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浩莉
(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重慶401331)
《莊子》既是文學著作,又是哲學論著,因此研究其思想與文學的成果相當豐碩。但《莊子》比喻的研究成果相對較少,尤其缺少篇章層面的比喻研究。筆者擬對《莊子》篇章層面的比喻作初步探討。筆者所用《莊子》的版本為陳鼓應注譯、中華書局2009年最新修訂重排本《莊子今注今譯》,其后則僅注明篇名。
語段是由兩個或兩個以上在意義上有密切聯系、在結構上各自獨立的句子組成的語言片段。[1]170比喻語段對于比喻篇章的整體結構起著決定性作用。依據《莊子》中比喻語段的表現形式,大致可分為博喻語段、引用語段和寓言語段三種類型。
1.博喻語段
博喻語段是指語段中有兩個或兩個以上有關聯的比喻。在這里,博喻不再狹義地定義為多個喻體修飾一個本體的修辭格,而是具有篇章構建作用的修辭手段。“博喻”是超越詞句層面、形成“篇章隱喻”的主要手段,[2]它有六種類型:平行式、延伸式、遞增式、轉折式、交替式和對立式。[3]152-158而《莊子》中的博喻語段包括平行式、延伸式、遞增式、并列式四類。
(1)平行式
平行式的結構特點是語段中所有喻體都圍繞著本體進行多角度的特征描述,所用的喻體相互之間保持并列關系,而且既可屬于同一語域,也可是跨語域的。如:“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逍遙游》)
(2)延伸式
延伸式的特征是在一個根比喻的基礎之上,將喻體放置于不同的假設語境中進行描述,使比喻不斷延伸推進,使語段句間上下保持一致,語義連貫。如,夫子曰:“夫道,淵乎其居也,淵乎其清也。金石不得,無以鳴。故金石有聲,不考不鳴。萬物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世恥通于事,立于本原而知通于神。”(《天地》)
(3)遞增式
遞增式是指喻體圍繞本體層層展開,喻體在同一語域內得到延伸描寫,但在語義上顯示出漸進性,在結構上則顯示出平行式的特點。如:“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兩臂。韓之輕于天下亦遠矣,今之所爭者,其輕于韓又遠。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也!”(《讓王》)
(4)并列式
并列式是指喻體和本體是并列出現的,此類比喻語段不同于平行式,平行式比喻語段中出現的喻體是平行出現,并不涉及本體。如:“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大宗師》)
2.引用語段
引用語段是指語段中引用一句諺語或古書、古人的一句話作為喻體。如:“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懷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夫不可損益。”(《至樂》)此類比喻語段在《莊子》中少見,僅此一例。
3.寓言語段
寓言語段是指語段有比較完整的故事情節,沒有被擴展成獨立語篇,僅僅作為喻體,起到闡明主題的作用,是文章的論證工具。寓言語段在《莊子》中呈現出非常復雜的形態,大致可分為敘議型、順承型、對話型、對立型和綴段型五種類型。
(1)敘議型
敘議型是在故事的敘述過程中裹夾著作者的議論。如:“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逍遙游》)
(2)順承型
順承型是按照故事的發生發展的過程進行敘述。如:“濡需者,豕虱是也,擇疏鬛自以為廣宮大囿,奎躓曲隈,乳間股腳,自以為安室利處,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煙火,而己與豕俱焦也。此以域進,此以域退,此其所謂濡需者也。”(《徐無鬼》)其喻體是以順承的方式延展開來。
敘議型和順承型中也會包含一些人物對話,但不是主體部分。
(3)對立型
對立型通常是喻義對立的兩個故事并列在一起,從正反兩個方面闡述中心。如:《大宗師》講述“有力者”與“昧者”兩個故事的喻體是對立的。
(4)綴段型
綴段型是若干個故事圍繞一個中心并列編排在一起,這些故事可長可短,有的僅僅是簡短的小句形式,但有的是敘議型、順承型和對話型,因此,很多寓言語段與比喻篇章,甚至與比喻語篇重合。如:臧與谷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二人者,事業不同,所死不同(《駢拇》),運用一些比喻連綴在一起,說明沒有君子和小人的區別。
(5)對話型
對話型是以記錄對話者之間的對話為主,對話之外有少量的情節描寫,甚至沒有情節描寫。如:“門無鬼與赤張滿稽觀于武王之師”,二人對話時,赤張滿稽運用了幾個比喻來回答,比喻至德的時代是不用標榜賢能的。
《莊子》比喻語段中的銜接手段主要是邏輯銜接和詞匯銜接兩種。
1.邏輯銜接
主要有連詞銜接和設問句銜接。
(1)連詞銜接。
如:①一雀適羿,羿必得之,威也;以天下為之籠,則雀無所逃。②是故湯以庖人籠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籠百里奚。③是故非以其所好籠之而可得者,無有也。(《庚桑楚》)句①、句②和句③之間使用“是故”銜接。
(2)設問句銜接
如:①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②豈唯形骸有聾盲哉?③夫知亦有之。(《逍遙游》)句①和句③之間皆用設問句銜接。
2.詞匯銜接
《莊子》比喻語段的詞匯銜接方式以重復和替代為主。
(1)重復
如:①北冥有魚,其名為鯤。②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③化而為鳥,其名為鵬。④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逍遙游》)句②的“鯤”與句①末尾的“鯤”重復,句④的“鵬”與句③末尾的“鵬”重復,這是句子之間首尾詞匯重復。
(2)替代
如:①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②彼于致福者,未數數然也。③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逍遙游》)此例句②以“彼”代替句①的“夫子”,句③的“此”代替句①和句②的內容。
《莊子》比喻篇章的構成和語義層次具有多樣性。《莊子》比喻篇章構成有四類:獨白構成、對話構成、敘事句構成及敘事句和對話構成。《莊子》比喻篇章所用語義層次有平衡關系、解釋關系和對比關系。
1.由一個比喻語段構成的單層次獨白比喻篇章
如:列子行食于道從,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之曰:“唯予與汝知而未嘗死,未嘗生也。予果養乎?予果歡乎?”(《至樂》)
2.由兩個比喻語段構成的雙層次獨白比喻篇章
如: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搶榆枋,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飡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逍遙游》)兩個比喻語段之間是對比關系。
1.由一個話輪構成的單層次比喻篇章
如: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養生主》)這類單層次比喻篇章,通常由一個兩人一問一答的包含比喻的話輪構成。
2.由兩個話輪構成的雙層次比喻篇章
如:南伯子葵問乎女偊曰:“子之年長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聞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學邪?”曰:“惡!惡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無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無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幾其果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大宗師》)此例由兩個包含比喻的話輪構成,兩個話輪之間的語意通常為連環關系,第二個話輪從第一個話輪的某一環節生發開來。
3.由三個話輪構成的三層次比喻篇章
如: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暝。天選子之形,予以堅白鳴!”(《德充符》)此例由三個包含比喻的話輪構成,他們之間的語義通常是連環關系。
敘事句構成的比喻篇章在《莊子》中已經形成一定的格式,數量比較多,均由比喻語段和非比喻語段構成雙層次比喻篇章。如: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齊物論》)此例為比喻語段在前,非比喻語段在后,兩層之間互為解釋關系。
這類比喻篇章有單層次、雙層次和三層次比喻篇章,三層次以上的為多層次比喻篇章。三層次比喻篇章和多層次比喻篇章的層次關系則是上述層次關系的綜合運用。
1.單層次比喻篇章
單層次比喻篇章通常由一段比喻語段構成,其特點是首先由若干敘事句介紹故事背景,然后引出故事中的人物對話。如: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北人無擇曰:“異哉后之為人也,居于畎畝之中而游堯之門!不若是而已,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見之。”因自投清泠之淵。(《讓王》)
2.雙層次比喻篇章
雙層次比喻篇章的語義關系多為解釋關系、證明關系、對比關系、平衡關系、總結關系、連環關系等。如:仲尼適楚,出于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厥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達生》)兩個層次語意為總結關系。
3.三層次比喻篇章
三層次比喻篇章,包含三個比喻語段,按照故事的情節發展而安排的,它們之間語意為連環關系。如:妸荷甘與神農同學于老龍吉。—神農隱幾闔戶晝瞑,妸荷甘日中戶而入曰:“老龍死矣!”神農隱幾擁杖而起,嚗然放杖而笑,曰:“天知予僻陋慢訑,故棄予而死。已矣夫子!無所發予之狂言而死矣夫!”│弇堈吊聞之,曰:“夫體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今于道,秋豪之端萬分未得處一焉,而猶知藏其狂言而死,又況夫體道者乎!視之無形,聽之無聲,于人之論者,謂之冥冥,所以論道,而非道也。”(《知北游》)
4.多層次比喻篇章
多層次比喻篇章包含三個以上的比喻語段,按照故事的情節發展而安排的,它們之間語意為連環關系。如: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而不能傷,飄風振海而不能驚。”(《齊物論》)即有四個層次。
比喻語篇的宏觀結構是根據語篇中的比喻篇章抽象歸納出的結構體系,同樣具有層級性。據觀察,先秦諸子比喻語篇幾乎全部由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比喻篇章構成,因此,從宏觀角度來看都屬于博喻語篇。先秦諸子博喻語篇宏觀結構不外乎兩類,一類是離散結構的博喻語篇,所含比喻篇章的比喻都為所在的比喻篇章服務,但從整體來看,這些比喻之間并無聯系;另一類是并列結構的博喻語篇,同樣,其所含比喻篇章的比喻都為所在的比喻篇章服務,但由于這些比喻篇章的中心含義一致,致使這些比喻之間或多或少有一些聯系,從整體來看,這些比喻之間是一種并列關系。與其他諸子明顯不同的是,《莊子》比喻語篇的宏觀結構主要是并列結構的博喻語篇,可細分為兩類:
第一類是以一種理念貫穿連續出現的多個寓言故事。還可分為兩小類:
一是作者運用論述性的語言公開說出貫穿全篇的理念。如,《至樂》開篇以設問的方式引出人生是否有至極快樂的議論,后面則連續運用五個寓言故事論證。
二是作者沒有直接點出全篇題旨,而是融匯在各個寓言故事中。如,《山木》全篇由九個寓言故事組成。
第二類是可劃分為由若干則寓言故事組成的幾個板塊,每個板塊之后用論述性語言承上啟下。如,《讓王》的寓言故事多達十九個,第一個板塊共九個故事,第二個板塊共七個故事,第三個板塊共三個故事。《讓王》篇強調的是以道治身,重生輕利,將寓言故事的主角分為三類:即重生棄榮之士、安貧樂道之士、超俗自逸之士。這種劃分和三個板塊的前后次序是一致的,每一板塊中故事的主角屬于同一類型,遵循的是以類相從的原則。
《莊子》篇章層面的比喻形式多種多樣,在先秦諸子中獨具特色。其篇章層面的比喻,大多借助奇特虛幻和浪漫主義色彩的想象,來表達追求精神世界絕對自由的道家思想和不受拘束的生活旨趣。篇章層面比喻的典型形式寓言,則主要表現為喻中生寓,寓中套寓,寓寓相扣,形成波詭云譎、蔚為大觀的篇章,讓人目不暇接,嘆為觀止。《莊子》比喻語段的類型眾多,有博喻語段、引用語段和寓言語段三種類型,應用廣泛的是博喻語段與寓言語段及其下位類型,僅有一例運用引用語段,表明其比喻語段原創性較強。而其比喻語段銜接方式也較為獨特,主要有以連詞銜接和設問句銜接的邏輯銜接、以重復和替代為主的詞匯銜接。另外,其比喻篇章的構成方式靈活,層次具有多樣性。與先秦其他諸子尤其不同的是,《莊子》比喻語篇的宏觀結構主要是并列結構的博喻語篇而非離散結構的博喻語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