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渭南
在浩如煙海的運河文化里,我只知道一點皮毛。某一天,這個念頭在我的頭腦里靈光一現,頓時令我忐忑。原來我并不了解大運河,是啊,我又何時深入了解過大運河?劉宋時代的大運河與唐代的大運河如何能夠同日而語?乾隆爺見過的大運河與我輩見到的大運河又怎能相提并論?
去年晚春的某天下午,我選擇與運河朝著同一個方向并肩而行,虔誠地用雙腿經過它,用兩眼膜拜它,用一顆心及大腦貯存它。
2014年6月22日,第38屆世界遺產大會宣布,中國大運河項目成功入選世界文化遺產名錄,成為中國第46個世界遺產項目。也就在那一年,大運河喚醒了更多人沉睡已久的記憶。
在我的心里一直是有運河的,只是不連貫,不全面,不生動,它缺少太多的細節。大運河的起點不在鎮江,但大運河在鎮江與長江相遇,就像在唐朝的某一年,詩仙李白與詩圣杜甫相遇,驚天地泣鬼神,這是一個時代的文化標志。長江與運河在鎮江十字交匯,這是一張獨一無二的城市名片。
去年春夏之交,我跟隨一個考察團坐船從迎江橋開始,經老西門橋、中山橋、解放橋,過虎踞橋、塔山橋、丁卯橋、虹橋……一直到諫壁閘口上岸。這一次走心的活動為我這次獨行埋下了隱線:徒步丈量運河。
對于一條穿城而過的河流來說,從任何一處落腳然后遠行都可以。
從一座橋又一座橋底下經過,仿佛與一個個熟悉的人碰面,又仿佛從一首首詩的意境里穿過。
每一座橋都有一段塵封的故事。走走停停,不時抬頭觀望。樹葉在與風說話,云朵在天空徘徊。我喜歡說話的樹、唱歌的河水、振翅滑翔的鳥。
運河的這一段有開闊的平臺、漢白玉的欄桿、防腐木的長椅、綠化樹。我坐下來稍息,吃點東西,曬一會太陽,瞇起眼睛望向遠方,像一位正在思索的哲人。
鎮江有兩條運河:一條是京航大運河,它一路歡暢,在諫壁匯入長江;另一條就是我眼前的古運河。缺少了這條河,鎮江的婉約怕是十分中要減五分。
歇過腳,繼續出發。遠遠地看到僧伽塔,通體金黃,立于山頭,像只聽風的信鴿,俯瞰著山腳下蜿蜒的運河,運河附近的人家在河沿種了菜,端詳開花的茼蒿、芫荽和蘿卜,像與闊別的親人相識,看得我想流淚。人生,就是不斷地在告別,在與熟悉的人走失,縱使無奈不情愿,生命中很多人也只是過客而已。而大謬的是,你以為你還能回去,或者還有人在原地等你。好在,這些莊稼還是一派天真與從前無異。
運河脫離了城中兩岸的夾擊后,像脫韁的馬有了無羈野性,水面宏闊澎湃。高岸夾河,水勢湍急,浮萍驚慌失措,隨波四散,這一幅古意盎然的風景,突然撞擊上我的心坎,與我熟悉的一條河流產生了某種呼應,仿佛前世與今生對接。
為什么我來到了這里?我要尋找什么?“我將穿越,但我永遠不會抵達”,這是比利時詩人伊達,那慕爾的詩句。沿著運河前行,本身就是一種精神的穿越。
說到大運河鎮江段,掌故、歷史、詩歌、名人、風物,哪里能夠說得盡。人在地球上的蹤跡無外乎來了、去了、留了。
1751年初春乾隆來了。他是中國歷史上福氣最好的太平天子,在帝王寶座上輪值了六十年。他來江南,陣仗空前豪華,看山,是他的山;看水,是他的水。江山是他的,可終究并不是他的。數次南下,算得上是殷勤的過客。
339年,劉裕第一次加入北府軍北上殺敵。這個農耕時代小官僚府里走出去的鎮江人,經常會重啟我的創作靈感與激情,但惰性又讓我一次又一次作罷。我犯過一個低級錯誤,曾經以為江南運河只懂得纖柔,一味的小橋流水春花秋月,哪知運河一俟過了長江,便恣肆浩蕩,撒蹄狂奔。在某處,在某段,它一樣驚濤裂岸。
所以,切莫以為生于江南的劉裕不屬豪邁,如同切莫以為薩都刺不解婉約。運河的兒子劉裕,南人北相,粗獷偉岸。宋武帝永初元年(420年),劉裕廢東晉恭帝司馬德文,自立為帝,國號宋,都建康,南朝開始。可惜的是,劉裕老來得子,天不假年,一代雄主在位不到三年,大業后繼乏人。
人生的結果都是一樣的,平庸的人生也是人生,不同的是帝王將相在青史上可以留下三兩行紀錄,凡夫俗子左不過是天空中有鳥飛過,痕跡全無。
一群燕子在開花的槐樹上爭吵不休,它們打破了我的冥想。燕子們在晚春總要召開一次換屆大會,哪只鳥兒是下一任燕子王國的執掌者?我沒有像往常一樣駐足理會這群喜歡開會的鳥,而是繼續往前走。
京杭大運河從公元前486年開鑿,完成于隋朝。自從中國的經濟重心從黃河流域向南方逐漸傾斜后,寺運河的地位越來越重要。尤其到了公元七世紀初隋煬帝統治后,建東都洛陽,從那時起,運河沿線的杭州、湖州、蘇州、常州、鎮江、揚州、淮安、洛陽等都是國內名列前茅的大都市。
東晉義熙五年(公元409年)四月十一日,劉裕大集水陸雄兵,聚天下豪杰之士,興師北進,討伐南燕。具體行軍路線是:晉軍從建康集結后下長江揚帆東進,至京口北上進入中瀆水(也就是現在的京杭運河蘇中段),至山陽(今江蘇淮安)轉入淮河,向西行數十里,在角口附近進入泗水,逆水往西北方向直上……
劉裕從339年第一次參加軍事行動到417年滅亡后秦,在不到20年的時間里,身經百戰,無堅不摧。而他的每一次出征,都得力于大運河的水上交通優勢。
要厘清運河的悠久歷史,2019年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得主徐則臣說,以他列出《北上》大綱的2014年,到畫上最后一個標點的2018年為界,連續四年,利用出差和還鄉的機會,關上電腦,帶著紙筆和想象力出發,立志將京杭大運河的1797公里丈量一遍。運河成就了這位不知疲倦的行者、文壇上的青年才俊。徐則臣喜歡引用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的一句感言:年過四十,會自然地觸碰歷史,追溯國家、民族和自身的來龍去脈。
我這個段位的作家無意于模仿誰,只是如果生命中必定有一條河流直抵生命之本,那,彼時此地,這條河便是息息相關的。
黃昏像一張網罩下來,運河越發朦朧美麗,前方對岸廣場上已有穿紅著綠的大媽在跳舞,臨水照影,婀娜多姿,好一幅遲暮美人的夕陽風流圖。
沿階上岸,分分鐘便融入到城市霓虹與塵囂里。
回望運河的方向,偌大的運河竟被無邊夜色籠罩,仿佛運河隱身了,隱藏到深深的2500年的歷史里,找尋不見。
運河是世界的遺產,它屬于久遠的古代,也必將成為現代人望塵莫及的未來。在運河面前,作為個體的人,存在視若須臾。是的,我們陪著大運河的時間,只是瞬間的時空交錯。但這一點也不能減弱我對運河的敬仰,每一次依偎總像孩子找到母親,感覺它的心跳、呼吸、溫度……欣賞它的大愛、悠久、淵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