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靜

這個庚子春節不同往常。
沒有外出,沒有聚餐,宅在家里,相伴家人,這樣的春節,成了許多人記憶中年味最淡的一個年。
而在華東師范大學終身教授陳勤建看來,在某種程度上,這反而提醒了人們什么是傳統年節原有的精神旨趣。“年把大家聚在一起,聯結情感,祈愿平安,期盼幸福。年凝聚了人們對生活、對生命的所有的美好祝愿。”
過程里的儀式感,就是年味
問:今年春節正逢特殊時期,您是怎么過年的?
陳勤建:今年雖然特殊,但除夕夜我還是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菜,一家人吃了一頓團圓飯。春節期間,除了關心新聞,我就在家里看看書、寫寫字,擺弄擺弄家中的幾盆花。
問:作為民俗學家,您往年是怎么過年的,有什么特別的講究嗎?
陳勤建:我們家有一個原則——絕對不到飯店吃年夜飯。“團圓飯”,顧名思義就是在家里團圓。這么多不相識的人在飯店里聚餐,感覺沒有年的味道,這和傳統節俗的情感需求是有差異的。
問:一定要在家吃團圓飯,這和您從小經歷的過年風俗有關嗎?
陳勤建:確實。我小時候生活在上海浦東三林塘古鎮,傳統的古鎮民俗生活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每年過年,我家都是按照傳統自己準備的,我跟在外婆后頭一起操辦。
問:一般從什么時候開始操辦?
陳勤建:其實,剛過完年就開始為下一個年作準備了。因為年一過完就春天了,我們養小雞養小鴨,為的就是來年過年前宰雞宰鴨。春天耕種時,也會考慮到過年時的食物。外婆家自留地的邊邊角角都種上了豆:紅豆、米赤、蕓豆、黃豆……到了秋天,一茬一茬的豆收割下來,放進浦東人所說的“甏”里,再擱點石灰進去,讓它不容易受潮。臘八前一天,把甏拎出來,東抓一把西抓一把,再添上紅棗、桂圓等,總共八樣食材,熬煮成臘八粥。吃過臘八粥,算是正式進入“過年時間”了。
我記得,那時候過年前總是很忙。我跟著外婆到鎮上置辦各種年貨,海魚、豬頭、木耳、金針菇……南北干貨、小吃零食樣樣都要購齊。光是糯米就要浸三天,每天要換水,第四天開始舂米,非常費體力。舂完米后,要接著篩粉。篩子分細孔和粗孔的,細孔篩下來的糯米粉用來做圓子,粗孔篩下來的糯米粉用來蒸糕。
年越臨近,人越忙。到了廿三就要祭灶,廿四要大掃除,廿六割豬肉,廿七殺只雞……就這樣一直忙活到年三十晚上,家里所有的燈都打開,燈火通明,一家人圍坐一起,終于可以熱熱鬧鬧地品嘗美食了。
問:中國傳統年節的許多活動都是圍繞著“吃”展開的。過去,動手做一些有特色、有講究的吃食,是年節非常重要的儀式過程。但現在人們的物質水平提高了,“吃”這件事變得簡單、方便了,形式也更多樣了。您為何還要強調自己操持年夜飯?
陳勤建:過年時要自己動手準備年夜飯,但它的目的,歸根結底不是為了吃。制作、分享、收獲的每一個步驟,是心靈上一種過年的文化體驗。這種過程里的儀式感,就是年味。
如果僅僅以“一群人吃吃喝喝”為最終目的,在物質豐富的當代中國,又有哪一樣菜是平時吃不到的呢?上餐館的結果,就是曲終人散后,仍然找不到過年的特別感受。大家一起動手準備一桌年夜飯,讓家人們在家里分享,這樣的年不是為了“吃”,而是真正為了“過”。
民俗就是一種“生活相”
問:中國有非常發達的飲食文化,怎么吃才能吃出文化味?
陳勤建:我舉個例子吧。有一年,法國里昂大學的十幾位研究生前來學習中國語言和文化。當時正臨近春節,系里同事知道我常常下廚,便安排他們到我家過年,感受一下中國傳統文化。
我按照上海人的傳統習俗做了精心準備。除夕那天晚上,客人一進門,就端上元寶茶。為什么叫“元寶茶”?我指給他們看:每個碗里兩只青橄欖,兩頭尖尖,形似元寶。元寶茶既討口彩,還能去膩消食,在江南農村一帶很流行。而且,青橄欖諧音“請過來”,招待遠道而來的外國朋友,最恰當不過了。
等到正式開席,每道菜端上桌時,我都要講解一番:“節節高”是竹筍,“金如意”是黃豆芽,“玉如意”是綠豆芽,“好彩(菜)頭”是大白菜……
問:都是十分常見的食材,但經您這么一說,立馬“身價不凡”了。
陳勤建:中國人總是追求美好幸福、祈望吉祥平安的,過年期間,這種文化心理更是達到了頂峰。這些蔬菜雖然普通,但是既有好彩頭的“加持”,又是用“素菜葷做”的方法烹飪的,很快就被大家搶光了。
飯后,我教法國學生做湯圓,我先給他們做示范,包了幾個便到廚房去了。七八分鐘后,我回到客廳一看,傻了眼——法國學生做的湯圓沒一個是圓的:有長方形的、正方形的、三角形的;有人捏了一匹馬,還有人捏成凱旋門的形狀。我脫口而出:錯了!錯了!
學生們問:我們把餡都包進去了啊,錯在哪兒?我說:要做成圓的。他們反問:為什么一定要做成圓的?我向他們解釋:中國人盼望團圓,“圓”象征家庭圓滿幸福。他們說:圓圓的一不小心就滾下來了,不穩定。三角形才穩固,也可以象征家庭穩定幸福啊!
問:對湯圓的不同理解折射出中西方思維的不同。
陳勤建:是的。我馬上反應過來:法國學生的創造性思維讓人驚嘆,但他們對中國人對“圓”的特殊情感不了解。我們許多傳統節日食物,比如湯圓、青團、月餅等都是圓的。為什么?我就從湯圓說起,向他們講述了中國人對“圓”的特殊情感,講到了中華文化中的“崇圓”基因,它的形成是中國古代先民在長期的稻作生產過程中產生的對鳥的崇信、對鳥卵的崇信的濫觴,歸根結底是一種生命崇拜、生殖崇拜。我這樣一解釋,法國學生開始頻頻點頭,連聲說“很有意思”。
問:從小小的湯圓展開了一堂民俗學課。
陳勤建:民俗是一種傳統的民間風俗,它本來就是一種“生活相”,而且是具有傳承性的生活文化。中華文化中的許多元素,都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流傳、傳播。哪怕我們不關注它,它也在時時刻刻地流淌著。如果我們關注它,并且追根溯源,上升到民俗學的范疇來認識它、解析它,就能獲得文化層面上的滋養和啟發。
一個個儀式,指向中國人的文化情懷
問:足不出戶,除了吃,我們還能通過哪些方式感受傳統年節中的情感與趣味?
陳勤建:曾經有一個攝制組問我:江南過年有什么特色活動和北方不同。我建議他們到昆山看看,那里還有傳統的春節祭祖活動。
敬祖、祭祖,是中國許多地方家庭過年時的一大儀式。為什么要在這個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里祭祖?它體現的正是人們對祖先的敬畏感、神圣感。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祖先,中國人把自己的國家稱為“祖國”,祖國就是祖先們共同居住的地方。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里,無數小家聚合而成大家,無數大家聚合而成國家。祭祖儀式傳遞出的就是人們對小家—大家—國家的熱愛和感恩,它根深蒂固、源遠流長,維系著上下五千年的文明血脈。
問:年味的濃郁,需要通過這樣一個個或莊重或喜慶的儀式來營造。而一個個儀式,也都指向中國人特有的某種文化情懷。
陳勤建:對。今天我們熟悉的傳統年俗,可能只有逛廟會、貼春聯、賞花燈等少數幾種。實際上,傳統年節中有許多內涵豐富的儀式和活動。清代顧祿撰寫的《清嘉錄》記載,從臘月初跳灶王、跳鐘馗、臘八粥、年糕、冷肉、送歷本、叫火燭開始,到叛花、節帳、小年夜、大年夜,從十二月月朔起至除夕夜,一共有46項活動。正月元日起又有行春、打春、拜春、拜牌……走三橋、放煙火、鬧元宵、打燈謎、三官素、接坑三姑娘、百草靈、驗水表、燈節,至正月十五共41項。也就是說,春節前后一個半月的時間里,平均每天有兩項年俗活動,其中有許多是在家庭內部舉行的。
這些年俗活動中,充滿了我們民族特有的生活情趣與智慧。比如喝屠蘇酒。“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王安石《元日》里提到的屠蘇,就是古人飲的歲酒。據說,屠蘇酒是漢末名醫華佗發明的。每年除夕,人們將藥囊丟到井中,到元日取出水來放在酒樽中,全家人一起喝下,新的一年里就不怕生病了。
值得一提的是,喝屠蘇酒不僅有講究,這講究里還蘊藏了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梁朝人宗懔的《荊楚歲時記》里記載:“歲飲屠蘇,先幼后長。為幼者賀歲,長者祝壽。”蘇轍詩云:“年年最后飲屠蘇,不覺年來七十余。”飲屠蘇酒,要一家人中年紀最小的先喝——小孩過年增歲,要祝賀他;而老年人過年則是生命又延長了一歲,拖點時間再喝,含有祝老人長壽的意思。
問:在全民抗擊疫情的當下,更能感受到祈盼健康平安是中國人長久以來共同的心愿。可惜的是,這些蘊藏著美好祝愿和傳統美德的傳統活動,如今已經非常少見了。您剛才提到年俗活動共有80余項,流傳下來的也不多。
陳勤建:是的。有人認為,現在已經進入21世紀信息化時代了,這些農業文明時代遺留下來的節俗也該淘汰了。但在那些被我們逐漸拋棄的新年習俗中,有我們過去生活中存在的“生活相”“生活場”“生活流”。這些表面上似乎與現代生活相悖的節俗深處,蘊含著我們的先輩為更好地生存發展、除舊迎新,而萌生的對天地、自然萬物敬畏敬仰的文化生命。我覺得,還是應該保留那些繼承和傳遞著我們中國人幾千年來的生活理念和精神訴求,同時能夠和現代生活相銜接的寶貴民俗。
一條紐帶將我們聯結在一起
問:事實上,多年前您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和許多民俗學專家一道大聲疾呼,要保護年俗,“保衛春節”。
陳勤建:那是2006年12月,國內外一批民俗學者集聚中山大學,召開學術研討會。我們就春節的地方性差異,民族文化認同、保護和發展等問題,進行了深入的研討,聯合發表了《保護原生態年俗廣州宣言》。
當時,傳統年俗一方面受到西方“洋節”的沖擊,一方面商業元素越來越多,年味變淡,甚至變了味。我們有了五星級酒店山珍海味的“全家宴”套餐,卻沒有了傳統除夕年夜飯家人團聚、熱氣騰騰的氛圍;我們有了春節聯歡晚會,卻少了除夕守歲的熱鬧歡樂;我們有了電話拜年、短信祝福,卻沒有了面對面迎送揖拜、觥籌交錯的溫暖溫馨。春節正在喪失它原有的精神旨趣。
而也正在那時,中國傳統的春節及其他節日剛剛被列入我國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許多觀念亟待我們厘清,許多問題需要著手解決。比如,該如何保護?保護者是誰?顯然,僅僅靠一兩個政府部門、機構來保護是遠遠不夠的。傳統年俗要保護到各個地方,甚至每家每戶。
問:這是一項非常龐大的系統工程,該從哪里入手?
陳勤建:首先要讓大家對春節有正確的認識。比如,春節是什么?我們為什么需要春節?春節在中華民族的歷史發展長河中曾經處于什么樣的位置,現在還能起到什么樣的作用?
在我看來,傳統節日首先體現了中華民族對天地物候變遷等自然規律的獨特認知。中華民族的傳統節日是怎么來的?不是我們的祖先在原始生活中胡思亂想出來的,而是在特定的生存環境中,對宇宙生命與人體生命節律交織產生的心靈感悟和文化展演。傳統節日的形成是和我國獨特的地理氣候環境相對應的,我們對自然規律的認知,以傳統節日這樣一種生活文化的形式表現了出來,體現了中華民族對人類和萬物生命一體化意識的獨特理解和深切體驗。
另外,傳統節俗中保留了先民們的許多生活智慧。比如除夕前大掃除、端午節要掛菖蒲等習俗,都是先民們在與大自然的長期共存斗爭中總結形成的有效的自我保護方法,積淀了深厚的民族智慧。它是一個地區、一個民族標志性、傳承性的知識文化,也是全人類珍貴的生存智慧和文化財富。
問:對于今天的社會來說,傳統節日的最大意義和作用又在哪里?
陳勤建:傳統節日是一個族群的文化標記,它體現了一個族群的自我認知,同時也是族群文化身份、民族精神的重要象征。我們歡慶同一個春節、元宵,我們度過同一個清明、端午,無形之間,有一條紐帶將我們牢牢地聯結在一起,我們由此意識到,我們是一個生活文化共同體、一個文化生命共同體。這一點非常重要。
通過傳統節日這一載體,可以溝通代與代之間、一個歷史階段與另外一個歷史階段之間的連續性和同一性,為增強民族凝聚力奠定基石。所以說,保護、傳承中國傳統節日這一悠久的文化遺產,對于確立我國民眾文化身份、樹立文化自信、加強文化認同、形成文化強國的文化號召力和凝聚力有著重要作用。
歷史已經證明年俗的生命力
問:但顯然,完全恢復過去的年俗場景已無可能。
陳勤建:當然,一個社會的現代化節慶,不能完全沿襲舊俗,只能在傳統的基礎上有所選擇,進行創造性改造。哪些可以保留、哪些應該淘汰,應該讓老百姓自己去選擇、去實踐,在還原年俗生活風貌的同時,塑造可持續發展的年俗生活樣式。
問:民俗原本就起源于民間、流傳于民間?
陳勤建:是的。我們需要做的就是梳理:從歷史上挖掘年俗“生活相”,在當地營造年俗“生活場”,在現代恢復年俗“生活流”。對于具體的年俗活動,我們說明它的意義,介紹實踐、保護它的方法。至于它怎么流傳、能不能流傳,要讓民眾在自己的生活中選擇。
前幾年,我組織學生編撰了一套叢書《三林塘時光》。我們把過去三林塘古鎮一年四季里的日常生活、文化生活一點一滴串聯起來,介紹了本地傳統節日和儀典活動的許多細節。一些年過六旬的當地人,原本已經記不清祭祖該怎么祭了,看了這本書后覺得很有意義,就照著書上的記載,在家里恢復了祭祖儀式。
我聽到消息后很高興。在編輯這套書的時候,我沒想過要恢復這樣的年俗活動,但是人們因此而了解它,并自發自愿地恢復了這一傳統,這就是年俗的回歸。
問:您覺得,經過這些年來方方面面的努力,近年來的“年味”是否濃郁了一些?
陳勤建:我感覺年俗確實在慢慢復蘇中。老百姓們越來越有“把年過好”“過一個有文化、有意義的年”的意識。事實上,我也始終相信傳統年俗的生命力,它經歷幾千年的傳承,不會被輕易破壞、消失。因為這是歷史早已經證明了的。
早在1912年1月1日,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時,宣布改用陽歷。但在民間,還是習慣沿用舊歷。十九世紀二三十年代,國民政府一直在加快歷法改革的進度,下令舊歷年國民政府各機關禁止放假過年,年假只在元旦時放,并在此時辭舊迎新。在當時這些官員看來,又不是不允許大家過節,不就是挪個日子,有什么要緊?但是,老百姓并不買賬。有人在報上寫了一副對聯:男女平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陰陽合歷,你過你的年,我過我的年。
公歷1月15日是國民政府規定的元宵節。但是,從1931年到1933年,每年的公歷1月15日依次是農歷十一月廿六、農歷臘八、農歷臘月廿日,天上的月亮要么還只是一道月牙,要么缺了一個角。月亮都沒圓,怎么掛燈鬧元宵?結果,那一天,除了政府機關門口掛幾盞彩燈慶“元宵”以外,街上冷冷清清的,絲毫沒有過節的氣氛。直到正月十五,市民自發點燈祈福,家家戶戶火樹銀花,城里才有了元宵節的味。
所以你看,不僅僅是最近幾年,近代以來,傳統民俗一直在經受社會歷史變革所帶來的沖擊與挑戰,但是依然綿延不絕。就是因為它蘊含著巨大的文化力量和人們對美好未來的強烈期盼,始終支撐著我國民眾的生活、發展和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