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雅詩
方小平,《赤腳醫生與西醫入華》(Barefoot Doctors and Western Medicine in China,圖1),紐約:羅切斯特大學出版社(University of Rochester Press),2012年,310 頁,參考售價90 美元。

圖1.《赤腳醫生與西醫入華》書影
在1972 年的電影《中國》(ChungKuo,Cina)里,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1912—2007)通過對遠景機位的大量運用,渲染了一種“文化距離感”。然而,對影片中最為冷峻的場景之一,他卻采用了一個極為靠近的特寫機位,用長達九分鐘的時間,幾近露骨地描刻了一場剖腹產分娩。這場手術進行于一間西式醫院,醫者則為身著西式手術服、配備西式手術器具的中國醫生,患者背躺在一張西式病床上,而麻醉卻使用了中式針灸法。乍看之下,這一情節或可被理解為一個“實用性涵化”(pragmatic acculturation)和“醫學融合”(medical syncretism)的佳例,亦或是對“多元醫學系統”(plural medical systems)的表現。但今時今日,對這一場景的解讀則更具批判性——一方面,它是國家政治宣傳的產物;另一方面則也是對西方臆想的一場投影。故而,具有異域情調的中國形象被構建起來,以滿足西方觀眾的預期。秉持著“新浪潮派”(Nouvelle Vague)的思想,安東尼奧尼反對激進的現代化。對他而言,那意味著膨脹的生產力,不可持續發展的消費主義,以及日漸流失的人文精神。他近乎執拗地追尋前工業化時代下由自然的節奏所引領的社會,而中國的根祖文化和所謂的“傳統”醫學正可以撫平他的郁結。換言之,他似乎渴求著某種原始主義。而以今觀古,這種渴求實際上與當時中國的實情并不相符,卻折射了他和其他西方人都抱有的一種新東方主義。安東尼奧尼很快就不得不直面這種理想與現實的落差。因為《中國》這部由歐洲革命派電影人制作的跨文化影片在國內的政治定性問題,安東尼奧尼被中國禁止入境,而他的電影在2002 年以后才得以在中國上映。
正是剖腹產這一吸睛場景將我們與方小平在其書中勾畫的歷史情節相聯結。方氏通過對檔案史料進行中立客觀且極富匠心的研究,貢獻了一種探討西方醫學在由中國政府主導下的現代化進程中所扮角色的新思路。他將分析重心轉移到鄉土層面,重新喚起諸如赤腳醫生這類樞紐性人物的聲音,把他們從被束之高閣、僅待憑吊的命運中抽拖出來。在他看來,當中醫由于戰略性因素被邊緣化時,這類人物就承擔了鞏固社會主義現代化基礎的使命,而這種現代化只有在西方醫學的介入下才得以推進。這一富有挑戰意味的結論是基于對余杭縣江村進行案例研究而得出的。如作者所言,該案例是用以討論醫療健康事業發展的主要線索 ([1],p.17)。方小平主要采用的史料來源于浙江省杭州市下轄七個縣的檔案文獻,輔以從中國其它檔案館(湖北、上海、江蘇)所得的資料;英、美所藏檔案;已出版的地方志(50 種);赤腳醫生的醫學教材(18 種);記載與赤腳醫生活動有關的文獻集;與勞動、健康以及疾病相關的法規、調查;中央政府下達的法律條文(18種);報紙(10 種);雜志(21 種);以及當代影視記錄(3 種)。此外,由于出身杭州農民家庭,作者得以用方言采訪當地的赤腳醫生,進而用所得到的直接或間接證據,發掘并重構此前并不為人所知的口述史。他還利用自己的社會關系網絡,捕捉到各種敏感信息。方氏采用微觀史研究方法處理其搜集到的龐大史料,意在更為貼合地理解西方醫學進入鄉村這一史實——它并非僅僅是由國家權力自上而下所引導的運動,也是一場動態、互動的,由赤腳醫生和鄉村百姓自下而上地接受和適應的過程。
追循該書中相繼展開的六個章節,我們會直觀地感受到在一段歷史長流中江村的鄉村醫療轉型。它始于1949 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歷經1968 年國家開展對赤腳醫生的推廣,止于1983 年對這一計劃的廢止。本書揭示了國家對鄉村醫療各個方面的介入與干預是如何主導塑造并改變了村民的思想理念、其對選擇西藥的傾向性以及對西醫療法的接受度。在這種干預中所采取的的關鍵手段不僅限于實際操作層面——例如提高西藥可及性或故意降低其藥價,更包括組織架構上的轉變,諸如成立聯合診所、建立分級和相互協調的醫療體系、重新定義行醫的合法性以及實施所謂的赤腳醫生計劃。作者總結道,政府出于政治考量,有意識地將赤腳醫生加以利用,并將其制度化,賦予其一種從“舊社會”中走出并接受了再教育的行醫者形象。這一做法旨在構建一個圍繞社會主義意識形態而形成的、具有全新醫學倫理觀的醫療界。雖然赤腳醫生自始便代表了中西方醫學實踐的融合,但他們的發展卻造成了中醫在共和國鄉村地區的被邊緣化。方小平的著作詳述了赤腳醫生們是如何自主地偏于選擇西醫。原因之一在于他們在中醫針灸及中草藥學方面缺乏訓練。另一個可能更具決定性的原因在于,以西醫為指導的對疾病的診斷和治療都更為簡單,故而有效且較短的療程很受村民的歡迎。同時,高效率的治療也能為醫生帶來更多的收入。用作者的話說:“所謂中西醫的結合,實際上是一個動態的、不平衡的過程,而非一種靜態的、對稱的并置。”([1],p.12)所有這些所導致的結果是西醫診療法在僅僅30 年間就引入了中國鄉村,而此前近三百年的嘗試卻都只以失敗落幕。早在17 世紀晚期,耶穌會傳教士和耶穌會行醫者在這方面的嘗試就未能成功。他們的西醫理論和實踐最終只能在滿族皇室的贊助下,在相當有限的群體間應用,即“愈顯主榮”(ad maiorem imperatoris gloriam)。19 世紀,新教傳教士主導的西醫入華起初同樣成效甚微,這是由于他們帶來的藥物和小型外科手術缺乏系統性的效用。而到了20 世紀初,這一嘗試卻取得了相對的成功。當時,新的醫學范式為西醫開創了一個新的局面:無論在歐洲還是中國,醫學首次開始通過對疫苗、抗生素、磺胺類抗菌藥的應用,以更實質性的方式拯救生命。西醫不再是一個“萬不得已”的選擇,而成了求醫問藥的首選,并在醫患之間構建起了信任網絡。西醫的功效也開始對中醫產生沖擊,而前者推動的新病原學理論也嚴重地動搖了中醫理論的合理性。盡管如此,在實施社會主義國家干預和推行赤腳醫生計劃以前,西醫仍未能在偏遠鄉村扎根。正如作者所解讀的,這體現了“西醫傳入中國的途徑與歷程有別于它在其他社會環境下的傳播——例如殖民地醫學的傳播模式”([1],p.185)。故而,作者這種自下而上的微觀史研究法在一定程度上糾正了比較史學中更具殖民色彩的自上而下的研究視角。
總而言之,方小平筆下的江村赤腳醫生作為一個縮影,反映的是西方醫學如何在外圍現代性的發展中被工具化,繼而被用以建設中國本國的現代化。行文至此,難免會萌生一個疑問: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相同的模式和策略是否同樣被運用于其廣袤國土上的其它省份中?在這一問題上,方氏給出了如下的推論:“1949 年后,中國鄉村的醫療界開啟了一場徹底而激進的社會轉型,國家醫療系統也隨之逐漸建立。而這就將作為現代醫學的西方醫學帶到了國家中哪怕最為偏遠的地區。”([1],p.185)對當時更貧困、更欠發達地區的案例研究應該會極具吸引力,例如山西、廣西、貴州或云南。對中國其它地區作有選擇的、全視角的分析應當更能揭示中國醫學傳統的發展源流,也更能促進我們理解西醫在西方世界以外地區的發展與流傳。透過方小平的研究,我們現在可以斷言的是,安東尼奧尼影片中對剖腹產鏡頭的刻畫是西方對中國社會現實的曲解和偏見。方氏明確指出,即使在中醫傳統被極力推崇的“文化大革命”時代,赤腳醫生們仍暗中抵抗這種指示,并隱秘地繼續采用西醫診療法。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束指引了安東尼奧尼的光,同時也蒙蔽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