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素華
內容摘要:《民法總則》第33條規定,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可以通過協商書面確定自己的監護人,但對于意定監護協議的主體范圍、具體形式、生效節點、可否任意解除等問題缺乏細化規定,勢必在實務運行中引發系列困惑。從意定監護協議的規范意旨出發,“組織”作為監護人不應局限于《民法總則》第24條所列舉的非營利性組織,還應包括營利性組織,但對于從事監護業務的營利性組織應設定嚴格準入條件并限制其經營范圍,同時政府要承擔起相應的監管職責。意定監護協議僅要求采取書面形式不足以防范糾紛,當下中國應輔以公證機關進行公證較為妥當。意定監護協議在被監護人喪失或者部分喪失民事行為能力時生效,被監護人是否喪失民事行為能力應綜合采用實質性損害和功能性損害標準,同時區分醫學鑒定要件和法律要件。意定監護協議在生效以前雙方都可以解除監護協議,但在其生效以后則不得任意行使解除權。監護人在履行監護職責中,可以轉委托,除非轉委托行為將嚴重損害被監護人的利益,或者被監護人的近親屬提出了合理的反對理由。
關鍵詞:意定監護 意定監護協議 意定監護協議公證 監護協議解除權 被監護人利益保護 監護協議生效
中國分類號:D91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4039-(2020)02-0121-130
《民法總則》 〔1 〕在《老年人權益保障法》 〔2 〕的基礎上,將意定監護制度的適用范圍擴大到了所有成年人,這是立法上的巨大進步,但兩者對意定監護制度都只是原則性認可,對于該制度在實踐中可能面臨的問題沒有足夠的預見與應對,〔3 〕對于實踐中出現的問題將無法可依,可能導致裁判結果不統一。〔4 〕比如,對于意定監護協議的主體有無限制?“組織”具體包括哪些?是否允許營利性法人參與其中?對于營利性法人有無特別資質要求?意定監護協議的成立僅僅要求采取書面形式是否充分?意定監護協議何時生效?委托人喪失或者部分喪失民事行為能力是協議生效的必備條件嗎?委托人能否直接約定協議的生效時間?如果委托人突然死亡,是按照意定監護協議還是遵照遺囑或者依據法定繼承處理?意定監護協議簽訂后,委托人是否享有任意解除權?意定監護人能否轉委托?轉委托有何條件限制?筆者將針對意定監護協議在實施中遇到的這些細則問題予以分析。
一、意定監護協議的主體范圍
意定監護協議意在未雨綢繆事先防范,在自己喪失或者部分喪失民事行為能力時仍能有效處理各項事務。隨著個人財富的逐步增加,每個人在選擇意定監護人時要對人身事務和財產管理事宜一并考量,如何有效兼顧,監護人的選擇至關重要。根據《民法總則》第33條規定,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可以與其近親屬、其他愿意擔任監護人的個人或者組織事先協商,以書面形式確定自己的監護人,協商確定的監護人在該成年人喪失或者部分喪失民事行為能力時,履行監護職責。對于可以成為意定監護協議中監護人的范圍,不同的學者有不同的解讀。有的認為,本條中的“個人”可以是除去近親屬以外的其他親戚或者可以信任的任何人。或者說是愿意擔任監護人的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都可以成為監護人。〔5 〕“有關組織”可以是《民法總則》第24條第3款所列的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學校、醫療機構、婦女聯合會、殘疾人聯合會、依法設立的老年人組織、民政部門等,但也有學者認為不應僅限于這些組織,還可以是專門保護被監護人權利的其他公益組織以及養老院、醫院等社會組織,只要法律沒有禁止,不應該阻止其成為意定監護人,同時在選擇組織作為監護人時應充分尊重被監護人的真實意愿。〔6 〕
如果從語義解釋來看,《民法總則》第33條所規定的可以擔任監護人的個人和組織是沒有任何限制的。但從體系解釋的角度看,《民法總則》第33條所規定的組織理應按照第24條第3款的規定予以理解,以保持法律的和諧一致性。但此種解釋又限制了意定監護協議制度立法價值的實現。意定監護協議制度的設立目的是為了解決自然人民事行為能力喪失或者部分喪失時,如何處理自己需要應對的各項事務。其既包括純粹事務性工作的處理,也涉及財產的有效運營。如果僅僅是尋找一個代為履行財產保管職責的人,子女及其他近親屬不外是最佳選擇。現實中由居委會或者村委會或者民政部門擔任監護人的也并不多見。〔7 〕如果說《民法總則》第24條第3款所規定的組織依然限于這些尚需承擔社會職能的公共服務機構,其將受制于法人性質和設立目的的制約,無法實現意定監護協議的功能價值。如果意定監護協議只是為了解決失獨家庭的后顧之憂,這與其他國家或地區意定監護協議的制度目標是不相協調的。比如美國的社會監護機構相當發達,并制定了指導社會監護機構的職業標準,這些社會監護機構既有營利性的,也有非營利性的,不同的監護機構的設立原則與服務標準也是不同的,每個人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進行選擇。〔8 〕中國當下推行意定監護制度還需要進行廣泛宣傳,中國受傳統思想的影響,養兒防老以及財產由子女管理和繼承是天經地義的,由近親屬以外的人或者組織擔任意定監護人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當代中國富裕家庭越來越多,各種突發事件也越來越普遍,如何凸顯出意定監護協議的制度優勢,除了善后功能外,該制度可以通過委托專業人士履行監護職責以實現財富的傳承。《民法總則》既然已經認可“組織”作為意定監護人,那么,該“組織”就既可以是法人組織也可以是非法人組織,既可以是營利性組織,也可以是非營利性組織。當然,這些“組織”并不能完全按照普通的商事組織對待,畢竟這些“組織”身負監護職能,而且關涉被監護人的基本生活需求,對于這些“組織”的投資活動應予以嚴格管控,同時對從業人員也要設定嚴格的準入標準,對于那些曾經被納入黑名單的失信組織和個人,或者存在重大違約訴訟或者曾受到破產宣告的組織與個人都嚴格禁入。〔9 〕中國人口計劃生育政策實施近40年來,獨生子女夫妻將共同面對八個老人的困境日益凸顯,意定監護制度在中國的推行會受到一定的阻礙,畢竟這與中國傳統相悖,直系親屬之間互為監護人似乎是最天經地義的,如果意定監護制度依然是在自己的直系親屬中選定,其制度價值將不能得到彰顯,如果將“組織”僅限于《民法總則》第24條所列舉的組織范疇,雖然解決了鰥寡孤獨者的后顧之憂,但依然無法體現意定監護制度可能創造的商機與核心價值。
當下中國如果有一個集養老、醫療、理財于一體的“組織”,委托人可以放心地將自有財產委諸打理,所獲收益用于支付養老醫療等各項費用,不僅可以老有所托,還能實現財富的有效傳承,這類“組織”必將有廣闊的市場前景。該類“組織”不同于普通的商事組織,其所從事的投資活動應以穩健為第一要義。這樣一來,既解決了核心家庭的養老困境,同時可以盤活大量的沉睡在銀行的存款。當然該類“組織”的運行必須透明化,政府也必須加強實時監管與評估,制定恰當的市場準入規則和規范的行業標準。
二、意定監護協議的形式要件
意定監護協議在被監護人喪失或者部分喪失民事行為能力時開始生效,此時被監護人的意思能力已經受限,如果發生爭議,通過被監護人確認該意定監護協議是否真實有效,恐怕非常困難。為了減少意定監護協議是否成立、是否有效等爭議,借鑒域外立法經驗,意定監護協議往往不僅要求采取書面形式,而且還需要經過公證或者登記審查等實質性程序。比如美國2006年修訂的《統一授權委托書條例》第1章第5條規定:代理人代理權的行使必須以委托人親自在授權委托書上簽字,或者在委托人在場的情況下由第三人代表委托人在授權委托書上簽字為前提。如果委托人在公證人或法律授權的主體面前承認授權委托書上的簽名的效力,那么授權委托書上的簽名將被推定為是真實有效的。〔10 〕盡管美國沒有將公證作為意定監護協議的必要成立要件,但公證人見證授權具有不可置疑性。在英國,年滿18周歲的自然人在有意思能力時可以選任合格的自然人或者法人作為代理人,雙方必須書面簽訂協議并向保護法院申請登記,由保護法院的公設監護人完成對利害關系人的通知,無人提出異議后方完成登記,經登記的意定監護協議一般不會因為形式瑕疵或者意思表示瑕疵而不成立或者無效。〔11 〕《奧地利民法典》則要求監護協議必須親自書寫并簽名,如果不能親自書寫則需要在三個見證人面前確認,或者通過公證的形式進行。根據《奧地利民法典》的規定公證并非意定監護協議的必備法定要件,但經公證的意定監護協議的效力明顯高于其他形式,同時其在第3款中強調如果涉及重大醫療行為,改變長期居住地點和不屬于通常經營活動的財產事務處理則必須在律師或者公證人面前完成該委托書。〔12 〕《西班牙民法典》第223條則規定可以通過公證文書的方式任命監護人,并且公證文書應由授權公證人負責寄送給民事登記中心進行登記。日本關于任意監護的成立和生效不僅要以書面形式訂立,且必須由公證人基于任意監護契約制作公證書,法務局在監護登記的文檔中登記任意監護契約,并且詳細地規定了必須登記的事項。〔13 〕
我國《民法總則》第33條只規定了意定監護協議應當采取書面形式,并沒有對意定監護協議作特別形式要求,這恐怕會徒增分歧。意定監護協議宜采取公證形式。公證之所以必要,主要是基于意定監護協議往往是在被監護人喪失或者部分喪失民事行為能力時才生效。協議生效后履行中如果發生糾紛,法院首先要對協議的真實有效性進行審查,而此時作為委托人的被監護人,其意思能力已經受到限制,對于意思表示是否存在瑕疵的認定將會發生困難。因此,引入公證程序,可以最大程度的確保意定監護協議的真實性與合法性。〔14 〕首先,公證機關的工作人員一般都是法律專業人士,能夠對意定監護協議的簽訂雙方予以一定的專業指導,〔15 〕確認締約雙方具有締約能力,合同內容合法真實。其次,在我國當前的制度體系下,由公證機關擔任此職也最為合適。由于我國并沒有設立專門的監護法院或者家事法院,如果將對意定監護協議的登記審查交由法院來處理,對本來就已經處于案多人少困境的基層法院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如果交由民政部門專司此職,那么民政部門需另行成立專班,將進一步導致行政機關臃腫,還不免讓意定監護協議染上行政監管的痕跡。公證機關擔任此職,完全是順理成章。一來公證機關作為事業單位目前正在改革,逐步走向市場,隨著公證機關體制的改變,公證機關有更大的動力去做好意定監護協議的公證工作;二來公證機關已經具有從事審查登記業務的專業隊伍,無須另行組隊;三來公證機關擔當此任,也與世界其他國家的立法例相契合;四來實踐中已經存在為數不少公證機關為意定監護協議進行公證的案例,已有相當的操作經驗。〔16 〕當然,法院也可以基于審理經驗的總結,在恰當的時候給公證機關出具相關司法建議,促使公證機關的公證事務得以持續性地完善,以實現更佳的公證效果。〔17 〕
三、意定監護協議生效節點的判斷標準
根據《民法總則》第33條規定,協商確定的監護人在該成年人喪失或者部分喪失民事行為能力時,承擔監護責任。“承擔監護責任”與監護協議何時生效并非同一含義,也就是說意定監護協議在被監護人尚未完全喪失或者部分喪失民事行為能力時,該協議處于有效狀態,但是否生效未可知。該規定看似清楚,但仔細考察卻又異常模糊。第一,委托人喪失或者部分喪失民事行為能力,如何判定?由何人申請?受托人抑或委托人的近親屬?醫院的診斷結論是否可以采信?宣告是否為必經程序?如果在宣告之前,監護人自己認為委托人喪失或者部分喪失民事行為能力,從而開始履行監護職責,代為履行監護職責所實施的法律行為是否有效呢?屬有權代理還是無權代理?反之,如果受托人堅持等到宣告之后才開始履行監護職責,那么在此之前被監護人遭受損害,監護人是否應該承擔合同責任或者侵權責任呢?這些問題的核心在于第33條沒有明確意定監護協議生效節點的判斷標準。
從域外相關國家的立法規定可以發現,意定監護協議的生效有三種形態:第一,轉移型。即直接從普通的代理合同轉移為意定監護合同。委托人將事務委托給受托人,當自己的意思能力喪失或者部分喪失后,在公權力機關監督下繼續履行委托合同。在此種情況下,委托合同與意定監護合同同時成立,本人喪失意思能力之前,按委托合同處理,喪失意思能力以后按照意定監護合同處理。比如英美國家的持續性代理授權制度即屬此類。在這種制度體系下,委托人授權時即發生效力,到持續性代理權終止時都有效。〔18 〕英國為確保持續性代理權無爭議,要求代理人持代理權證書向保護法院申請登記,由法院通知近親屬和利害關系人,無異議裁定準許后方符合授權要求,授權即生效。第二,即效型。即意定監護協議一旦簽訂就生效,即便是輕度的智力障礙者、精神障礙者,只要還有一定的意思能力,也可以訂立意定監護合同。合同締結后,根據當事人的申請,法院選任意定監護監督人,合同即生效。日本屬于此類。根據日本的《任意監護法》,意定監護在公證后成立,法院選任意定監護監督人時合同生效。第三,將來型。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與受托人簽訂意定監護合同,約定自己喪失或者部分喪失民事行為能力后,由受托人作為本人的監護人處理監護事務。此時合同的有效與生效是相分離的,我國即屬于此類。
根據我國《民法總則》第33條的規定,我國意定監護協議的生效類型屬將來型。從該規定來看,意定監護協議屬附條件法律行為,條件成就與否決定了法律行為是否生效。意定監護協議的生效條件就是被監護人喪失或者部分喪失民事行為能力,這個條件的成就與否不是能簡單地作出判斷的,必須對被監護人的意思能力作出鑒定。除非被監護人喪失民事行為能力是如此明顯,無須鑒定,比如突發精神分裂癥,或者成為植物人等。如果被監護人是否喪失民事行為能力并不是如此明顯,則需要對被監護人的民事行為能力作出判斷。從域外立法例來看,判斷當事人行為能力的標準有如下幾個:實質性損害標準、功能性行為能力標準、醫學鑒定和法律判斷相結合的標準。德國、法國采取的是醫學鑒定標準,英美兩國則主要是功能性行為能力判斷標準為主。醫學標準是通過醫學技術或者心理評估等方法,判斷其是否在醫學上存在認知能力障礙;法律標準則是根據已有的醫學結論由法官斷定精神疾病或者智力障礙等情況是否會影響到對法律事實的認知和表達。醫學鑒定的標準相對客觀,法律標準的判斷則相對主觀,是否存在精神障礙或者智力障礙需要以醫學鑒定為基礎,〔19 〕但醫學鑒定結論絕不能與民事行為能力直接畫等號,存在一定的智力障礙或者精神障礙或許并不影響當事人對事實的認知。在某些情況下,醫學鑒定結論顯示其有足夠的意思能力,但卻無法通過外在行為表達,醫學上屬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但事實上無法客觀表達,此時就應該脫離醫學鑒定結論,而由法律來作出判斷。鑒于兩者之間存在的區別,單一的判斷標準難免有失偏頗,對于有無行為能力的判斷應結合其年齡、精神狀態、智力情況等要素,與該成年人持續性的基本功能損害的證據相印證,在該過程中法官應主動與本人及其親屬進行談話,充分了解其自身意愿并核對申請人所提供的證據,綜合實質性損害標準和功能性損害標準作出最終認定。〔20 〕
當被監護人存在喪失或者部分喪失民事行為能力的癥狀時,由何人向何部門提出鑒定申請呢?在英國和美國,持續性代理人向法院提出申請,經法院允許后生效。日本則可以由本人、配偶、四等以內的親屬以及任意監護受托人向家庭法院申請,并且只有在選任出任意監護監督人時生效。《民法總則》第33條并沒有規定申請人以及受理機構。但根據我國《民事訴訟法》的規定,認定本人為無民事行為能力和限制民事行為能力必須經過宣告程序,〔21 〕如果意定監護制度沒有就此作出特別規定,那么關于無民事行為能力或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的認定就應該參照《民事訴訟法》關于宣告制度的相關規定,由其近親屬或者其他利害關系人向該公民住所地基層人民法院提出申請。鑒于當前我國基層法院案多人少的矛盾日益突出,案件積壓量大,如果意定監護協議的生效問題都交由基層法院來認定,這無疑是雪上加霜,即便宣告程序全部按照簡易程序審理,也是需要一定時日的。如果這期間發生被監護人急需處理的監護事務,那么受托人該如何行事?如果開始履行監護職責將屬于無權代理;如果全然置身事外,或許會錯失最佳處置時機,給后續相關事務的處理帶來更大的障礙。隨著意定監護制度的推廣普及,可考慮在基層法院增設監護法庭,將民事訴訟法中的關于無民事行為能力和限制民事行為能力的宣告一并歸入監護法庭審理,這樣處理的便利有:第一,可以據此增設法院編制,不會加劇法院現已不堪重負的嚴峻形勢;第二,由監護法庭專職處理此類案件,便于總結行為能力認定經驗,從而統一認定標準;第三,與域外立法和司法模式趨同,有利于意定監護制度完善。至于申請主體,可以借鑒日本立法的相關規定,有權提出認定申請的主體可以是本人、配偶、四等以內的近親屬以及意定監護受托人,同時考慮到我國的特殊國情,也可以增加民政部門、居委會、村委會等組織,且不設申請順序的限制,這樣就可以避免無人申請局面的出現。
既然我國對于意定監護協議的生效采取將來型形態,那么,在宣告被監護人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之前,受托人不能以監護人的身份履行監護職責,此時可以按照法定監護的原則確定法定監護人代為處理相關事務。但如果宣告期間出現急需處理的重大事項,意定監護受托人盡管還不是監護人,但鑒于意定監護協議的存在,此時的意定監護受托人不能完全置身事外,其應該向法定監護人提出事務處理建議供法定監護人參考,如果沒有及時出具監護建議,將可能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如果出具了監護建議,但法定監護人拒不接受的,可以作為免責事由。
四、最大限度保護被監護人利益和尊重被監護人意志
《民法總則》第35條規定,監護人應當按照有利于被監護人的原則履行監護職責,監護人除為維護被監護人利益外,不得處分被監護人的財產,同時該條第3款規定,成年人的監護人履行監護職責,應當最大限度地尊重被監護人的真實意愿,保障并協助被監護人實施與其智力、精神健康狀況相適應的民事法律行為。對被監護人有能力獨立處理的事務,監護人不得干涉。那么,何謂最大限度地保護被監護人的利益?這一方面要求監護人在處分被監護人的財產時應盡到審慎義務,不能造成不必要的損失,對于履行職責方式的選擇不能僅考慮到自己的方便,而應將被監護人利益的最大化作為評判標準。如前所述,意定監護制度的價值不僅要讓被監護人在喪失民事行為能力后對于人身事務的照管無后顧之憂,還有另一個目的就是實現財產的保值增值和有效傳承,投資活動是否恰當也是衡量是否最有利于被監護人利益的標準之一。
意定監護中需要遵守的另一個原則就是尊重被監護人的意志。如果監護人作出的法律行為與被監護人的法律行為發生沖突,何者效力優先?如果涉及第三人的利益,能否以被監護人屬于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予以抗辯?當然,通過對《民法總則》第35條第3款的字面解釋,對于被監護人有能力獨立實施的法律行為,自然是以被監護人的法律行為為準,但哪些事項屬于被監護人有能力實施的?如果被監護人所實施的法律行為涉及第三人的利益,兩者的利益如何衡平?同時被監護人所實施的法律行為的效力是否參照《民法總則》第145條關于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法律行為效力的判斷標準?是否需要考量被監護人的意志?這些問題都需要認真考慮。
英美和日德等國家監護制度改革中,尊重自我決定權和維持生活的正常化是保護被監護人利益的兩大基本原則。其中關于被監護人民事行為能力的規定最能體現這一立法精神。英國2005年的《意思能力法》中確定了五項基本原則,其中就包括意思推定原則和決定能力推定原則。除非有確切證據證明,否則每一位成年人都有意思能力,除非他人已經采取所有必要的措施幫助本人都沒有效果的情況下,否則認定本人具有自我決定能力。最佳利益原則 〔22 〕和最小限制原則,這是代理人在從事代理行為時必須予以堅持的。代理人作出任何決定都必須堅持本人的最佳利益,同時應考慮是否采取對本人自由或者權益損害最小的方式。〔23 〕日本成年人監護制度改革引進了“重視本人的意思、尊重自我決定”“生活常人化”等新理念,〔24 〕《任意監護法》規定:即使意定監護合同生效,本人的意思能力也不受限。只要有意思能力,就可以單獨實施有效的法律行為。〔25 〕任意監護人負有身心關懷義務,他在處理事務時,必須尊重本人的意思,關懷其身心狀態和生活狀況。〔26 〕
由于我國尚未對被監護人的意思能力與決定能力予以專門規定,但《民法總則》第35條又特別強調了尊重被監護人的意愿,對于其能獨立實施的法律行為不得干預。這是否意味著對于被監護人的法律行為的效力要區別對待。從維護法律體系的穩定性與一致性角度出發,既然被監護人被宣告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和無民事行為能力人,那么其所從事的法律行為的效力就應遵從《民法總則》第145條和第146條所規定的效力標準進行判斷。當然只是在判斷是否屬于被監護人能夠獨立實施的法律行為時更多地考慮被監護人的利益與意思。為保護交易安全,筆者建議在監護法庭設立的基礎上,對于被宣告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和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的自然人應進行公告,當交易中需要核實其民事行為能力時,不妨登錄相應法院的公告網站進行查詢。〔27 〕
對于監護人在財產管理中是否最大限度地保護了被監護人的利益尚可以通過行為的結果進行判斷,對于人身事務的處理則有更大的不確定性和更多的主觀性,甚至某些損害后果具有不可逆性。因此,對于一些人身事務中的重大事項的決定必須要由有權機關進行審查和批準,以公權力的介入來達到監管監護人的目的,〔28 〕比如關于被監護人的重大醫療決定權,被監護人長期住所的處分,限制被監護人的自由等事項。我國《民法總則》首次確立意定監護制度,至于哪些行為該如何處置才是最大限度地保護被監護人的利益,哪些行為是絕對地損害被監護人的利益的,哪些人身行為要最大限度地尊重被監護人的意愿,通過明確列舉加排除的方法進行細化規定,以增強該制度的可操作性。
五、監護人可否解除監護協議和轉委托
意定監護協議生效以前,委托方應該享有單方解除權,這是意定監護協議在本質上也屬于委托合同的屬性所決定的。但意定監護協議生效后,被監護人能否單方請求解除監護協議?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是否違背了尊重被監護人意愿的原則?監護協議具有強烈的人身屬性,雙方的信賴是協議得以順利履行的基礎,如果監護人與被監護人之間產生了猜忌或者不信任,尤其是在被監護人僅僅是部分喪失民事行為能力的情形下,他(她)還是具有一定的判斷力的,在我國尚缺乏監護監督制度的背景下,如果就此剝奪被監護人請求解除監護協議的權利,無疑將會成為監護人濫用監護權利的制度漏洞,允許被監護人提出解除協議監護的請求,并不是說監護協議就一定會被解除,可以由監護法庭對此進行審查,進而作出是否解除的裁定。如果將來增設監護監督制度的話,則可以通過監護監督制度來實現此目的。如此既尊重了被監護人的意愿,也維護了意定監護制度所構建的監護關系的穩定。
意定監護協議屬于附條件法律行為,我們同樣可以區分為生效前和生效后兩個階段,意定監護協議生效以前,由于受托人尚未成為監護人,無須履行監護職責。委托人也尚處于完全民事行為能力階段,通過意思自治原則完全能充分維護自己的權益。鑒于意定監護協議強烈的人身屬性,如果任何一方萌生解除協議的念頭,強行維持的監護關系也不能最大限度地維護被監護人的利益。因此,在意定監護協議生效以前,無論是委托方還是受托方,都可以單方面請求解除意定監護協議,而且該解除權是任意解除權。當然,解除監護協議給對方造成損失的,不影響雙方損害賠償請求權的行使。
這里需要探討的另一個問題是:如果雙方在意定監護協議中明確約定,意定監護協議不得任意解除,那么,雙方是否還可以行使任意解除權呢?既然雙方在簽署意定監護協議時均屬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從尊重意思自治原則出發,該約定應該得到遵守。如果該意定監護協議屬于格式合同,排除任意解除權的約定又屬于格式條款的話,那么該條款的效力還應按照《合同法》第39條、第40條關于格式條款的解釋原則予以判斷。
意定監護協議生效以后,鑒于監護協議的特質,無論是監護人抑或被監護人能否解除監護協議,都需要慎重對待。關于被監護人能否請求解除監護協議的問題,前面已經論述,從尊重被監護人意愿原則出發,在尚不存在監護監督制度的背景下,應認可被監護人享有解除權的(此時的被監護人屬于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如果被監護人已經處于無民事行為能力狀態,則無法行使解除權)。如果意定監護人與法定監護人不一致的情況下,法定監護人能否代為履行監督職責?筆者認為,如果意定監護制度對監護人職責范圍有明確約定的情況下,法定監護人承擔補充監護職能,如果意定監護人的職責范圍能夠實現監護職能的全覆蓋,在監護監督制度缺位的情況下,法定監護人可以替代行使監護監督人的職能。
如果監護人是自然人,其是否能夠履行監護職責,不僅僅是其意愿所能決定的,有時會受制于其他客觀因素的制約,比如監護人的身體條件和精神狀況等;如果是“組織”擔任監護人,也存在該“組織”是否具備履約能力等問題。當這些客觀因素出現時,允許其解除監護協議是理所應當的。除了這些客觀不能的原因以外,還會存在一些主觀不情愿的情形,此時是否允許監護人辭去委托?有學者認為,監護工作是一項繁瑣、勞累且責任重大的工作,當監護人由于智力、體力的相對欠缺或者其他客觀原因而難以履行監護人的職責時,法律應該規定監護人有辭職權。〔29 〕既然謂之“辭職權”,在這位學者看來無論是客觀不能還是主觀不情愿的情況,辭去委托都是監護人可以自主決定的。但辭職權的行使不加區分統一對待,恐怕還是值得商榷的。合同的解除可以分為任意解除、協議解除、法定解除與約定解除。〔30 〕鑒于意定監護協議的人身屬性以及相互之間的信任關系,無論是自然人還是“組織”擔任監護人,從維護監護關系的穩定性來說,都不得行使任意解除權,除非法定解除事由或者約定解除事由成就。意定監護協議生效意味著被監護人喪失或者部分喪失民事行為能力,從保護被監護人利益角度出發,意定監護人不得通過與被監護人簽訂協議的形式解除監護,否則被監護人的利益無從保障。那么,意定監護人可否與被監護人的法定監護人簽署解除協議不無疑問。從保護被監護人利益角度出發,如果被監護人尚屬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那么當意定監護人與法定監護人協議解除監護協議時,應征求被監護人的意見。如果被監護人完全喪失民事行為能力,意定監護人有解除監護協議的意愿,此時應取得法定監護人的同意,從而最大限度地保護被監護人的利益。
約定解除是雙方當事人在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狀態下所達成的解除條件成就,此時可以推斷解除監護協議是最大限度保護被監護人利益的,因為該條件是由其自己通過協議所設定的。因此,無論是從尊重當事人的意思自治原則出發,還是從最大限度保護被監護人利益考慮,約定解除條件的成就可以成為意定監護協議的解除事由。余下的就只有意定監護協議的法定解除這一問題了。所謂法定解除,根據《合同法》第94條的規定,法定解除一般是在意定監護協議一方嚴重違約或者不能履行合同的情況下發生。自然人與“組織”不能履行監護協議的事由存在重大差異,即便同屬“組織”,不同性質的“組織”其能否繼續履行監護職責的原因也是有區別的。對于自然人擔任監護人的,自然人的身體狀況、精神狀況、年齡因素、工作調動及居所變動等都可能導致監護人履行監護義務發生困難。但對于“組織”擔任監護人的,尤其是非營利性組織擔任監護人,除非該組織被撤銷或者解散,一般來說不會發生辭去監護的事由,但對于營利性組織而言,雖然不會受到某個成員的身體、精神要素的影響,但營利性組織經營不善趨于破產或者違法經營被吊銷營業執照等,這些都可能引致監護組織破產,進而導致意定監護協議無法繼續履行。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監護人是否具備履行監護職責的能力與條件至關重要,因此必須對能夠擔任監護人的自然人和組織設定一定的準入條件,這樣方能最大限度地減少因監護人的因素而導致監護協議的法定解除。對于自然人擔任監護人的,可以設定一定的年齡差,即監護人與被監護人相差年齡至少應在10周歲或者15周歲以上,這樣才能最大限度地減少因自然規律的因素對監護協議的影響,除此之外,還要設定一定的身體健康要素,例如沒有潛在的不適合擔任意定監護人的疾病。對于“組織”擔任監護人的,如果是民政部門、街道辦事處等非營利性組織,可以要求設專門的內部機構專司此職;對于營利性組織擔任監護人的,則應該更為嚴格地設定準入條件,比如從業人員的資質要求、公司規模、經營范圍、投資領域等。〔31 〕對于高風險的行業應該禁止投入。在此方面可以借鑒信托機制,〔32 〕但經營范圍必須要嚴于信托。同時,在監護人破產時,為保護被監護人的利益,被監護人的債權應置于優先受償的地位。
無論對監護人的條件設定得多么嚴格,都難免出現監護人不能履行監護職責的情況,尤其是自然人擔任監護人的情形,自然人的身體狀況、精神狀態甚至居所的變遷或者工作的調動都將影響到監護職責的履行。當自然人自身因身體狀況、精神狀態變為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或者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時,或者擔任監護人的組織被宣告破產,那么,此時意定監護協議當然法定解除,由法定監護人繼續履行監護職責。當監護人嚴重違約,不履行監護職責,法定監護人可以提出解除監護協議的請求,以保護被監護人的利益。
意定監護協議具有強烈的人身屬性,它是以監護人和被監護人之間的信賴為前提的,那么,監護人在履行監護協議過程中能否轉委托呢?意定監護協議本質上就是以委托關系為基礎的,比照合同法分則委托合同的規定,經委托人同意,受托人可以轉委托。轉委托未經同意的,受托人應當對轉委托的第三人的行為承擔責任。但在緊急情況下受托人為維護委托人的利益需要轉委托的除外。但委托畢竟不同于監護,委托合同中委托人一直處于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狀態,受托人只能在委托權限范圍內從事代理行為,否則就構成無權代理;但監護則不同,意定監護只是監護的產生方式,一旦產生,監護人的職責范圍就是法定的。由于意定監護合同的特殊性,監護人在履行監護職責時,被監護人已經屬于無民事行為能力或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征得被監護人的同意已經不可能,那么,被監護人的法定監護人能否代為行使同意權?這種做法看似保護了被監護人的利益,實則可能影響監護人履行監護職責。此時,監護人應該將轉委托的事實通知法定監護人,以方便法定監護人行使知情權,進而履行監督職責。由于意定監護協議是由被監護人在完全民事行為能力狀態下為自己選定的監護人,應該說對其有充分的信任,如果監護人與被監護人事先約定哪些情形下需要轉委托,這既是雙方坦誠相待的表現,也是意思自治原則的體現。所以當監護協議中預先約定的轉委托的條件成就時,監護人可以轉委托,無須征得被監護人的法定監護人的同意。如果意定監護人雖然可以親自履行監護職責但如果轉委托將更有利于實現被監護人的利益,此時也是可以轉委托的。所以對于意定監護中的轉委托問題,除非存在不利于被監護人利益的情況,監護人是可以自由轉委托的。
Abstract: Article 33 of the General Principles of the Civil Law provides that an adult with full civil capacity can determine his guardian in writing through negotiation. However, the lack of detailed provisions on the subject scope, specific form, effective node, and whether it can be arbitrarily dismissed in the intended guardianship agreement will inevitably lead to a series of confusion in practice. Starting from the normative intention of the intended guardianship agreement, "organization" as the guardian should not be limited to the non-profit organizations listed in Article 24 of the General Principles of Civil Law, but should also include for-profit organizations. However, strict admission conditions should be set for-profit organizations engaged in guardianship and their business scope should be limited as well. At the same time, the government must assume corresponding supervision duties. The intended guardianship agreement only requiring written form is not strong enough to prevent disputes. At present, notary office for notarization should be complemented in China. The intended guardianship agreement will take effect when the guardian loses or partially loses his civil capacity. Whether the ward loses civil capacity should adopt both criteria of material damage and functional damage. The intended guardianship agreement can be terminated by both parties before it takes effect, but since being effective, the right to dismiss the guardianship agreements cannot be arbitrarily exercised. In performing guardianship duties, the guardian may delegate the commission, unless the commissioning act will seriously damage the interests of the guardian, or a close relative of the guardian has proposed a reasonable objection.
Key words: intended guardianship; intended guardianship agreement; intended guardianship notarization; right to dismiss guardianship; the protection of the interests of the ward; guardianship agreements being effect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