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塵飄去時

一

我的整個學生時代，粉筆字寫得最好的是初中班主任馬老師。他工整的、筆鋒銳利的字體，在所有任課老師中顯得那樣富有意蘊。但有段時間，我卻不喜歡他，總覺得他小題大做，管得太多。那時，班上只有我一個走讀生，數學老師便給了我一個任務：每晚回去把電視上的天氣預報記下來，寫到黑板上。記兩個月，看最后能得出什么統計規律。天氣冷的日子，我寫下0～3℃，下面跟著涌起一片驚呼：“今天居然這么冷啊！”

有一次，我遲到了，進門時大家正齊聲朗讀。不一會兒，老馬過來，要我去門外站著。我故作無辜地看看他，他卻義正辭嚴：“遲到就要罰站，不是早就說過的嗎？”

我只能很沒面子地站起來，拿著書本走出去。沒一會兒，我便挑釁似地走進教室，走上講臺，開始往黑板上抄天氣。也不知哪來的勇氣，從寫完到出門，我都沒看老馬一眼，好像刻意要在全班同學面前討回一點兒公道似的。

早自習結束的鈴聲響起，我才悻悻地走回座位。一抬頭，發現“今日有霜凍”的“霜凍”兩字被改過了。我問同桌：“怎么回事呀？”

同桌說：“好像你把‘凍’字寫成了三點水，馬老師幫你改了。”

我坐在位子上，瞇眼看著。老馬的字和我的字放在一起，真是天差地別啊。不知為什么，我心里卻忽地有些感動，不知是出于對老馬的敬佩，還是他細心又善意的提醒。多看幾遍那兩個俊逸的字跟在我的字后頭，總感覺它們相當委屈。但我嘴上仍不服氣地狡辯：“我那是連筆，怎么可能連個‘凍’字都寫不好？”

話雖如此，我還是特地去查證了兩點水和三點水的寫法，連筆確有講究的。

畢業后，我再沒遇到比老馬的粉筆字寫得更精致的語文老師，這才驚覺，那一個個筆墨勁道的行楷，闡釋著他在黑板上的風雅和一絲不茍。

二

到了高二，忘記從哪天開始，每個晚自習結束后，我總是要等同學們都走完了，才開始收拾東西，只為了在黑板上寫一句所謂的“感慨”。這些斷章取義式的話語，無不來自那個年紀鐘愛的各類文藝作品：近點的，七堇年、蘇童、黃碧云；遠點的，川端康成、伍爾芙、辛波絲卡。不加掩飾地賣弄，讀到一個好句子，第一反應是可以抄上黑板了——和今天遇到多么小的事，都要在朋友圈里曬一曬如出一轍。那個年紀就是這樣，敏感多慮，又不可一世。

也因此，我和子坤成了同“道”中人。

我們倆開始并不熟。是我漸漸地發現，我們都喜歡做最遲離開教室的那個人。說來也很巧，我是文理分班后才來到1班的，子坤運氣好，班級不變。從高一開始，她就有最后一個走的習慣。我呢，想等人去樓空，孤芳自賞地寫上一句來娛己娛人。所以最初的日子，我們倆你等著我，我等著你，都想做最后離開教室的那個人。

終于，我們都熬不住了，才互相戳穿——

“你怎么總回去這么晚？女生單獨走夜路不害怕嗎？”

她擠兌我：“我還沒說你呢。我們班以前從沒人寫這種東西。”

說完，我們相視一笑。我便投降道：“那不寫了。其實也是發泄發泄情緒罷了。”

“寫唄。理科班里有個文藝男多棒啊。”

有天晚上，教室里只剩我倆了，子坤摘下偷聽了一節課的MP3，征求似地說：“今晚寫句歌詞行嗎？有句特別好的。”

“行啊。”我便把粉筆遞給她。她搖搖頭，堅持讓我手書。

那句歌詞是：我曾經看見困難，變得膽小，不夠勇敢。但還是要相信，相信感覺，相信簡單。

這次以后，我們又多了一個共同話題：孫燕姿。

三

那段日子，要波瀾不驚地維持這段友誼，并非易事。

高三開始后，我一次月考失利。追究緣由時，班主任很自然地把矛頭對到了這個原因上。老師的話仍是婉轉的：“關鍵時期，一定不能分散注意力！”我理解老師的用心，覺得百口莫辯。心想，那就這樣吧，生活里的誤會又何止這一個兩個呢？只是沒想到，這件事會驚動到家里。那天，媽媽在飯桌上冷不丁地問我：“聽說你晚上回宿舍，都和女生一起走？”我像被人當頭喝住，愣在原地了。

我支支吾吾地應對下來，所做的解釋，都像是借口。爸媽的苦口婆心，讓我終于意識到，高考這件事，不是我一個人可以做主的。

經歷了這次大動干戈，我回到學校，假裝不經意地問子坤：“老師找你談話沒？”

子坤也像無所謂地點點頭。

我盡量輕松地說：“現在開始要好好學習了。以后我晚上不抄句子了。”

話已至此，我想子坤會明白其中的潛臺詞吧。

這天晚上，晚自習結束的鈴聲一響，我就開始整理書包。我都沒朝子坤的位子看一眼，幾乎是帶著慌張的心情，收拾完就小跑著匯入了人流。

人潮喧囂，我的心里空空蕩蕩。

第二天早上，我來到教室，抬頭的瞬間，在位子上愣住了——黑板的角落里，有一句孫燕姿的歌詞。于是，我明白，子坤依然選擇做那個最后一個關門的人。我只能自私地安慰自己，哦，她一直就是這樣的作息習慣，所以我陪不陪她走，都不要緊的，對吧？

我就懷著這種逃避而怯懦的念頭，走完了剩余的高三。很多個晚上，我做賊心虛般不敢久留，好像留下來了，就得上去捏住粉筆，繼續書寫那無處安放的青春。

四

高考結束后，我到師大就讀。師范生的課程里，有專門的粉筆字訓練。我看到地上擺著的小黑板，好像一瞬間又回到了中學課堂，讓我又想起了馬老師，想起了在風中逝去的高三時光。

回去后，我忍不住給子坤打了一個電話。說起往事，當時有多地動山搖，現在就多云淡風輕。很像粉筆，在黑板上滑出那么刺耳的聲響，板刷一過，又無痕無跡了。

時間的板刷，也有這樣的魔力。

時至今日，依然會有這樣的幻想：從板刷上抖落的粉塵，其實就是一個個的字啊。濃縮了知識，凝固著青春，刻錄下歲月。那時，在教室外拍打粉刷，風來時，大家都拼命躲開，像極了短暫、易散的青春，嬉笑中逝去，沒料想還會猝不及防地入眼，一轉身的時間，眼眶就通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