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同
當我鼓起勇氣報考中文系時,我早已預料到父母會反對。但那時的我在心里說:“憑什么你們要干涉我的生活?”所以我不管不顧地對我爸說:“如果你不讓我讀中文系,我們就斷絕父子關系。”我不吃飯,不說話,在房間里不出來。最后妥協的是我媽,那段日子我媽以淚洗面,她對我說:“兒子,我問了很多人,其實學中文也沒什么不好,你如果一定要學就學吧,努力就行了。”我點點頭。事已至此,我爸只能接受。
大四那年,我考入湖南電視臺,出版了第一本小說。因為節目主持人請假,制作人讓我出鏡播報新聞,家鄉的父老鄉親突然能從電視上看到我了,我爸爸終于松了一口氣。一年后,我辭去工作,選擇北漂。他什么都沒說。我臨走時,他在火車站塞給我一些錢。我鼻頭酸酸的,卻突然笑了起來:“這些錢是你的私房錢吧?你給我了,你就沒錢打牌了啊。”他當時的表情,尷尬得有點古怪。
剛到北京的時候,我不太適應干燥的天氣,夜里睡覺鼻血會流得枕頭上到處都是。我嚇壞了,也不管凌晨幾點就給家里打電話,問爸爸怎么回事。他安慰我說:“沒事沒事,只是空氣干燥,鼻腔的血管破裂,多喝水,多注意休息就好。”沒過幾天,就收到了爸爸給我寄的一箱熬好的真空包裝的中藥,附了一張字條:一天一袋,加溫。
離開家,離開他之后,隨著我年紀越來越大,十八歲的我,二十五歲的我,三十歲的我,和爸爸的關系似乎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緩和。誰也沒有再提過當初的決裂,一切就埋在心底,過去就過去了。
2013年,我和父母參加了一檔名為《青春萬歲》的節目錄制,說到我選擇專業那一段,我說著說著,突然發現爸爸半低著頭什么都不說,似乎是在沉思。等我再仔細看時,發現爸爸眼睛里全是淚水。主持人問原因,我爸低著頭,眼淚一直流。那是三十二年以來,我第一次看爸爸哭得那么傷心。
主持人問:“是不是當時不能理解兒子的做法?”爸爸點了點頭。
主持人又問:“是不是覺得自己辛苦了一輩子的事業兒子不能繼承,您覺得惋惜?”爸爸仍舊點了點頭。
主持人繼續問:“您是不是怕兒子選擇了別的專業,未來的生活會過得很辛苦?”爸爸豆大的淚珠滴落在他用力撐住膝蓋的手背上,開始抽泣,像個低頭認錯的孩子。媽媽的眼眶瞬間變得通紅,她的左手緊緊握住爸爸的右手,深深地呼吸。
我從來不知道這么多年以來,爸爸的心里一直壓抑著莫大的委屈,這些委屈從未得到釋放和體諒,也從未有人關心過他委屈的是什么,我甚至不關心他是否有委屈。
媽媽說,因為我高三之前的成績不算好,性格也不突出,唯一能讓我生活不那么辛苦的方式就是讀一個醫科院校,然后進父母工作的單位頂個職位,也許賺不了很多錢,見不了太多世面,但我能不為人際關系發愁,能不為找工作而四處低頭。
媽媽繼續說:“他從湖南臺離職是因為工作壓力太大,頭發和眉毛不停地掉,他給他爸爸打完電話說完辭職的決定,他爸爸心里特別難受,一直覺得兒子受苦是因為自己沒有本事。后來他去了北京,我們只有這么一個孩子,誰不希望自己的小孩能生活得好一些!”
我握住他的手,好想對他說:“爸,我錯了。”但我握住他的手,側低著頭,說出來的話是:“爸,別哭了,我現在不是很好嗎?”
父母和孩子對事物的看法千差萬別,是因為骨子里都有一根折也折不斷的鋼筋立在那兒。后來,我再去學校和大學生們交流,每當有同學不能理解父母對他們的教育時,我都會想起自己的故事。
你不好了,他們會失落,他們會用盡全力保護你。你好了,他們也會失落,他們覺得自己的能力已經保護不了你了。
無論我們好不好,他們都會失落。這種失落,也許只有到我們成為父母的那一天,才會理解。
【原載《風流一代》】

插圖 / 理想的碰撞與分歧 / 佚 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