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晨

一幅描繪19世紀蝗災的插畫
近來沙漠蝗(Schistocerca Gregaria)肆虐東非、中東與南亞。雖然蝗蟲喜旱怕濕,但是當沙漠降下異常大雨時,萌發的植物會成為它們大量繁殖的食物。
明代徐光啟指出,蝗災起于“驟盈驟涸之處”的水土變化,因此治蝗必須注意所謂“涸澤”之地。這是正確的看法(但他推測蝗蟲來自水中的蝦則不正確)。其實要了解蝗蟲的習性實屬不易,昆蟲學家直到20世紀才完全搞清楚—當蝗蟲大量繁殖之后,外觀與習性會發生劇烈變化。
當沙漠蝗借著“沙漠變濕”的契機大肆繁殖,擁擠扎堆引發體內生理變化,它們的外表不再是清新的翠綠而是變成黃黑色。中國較常見的東亞飛蝗也會由綠變褐,它們從四處零星蹦跳的小家伙變成遮天蔽日的黑色風暴。
人們一直不知道蝗災中的蝗蟲其實是從普通長相所變,直到1921年蝗蟲學家鮑里斯·尤瓦洛夫的研究發表,他形容蝗蟲的變化就像水有氣態、液態、固態的“相變”一樣。
過去世界各地的人,都把“變身”以后的蝗蟲當成一種不同的生物。西非馬里的多貢人,把成群的沙漠蝗看成一種特殊品種的“骯臟螞蚱”(Kaya-mosu);早期的美國移民不熟悉蝗蟲,只因成群出土的鳴蟬數量很多,也把鳴蟬喚作“蝗蟲”。
根據聯合國糧農組織的追蹤,“驟盈驟涸”的現象在這次大蝗災里,最初發生在阿拉伯半島的魯卜哈利沙漠,尤其是也門境內;2018年5月和10月的兩個熱帶氣旋“梅庫努”與“魯班”,帶來了600毫米以上的雨量;但由于也門陷于內戰難以應付,控蝗發生了缺口。
從糧農組織的監測系統來看,直到2018年年底的阿拉伯半島與東非,盡管經過幾個熱帶氣旋沖擊,起初還沒有蝗災的跡象;倒是西北非、中非與紅海沿岸地區由于有不少降雨,所以不停在噴藥壓制新生蝗蟲(這些地區對2012年的蝗害還記憶猶新)。氣旋之后索馬里的西部出現過小規模蝗群,但很快被壓制下去。
蝗蟲其實已經在也門的沙漠地帶慢慢繁殖了。2019年1月蝗蟲通過沙特地區飛往伊朗,4月時伊朗與巴基斯坦已經需要努力滅蝗;也門與沙特的蝗群同時還在不停擴張,向南亞與東非兩邊輸送。到了2019年下半年時,東非許多地區出現異常降雨(超過正常值的400%),蝗害開始暴發,巴基斯坦與印度的災害也進入高峰。
印度洋偶極(Indian Ocean Dipole)效應把也門、東非的暴雨和去年的澳洲大火連結在了一起。由于氣候暖化造成印度洋溫度升高,加上大氣對流的相應作用,東西兩側的海水溫度出現兩極分化。當靠近阿拉伯半島與東非的海水趨暖,而靠近澳洲的一側偏冷,會造成東非一邊異常降雨,蘇門答臘、澳洲等地則面臨足以造成大火的嚴重干旱。
印度洋偶極時不時會來回反轉。2010—2011年發生相反的負偶極效應時,東非經歷了60年來最嚴重的旱災與饑荒,澳洲則遭遇熱帶氣旋襲擊,發生了50年來最嚴重的水災。
近年來偶極的震蕩頻率快速增加,很多氣候事件與蝗災一再重演。比如,2006—2007年東非與也門等地遭遇強降雨,另一邊婆羅洲和蘇門答臘發生森林大火,澳洲嚴重干旱,也門、肯尼亞與巴基斯坦等地發生了較小的蝗災,而當年蝗蟲的移動路線就和這次十分相似。

2月4日,索馬里的工作人員給沙漠刺槐噴灑防治害蟲的噴霧
近年來偶極的震蕩頻率快速增加,很多氣候事件與蝗災一再重演。
或許,人們太過相信知識能轉化成力量,但就目前失敗的氣候治理而言,人類被提醒了“知”與“行”之間的嚴重落差。蝗災就像氣候變遷這個巨大漩渦中的次生風暴。最先發現印度洋偶極現象的氣象學家山形俊男認為,按照目前的趨勢,印度洋偶極這類極端天候恐怕只會越來越多,人類只能從現在開始努力做好抗災準備。
可能有些人覺得,蝗災與氣候暖化間的關系沒那么絕對,畢竟蝗災自古以來經常發生,而且全球氣候變遷的效應詭譎莫測。不過說到戰爭,雖然并未創造出蝗蟲,卻直接摧毀了人們合作滅蝗的能力,這種明確的關系或許比暖化更加質問人的良知。
進入21世紀后,人們已經目睹了好幾次與戰爭有關的蝗災。2011年北非的利比亞陷入內戰,嚴重削弱了其原有的控蝗能力,偏偏接下來南部的沙漠城市加特(Ghat)一帶遭逢大量降雨,在撒哈拉這片平常“年雨量不到10毫米”的地區,降雨量接近100毫米。于是沙漠蝗大肆繁殖,接著揮軍西進阿爾及利亞,南下撒哈拉沙漠南沿的毛里塔尼亞、馬里、尼日爾、乍得諸國。
戰爭放縱了這批蝗蟲的擴散。利比亞與阿爾及利亞的滅蝗隊欲振乏力,從利比亞戰敗后撤退至馬里境內的圖阿雷格族殘軍,又阻止馬里的滅蝗工作。這些蝗蟲不僅破壞各國的農業與糧食供應,造成土地荒漠化,而且生計受創的圖阿雷格人與難民為了求生,進一步與南方的農民爭奪水源與土地,這又給暴力沖突火上添油。馬里內戰從2012年開始,到現在還未停歇。
在這一次的東非蝗災里,也門和索馬里兩國的內戰也都起了助推作用。也門從2015年打到現在的內戰,使數百萬人流離失所,國家的滅蝗措施停擺造成蝗害。蝗害使原本因戰火受損的糧食生產受到進一步打擊,唯一差可告慰的是人們還能捕捉蝗蟲來果腹。內戰開打之前并非如此,在2007年與2013年發生蝗災時,也門政府與國際組織快速采取措施撲滅蝗蟲。
不僅是也門,現在索馬里的內戰也在幫助蝗災肆虐。極端組織“索馬里青年黨”(Al Shabaab)阻止滅蝗隊進入其控制區噴灑殺蟲劑。即使鄰國努力撲殺,新一輪的蝗蟲仍然可以在索馬里繁殖。糧農組織指出,今年肯定還會多雨,如果不加以阻止,半年后蝗蟲數量可能是現在的400倍。

2020年2月蝗災地圖
今年肯定還會多雨,如果不加以阻止,半年后蝗蟲數量可能是現在的400倍。
戰爭之外,外交沖突也在幫倒忙。2019年蝗群從也門向東移動,首先進入的就是伊朗境內,隨后才繼續往東擴散到巴基斯坦與印度。而伊朗無力快速應對蝗災的原因,就是美國的制裁使得伊朗無法獲取殺蟲藥劑,而且治蝗經費也不足。
在這種惡劣的局面下,印度與巴基斯坦的合作控蝗似乎是讓人最感欣慰的消息。合作其實不是最近才發生,而是一直都存在著,尤其是1958年伊朗的蝗災向東蔓延到巴基斯坦和印度,20世紀60年代糧農組織就推動了西南亞洲多國控蝗委員會,催生了跨國的滅蝗合作制度。
不幸的是,這些跨國監管機制沒能避免也門與索馬里這樣的脆弱環節崩潰。這不是單靠糧農組織所能處理的,這是國際政治的災難。
人們面對蝗災的侵襲,總不外乎幾種基本態度。一種是竭力奮戰驅趕消滅蝗蟲,在非洲、南亞的農村仍然用敲鑼打鼓、濃煙、壕溝來對付蝗蟲,同時官方早已開始采用遙感技術、eLocust3電腦等互聯網設備來追蹤蝗群,用殺蟲劑、病毒(如蝗痘病毒)和“綠僵尸”真菌來撲殺蝗蟲。
另一種則是咬牙承受并反思災害。許多宗教信徒認為蝗災是天罰,只能承受而不能加以對抗。例如許多地方的伊斯蘭信徒,以及古代歐洲的天主教徒都會如此解釋;在印度南部有種儀式,會抓來一只蝗蟲,加以善待然后放飛,祈求蝗群因此離去;西非加納的西薩拉人會用各種巫術請求神靈庇護;我國古代的蝗神廟表現的也是這種恐懼和敬畏的態度。
當然,如果蝗蟲已經形成巨大的群體,即使最先進的技術都是緩不濟急的,更不用說是敲鑼打鼓、張網或壕溝了。在這種時刻,人們也只能在內心要求自己戒慎恐懼,因為無法對如此龐大、不知從何而來的蝗群再有任何對抗。

2月25日,肯尼亞兩名小孩在田里驅趕蝗蟲
在這種無比渺小的感受下,有時人們也會把一切道德化,用維護社會道德秩序的方式處理蝗蟲。例如,歐洲的教會曾經抓來蝗蟲,用審判處死的方式解決它們,或者指控蝗災是巫婆的妖術,然后用殘酷的方法處死巫婆。
許多充滿想象成分的宗教行為,其實可以說是要求人們自我警惕,與自然環境的運作保持和諧。這種警惕態度,即使在今天科學發達的時代也是有意義的,但如果堅持許多迷信守舊的宇宙觀和傳統規范,就會和現代控蝗政策發生沖突。
在英國殖民時期的南非、西非與索馬里,在沙俄統治的中亞地區,都發生過當地部族反抗殖民當局的現代滅蝗措施,甚至反對滅蝗也成為了當地人反殖民的口號。殖民當局則認為當地人愚蠢未開化。即使到了今天,這類沖突都還未完全消除。
鋪天蓋地的蝗蟲群對人類來說,是自然界的混亂異象,但是從蝗蟲追溯到氣候與戰爭,會發現混亂的也是人類自己。仔細瞧瞧蝗蟲的行為,很可能與我們自己并沒有太大的差別。
連科研探索都可能深陷混亂。首次命名“沙漠蝗”的是瑞典的生物學家福斯科爾,他在1760年參加丹麥組織的一支中東探險隊,6名隊員從一開始就彼此猜忌厭惡。福斯科爾1761年到達埃及以后命名了“沙漠蝗”,兩年后就不幸因瘧疾死于也門,這支混亂而不幸的隊伍只有一人生還。
人類在地球上吞噬資源、相互斗爭、四處擴散。日常社會秩序中,我們就像翠綠的和平螞蚱,但在戰爭中則如同變身為成群結隊的黃黑色蝗蟲—雖然樣貌丑陋,但就是由翠綠螞蚱變成的。
對于這一點,或許北美印第安的喬克托族比我們看得更明白。在他們的神話里,人類與蝗蟲原本就是一起誕生、一起從地下爬出來的,而人類可能還比蝗蟲危險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