場電影。電影很精彩，好多明星，各種高潮迭起，可邱月的心思都是在飄著的。

邱月給父親發了若干條的微信。

“爸，別忘了換口罩啊。”

“爸，口罩你換了嗎？”

“爸，口罩你一定別忘了換了啊。”

“爸，要不你向領導請個假，明天你休息一天吧。”

……

邱月發出去的微信，父親一條都沒有回。這有點不正常啊，往常幾天，邱月給父親發信息，父親總會回個一兩條的。

下午4點多，手機上突然跳出的一篇報道驚了邱月的眼睛：本市新華醫院剛剛有一位醫生確診感染。具體詳情還在了解中。

邱月瞬時就像被點了穴，呆住了。

父親上班的地方，就是新華醫院啊，這，這……邱月有點不知所措，或者說愣怔地不知該干什么了。好幾分鐘，邱月才反應過來，趕緊撥父親的電話，電話沒人接。邱月又連著撥了五個，還是沒人接。邱月打了母親的電話，剛被接起，邱月就哭了：“媽，爸他……”

這個晚上，父親是10點多才回來的。那個消息是真的，但被傳染上的并不是父親，是另外一位醫生。父親的臉上帶著深深的疲憊，邱月要給父親去盛電飯鍋里一直保溫的飯菜，父親忽然擺了擺手，示意邱月先等一會兒。

沙發前，父親母親和邱月都坐著。

父親忽然微微一笑，說：“月月，今天讓你受驚了吧？”

邱月說：“爸，我……”

父親擺了擺手，沒讓邱月說下去。父親知道邱月想說什么。父親看了眼母親，又看向邱月，說：“月月，我們今天聊聊吧，關于生命。遠一些，抗日戰爭，中國為什么能贏，那是因為無數先烈拋頭顱灑熱血，每個人的舍生忘死，才換來了最終的勝利。那個時候，沒有人會顧全自己的生命，腦子里想著的，都是國家和人民。近一點，十七年前，非典橫行，無數醫護人員舍生忘死地投入救治中。眼下的新型冠狀病毒戰“疫”，這也是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我們也必須全力以赴……”

父親的眼睛濕潤了。

父親的一位最好的朋友，傅安寧，邱月叫他傅叔叔的一位溫文爾雅的好醫生，就是在非典時因為救治傳染病人，后來被感染，雖奮力搶救，但還是離開了人世。

母親和邱月的眼圈也紅了。

電話又響了。是母親的。

“周莉，剛剛38單元有一家三口從湖北回來，我們趕緊過去一下吧。”

“好，我馬上來。”

母親站起了身，戴好了口罩，換好鞋，很快出了門。外面的天色早已是漆黑一片，但邱月分明是看到了一道光，把天空照得如同白晝，也把她的心，照得透亮透亮的。

同? ? 胞

分歧的出處是在于口罩。小區的花園里，老趙老張老劉幾個老頭在下棋，看棋，老于就來了。沒戴口罩的老于站在老趙老張的身旁，也站在老劉的身側，幾個老頭就有了意見。

老趙先嘀咕起來的，說：“老于你這個人，現在疫情這么嚴重，你怎么不戴個口罩就出來了？”

老于說：“戴什么戴呀，如果我真的倒霉，那即便是戴了口罩也沒什么用的，閻王要收我，難道看見我戴著口罩他就認不出我了嗎？”

老張說：“老于你胡咧咧啥呢，咱政府也都說了，你戴口罩，是為了你自己的安全，也是為了我們大家的安全呀……”

老于說：“安全？你看我們大家能安全嗎？”

老于突然冷笑起來。

幾個老頭的眼睛都轉向了老于的臉上，老于的眼睛卻轉向了一直沒吭聲的老曹的臉上。老曹戴著口罩的臉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也似乎確實沒有什么表情，甚至對于老于看向自己的眼神，老曹無動于衷。

大家忽然有那么幾分明白了。

這老曹，是武漢人。而這次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的源頭地，就是武漢。這也就難怪老于的眼神要看向老曹了。

這個時候，老曹已經不能不說話了。

老曹說：“對，老兄弟們都知道，我是來自于武漢，但是，你們也都知道，我唯一的女兒嫁到了上海，我和老伴在上海給女兒帶孩子，已經有一年多沒有回武漢了，那我也不可能傳染到武漢的疫情呀。”

大家點頭，這有道理呀。

老于說：“等等，那你有武漢的親戚不？”

老曹說：“有。”

老于說：“上上個月，你武漢的親戚是不是來看過你？”

老曹說：“是來過，但他不是在蘇州上班嗎？我……”

老于說：“他在蘇州上班，那你能保證他之前沒回過武漢，或者沒接觸過武漢人嗎？”

老曹說：“我……”

這一天，有點不歡而散。當然，散不是大家散，是老曹自動自覺的提前散了。被老于這么一說，大家看向老曹的目光也有那么點兒的古怪了。這老曹，弄不好還真帶著病毒呢？

這一天，老于回家倒是挺樂呵的。

老于忍了老曹好長一段時間了。老曹的棋藝高，老于的棋藝臭，大家下了那么長時間的棋子，老于就沒勝過老曹，這叫怎么說的？百戰百敗，毫無勝績，這老于還無端地多了個雅號“臭棋簍子”。

第二天一早，老于還在睡著，夢見他又和老曹下棋，連下了三盤，老曹連輸了三盤，把老于樂呵的，對著老曹，也對著大家說：“你們以后可別再叫我‘臭棋簍子了，你看老曹，現在都是我手下敗將了！”

再然后，老于醒了，是被老伴推醒的。老于惺忪著眼，說：“干什么呀？”老伴說：“我剛買菜回來，在門口碰到了老曹，他給了我十個口罩，讓我給你。”老于說：“老曹給口罩？”老伴說：“你和老曹，你們是不是鬧不開心了？我估摸著老曹在咱家門口已經站一會了，我讓他進來坐會兒，他也說不要了。”老于在聽著。老伴還說：“老曹是個好人，你呀，別忘了上回你哮喘忘了拿藥，是老曹幫你回來取的，那老頭那天可跑了一個氣喘吁吁。還有上回，他女婿拿回來的好茶葉，知道你喜歡這個，樂呵呵地就給你送來了……”老于聽著，心里頭突然有點不是滋味了。

這一天，老于在小區里，沒看到老曹。

再一天，老于在小區里，還是沒看到老曹。對著老趙老張老劉幾個老頭，老于忍不住說了句：“怎么沒看到老曹呢？”老趙說：“這老曹是武漢人，最近這段日子還是少出來的好。”老于說：“你這說的啥話呢？！老曹是武漢人沒錯，但老曹沒回過武漢，上次老曹那個親戚，我也打聽過，長期待在蘇州，已經幾年沒回過武漢了，也沒接觸過武漢那邊的人。再者說，無論他們是不是武漢人，他們都是我們的同胞，和我們根連著根筋連著筋，打不斷敲不碎永遠骨肉相連的同胞，我們不能用異樣的目光看他們！”

又一天，老曹被老于拉著來到了小區。戴著口罩的老曹，戴著口罩的老于，還有戴著口罩的老趙老張老劉幾個，在和熙的陽光下，笑呵呵地對視在一起。

“老曹，今天我不信我贏不了你。”

“老于，那你就來試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