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間的聲音

陳思呈

①

村子里的老式房屋，是瓦片做的屋頂，新修的那些卻自甘墮落，屋頂都由兩塊鐵皮中間夾著一大片泡沫。這是為了省錢，聽說也能夠隔熱，但有個大問題，我不能忍。

那天晚上我剛抵達這個村子，洗漱完畢正要入睡。就在醒和睡的夾縫里，頭頂正上方一聲銳響，有物體砸落屋頂。我從夾縫里被拉出來，拔劍四顧，只隱隱聽得一個小物體滾動而去的細屑聲響，仿佛刺客正從屋頂用輕功逃竄。

我沒追它，重新躺下，抱著對世界的樂觀態(tài)度再次入睡。誰知世界報我以暴擊，不久，正上方又傳來一聲銳響，比剛才那聲更挑釁，墜落之物的力度和體積似乎更大。

這次我爬起來，延脖窗外，盡力望向夜空。一片漆黑，一片寂靜，百思不得其解。房子里其他人都在沉睡，仿佛只有我一個人的聽力是正常的。我總不好叫醒屋主相詢。

這次我已經(jīng)從樂觀主義者變成懷疑主義者，果然，接下去整夜，重物墜落的銳響不定時地響起，那個 “等待另一只鞋落下”的故事，在這里，變成了蜈蚣的鞋子，一個團的鞋子。

誰說鄉(xiāng)村之夜是靜美的呢？

天一亮，頂著一頭雞窩的我迫不及待地問屋主人，那個聲音是什么。屋主人吃驚地反問，什么聲音？！

后來她沉思地說，該是屋后的龍眼樹吧。難以置信，小小的龍眼掉在屋頂會有那樣的銳響。但屋后確實有棵巨大的龍眼樹，此時正是果季。如果不是鬧鬼或者刺客，罪魁確實只能是它了。

加之南方的夏天，常有臺風天，龍眼落得多。鐵皮做的屋頂和夜的靜，一起放大了這種聲音。但村里人都習慣了，進入大音希聲的境界。就像我在村里的路上，經(jīng)常會吸著鼻子問，這是什么樹的香氣？他們都表示沒聞到。

第二天晚上我果然也習慣了，慢慢地入睡了，還睡得很好。

我在微博上發(fā)了一條有獎競猜：“大家能不能猜得到，在粵東鄉(xiāng)村，夜里被某種大自然的聲音吵醒，不定時響起。是什么聲音？”有150多個回復，只有一個答對了。所以我的無知也并非世間罕見。

從其他人的回答里得知，在鄉(xiāng)間夜晚，還有各種被吵醒的可能性。比如，蛀木蟲的聲音，據(jù)說就像有人在你耳朵邊持續(xù)吃著薯片一樣。

我很慶幸我住的只是一個鐵皮屋頂，要是再加一些木頭梁子里的蛀木蟲，那就雙重倒霉了。

至于蛙聲蟬鳴那些，都是意料之中的，倒沒什么好說。

②

有一天下午，我坐在村子里的一條小石頭路旁邊的樹下刷手機。我很喜歡那條路，因為路上鋪的是碎碎的小石頭，是附近的一家人鋪的，簡直有點日本枯山水的味道，也極少有人經(jīng)過這里，這里真是一個風水寶地。

用眼久了，便閉眼休息一下。四周是鄉(xiāng)村特有的寧靜。突然，我聽到一陣非常輕微的聲音，又輕又快的 “刷、刷、刷”，不是風吹竹葉，風吹竹葉的聲音高蹈一些，有獵獵之感。也不是細雨落池塘，雨落池塘，再小的聲音也有共鳴，是連成一大片的，成規(guī)模的。

原來，是一只小狗，在那條鋪著小碎石頭的路上來回地走，它厚厚的肉狗掌摩挲路面的小碎石頭，就發(fā)出了那種非常輕快的 “刷刷”聲。

真好聽，讓人心里毛茸茸的。更重要的是，這細微的聲音，好像給我的耳朵開了光，我的耳朵仿佛瞬間有了明暗的對比，它突然聽懂了此處的安靜。

此處并非純粹的安靜。如果混沌一片地聽著，會覺得一切本該如此，但如果是一雙新鮮的耳朵，就能聽出多層次多聲部。

首先，蟬鳴，是一片不知疲倦的背景色，連綿一片又易被忽略，但它與藍天是多么般配。

然后一些鳥的啼叫點綴其上，勾勒出縱深。

短促而干凈的叫聲，仿佛樂意發(fā)表意見、但又決不饒舌。那大概是長尾縫葉鶯？

另一個更有底氣的聲音，明顯它發(fā)表的意見更有分量，也更準確，那大概是黑臉噪鹛？

還有一個跟班……是紅耳鵯？

群鳥的叫聲與遠遠的群山唱和。而這時，低音部不可或缺。

那是蛙鳴。沼蛙的聲音像狗叫，本來應該是刺耳的，但又融入了混沌的寂靜，竟讓人不覺突兀。還有彈琴蛙，叫起來是 “哎哎哎，哎哎哎”的發(fā)聲，與悠揚的鳥聲相比，像以大老粗為榮的文盲。

一陣 “嘟嘟嘟”的聲音，那是附近養(yǎng)的兩只番鴨，它們在喝水，嘴巴碰觸搪瓷碗底。

各種聲音被分解的過程，讓我想到電影 《八月迷情》。小男孩埃文有雙好耳朵。第一次走出孤兒院來到街上，第一次聽到街聲，街上各種車子的喇叭聲、車輪摩擦聲、剎車聲、人們的交談聲……對他而言，組成了天然又有序的樂章，他能聽到很多細節(jié)，仿佛把一出演奏會中的樂器，一件件識別出來。

又想到宮崎駿的電影 《借物小人艾莉斯蒂》。借物小人只有10厘米，所以人類世界在她的聽覺里，無數(shù)聲音被放大，她能聽到水流在水管里流動的緩急，能聽到昆蟲在葉子表面騰翅飛走時帶動的空氣氣流。

那么我們到底錯過了多少聲音呢？作為一個用眼過度的資深近視者，我意識到自己對聽覺的荒廢。

③

但比大自然的聲音更迷人的，還是街市巷陌中，人類的聲音。

那天仍然在鄉(xiāng)村——是一個離市區(qū)相對比較近的鄉(xiāng)村——聽到有人挑著擔子來賣魚。叫賣聲從遠及近、由近及遠地籠罩整個村子。那是一首自創(chuàng)的歌謠，歌謠的內(nèi)容不外是把各種魚的魚名，按它們的發(fā)音順口程度連綴起來而已。但他天生的好歌喉，加上韻律的科學搭配、魚名的合理羅列，整個過程，宛轉(zhuǎn)高揚，氣度不凡。

琢磨很久，知道他非這么唱不可。魚名是順勢而為，元音必須恰好用在高音，高音才能把叫賣聲往外擴散，如果都用平常說話的方式來發(fā)音，如何擴散？另外，在發(fā)音方法上他故意含糊了原來的發(fā)音，一來可能是省力 （清晰發(fā)音太累），二來聽者會努力分辨他唱的是什么，分辨過程，注意力不知不覺地被吸引了過去。

民間的才華。

想起來，有很多叫賣聲都才華橫溢。叫賣聲一定是符合發(fā)音學和音律的，包括收破爛的：——“舊電器舊報紙，舊電視舊摩托，舊書舊被，舊銅漚鐵”，增一字則多，減一字則少，每一字不可調(diào)動位置，像前賢論詩所說，好的字有 “粘”性，調(diào)動之后都不如原文貼切。

每一類叫賣聲又有區(qū)別。賣魚的，叫賣聲悠揚遠傳，高處直入云霄，低處拖曳不去，戲曲一般，竹筐里的每一片鰭翅鱗光大概都是他的底氣。收破爛的，則短促簡潔如快板，如三句半，講究的是直入耳膜，不容置疑。這么說吧，賣者往往更有闊裕的氣概，買方則是化繁為簡的魄力。

但最為優(yōu)雅的賣花聲，吾生也晚，竟沒聽過。 “賣花聲過，人唱窗紗”“枕上鳴鳩喚曉晴，綠楊門巷賣花聲”“數(shù)歇賣花聲過耳，誰家斗草事關(guān)身”的情形，只在資料里得見。

也不是只有賣花聲才詩意。幾乎所有的市聲都是詩意的，在某個時段。比如在老家，醒得很早很早的時候，天還沒有亮透的時候，能聽得到路口的小集市，豬肉鋪老板率先排開案板，然后，有一大扇豬，沉重地甩在案板上，“砰”一聲，意味一天開始。然后便是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jīng)首之會。

他旁邊的早點鋪子，賣油條豆?jié){加腸粉的，當然也沒閑著。風爐燒起來，爐膛里 “呼呼”越來越響，碗、碟、筷，各就各位叮當懇切，間插著這一切的，是早點鋪子老板娘和豬肉老板的大聲聊天，他們比鄰工作已經(jīng)多年。

這是平凡的一生中平凡的一天。

（張甫卿摘自2018年7月25日《文匯報》，Lucky Lu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