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津湖畔

馮德義

1950年11月2日的那個夜晚，我們當年新四軍沙家浜部隊、如今的人民解放軍二十軍五十九師在山東吳村上了軍列。軍列中有兩節客廂，一節是司令部，另一節是政治部及文工隊。文工隊60多人中有1/3是女同志。列車經過天津時，每人領到一包壓縮餅干。經過沈陽時，我們感覺到了戰爭帶來的緊張氣氛。經過通化時，見到路上有逃難的朝鮮百姓和不帶槍的朝鮮軍人。6日下午，在近輯安（今集安）的一個小站停了車，我們將帶有解放軍標記的物品留下，接著前行。列車開動后，向寧指導員告訴大家：“我們要直接入朝抗擊美帝國主義的侵略。”當時車廂內肅靜無聲，只有車輪滾動聲，后來我們唱起了《青年團員之歌》，用歌聲向黨與祖國表了決心。我們就是在這樣的壯烈歌聲中過了鴨綠江。7日晨大約5點左右，我們到達江界。江界是朝鮮一個省會城市，面積約等于日本廣島。下車后向東沿鐵路行走了大約1公里進入一個山洼，部隊就在山洼邊的山坡密林中休息。

當天美軍對江界進行了大轟炸，頭頂上一批批飛機向江界方向飛去（事后聽說有500架次），整天轟炸聲不斷。晚上部隊行軍穿越江界城區，看到房子全被炸平了，路邊有不少尸體，有些廢墟還在燃燒，一些婦女在廢墟邊啼哭。我們親眼看到了美帝侵略的暴行。

我們師入朝后嚴格執行隱蔽要求，夜行曉宿，嚴密偽裝。經過3夜行軍，到達了牙得嶺南坡山腳下，部隊在那里停留了幾天。牙得嶺山高約1500米，在嶺脊上修筑了一條牽行式火車過嶺軌道，山頂上有個車站，軌道坡面斜度約30度，軌道坡長約3000米。14日晚5時起部隊爬嶺上山，不久就下雪了。我們冒雪沿著鐵道向上爬，為了防止發生險情，我們只在鐵道中間走，因為鐵道兩邊是深不見底的懸崖。大家發揚團結互助精神，身體強壯的幫體弱的同志背背包，牽引著爬不動的女同志，具體辦法是用一根繩子一頭縛在男同志腰帶后面，另一頭縛在女同志腰帶前，硬拖著爬山。為了防止凍傷，嚴禁在路上停下來休息。就這樣整整爬了12個多小時，才到達山頂的那座小火車站。這時我看到師長戴克林同志站在路正中，鼓勵大家繼續前進，說“這是革命軍人一次戰前考驗”。

下山只有短短一段距離，連滾帶爬很快到了底。我們這才真正進入了冰天雪地的長津湖高原地區，這里冬天氣溫常在零下40度上下。又經過了幾天的行軍，大約在11月25日，我們來到了長津湖畔的崽洞、新辟一帶。文工隊住在山邊2間朝鮮老百姓的房子里，而且還看管兄弟部隊移交的2名美軍黑人俘虜。后來，這2個俘虜被帶走的時候還唱著俄羅斯民歌《囚徒歌》，好像很開心。我想，他們可能已經了解志愿軍優待俘虜的政策。

大約11月26日，文工隊行走在齊腰深的雪中，翻過了一座山，然后轉移到了黑水里及礦城。礦城位于一條東西間很狹窄的山溝中。山溝東端通往德洞山口及1519高地（死鷹嶺）地區，嶺下就是柳潭里通往下碣隅里的公路。聯合國軍總司令、美軍五星上將麥克阿瑟原計劃從柳潭里出發打到鴨綠江過圣誕節結束戰爭，因此一方面在柳潭里集結了美陸戰第五團、第七團、炮團等部隊，另一方面在下碣隅里集結了美陸戰一團、戰車營及師部等部隊。

我們師在11月27日一舉攻占德洞山口及1519等周圍高地后，美軍發覺情況不妙，不得不放棄進軍鴨綠江的企圖，一心想打通柳潭里與下碣隅里公路向東撤退。長津湖畔大血戰就這樣在死鷹嶺下展開了。

對方是1775年建軍的美軍王牌陸戰第一師，這支部隊曾在1900年參加過八國聯軍侵略中國，1946年安平事件和強奸北大女學生沈崇事件都是這支部隊干的，我方是1939年由36個傷病員在江南陽澄湖畔成長起來的抗日英雄部隊。此番兩支部隊在朝鮮冤家狹路相逢，一場激戰在所難免。敵我雙方在長津湖畔冰雪高原上進行了6個晝夜的浴血奮戰，美軍除師部等少量殘部逃過三八線外，大部被殲。事后，美國承認此戰陸戰一師死傷70%，按美軍標準已經喪失了戰斗力。

我方在決戰中除了戰斗傷亡外，由于缺乏保暖服裝等原因造成了大量凍傷及凍殘。戰斗結束后，師長戴克林親自帶人上1519高地將戰傷及凍傷的60多位不能行走的同志背下山。

麥克阿瑟因此戰失敗，被美國總統杜魯門撤了職。他在后來的回憶錄中寫到中共軍隊，評價最高的是宋兵團（編者：指宋時輪將軍指揮的志愿軍第九兵團，二十軍在九兵團建制。）頑強、善戰、能克服不可想象的困難。又說如果陸戰一師處在宋兵團的處境，不要說開打，估計會拒絕執行命令。他還說想象不到還有哪支部隊可能去執行宋兵團那樣的任務。另ー名英國作家在評價長津湖血戰時說：“中國報了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受帝國主義侵略之仇，洗刷掉了東亞病夫羞辱稱號。”毛主席對長津湖戰役勝利的評價是“我軍鋼少氣多，美軍鋼多氣少”。又說志愿軍要是沒有這樣革命的意志，朝鮮戰爭的結局就是朝鮮這個國家不復存在。

五十九師文工隊是沙家浜隊伍中的一部分，肩負著政治宣傳及戰場鼓動責任，在朝鮮戰場這樣新的環境下開展工作面臨很多新問題。因為敵人的飛機像幽靈一樣一天到晚在頭上轉，必須隨時防空襲。在朝鮮極度嚴寒天氣下，鼓動工作離不開敲打竹板但又不能戴手套，說唱離不開嘴但又不能戴口罩，還要不斷抹掉嘴鼻處結下的冰霜，因此在露天進行鼓動工作雙手及嘴臉凍傷是常事。在長津湖戰役中，師文工隊1人立二等功，4人立三等功，37人立四等功，集體立三等功，向黨向祖國交了一份合格的答卷。

如今，每當夜深人靜時刻，我的腦海中就會浮現出長津湖血戰壯烈殘酷的場面。每當戰友聚會，我們熱烈交談的還是那場戰爭。在那場戰爭中我們雖然沒有為國捐軀，但是穿了華東地區溫帶氣候的服裝，在長津湖高原零下40攝氏度嚴寒環境中戰斗、工作20多天，老天給我們的身體留下了終身傷害。不過我們并不后悔，因為我們是光榮的“沙家浜”部隊戰士。

九兵團司令員宋時輪將軍在離開朝鮮時，在鴨綠江邊，向長津湖方向老淚縱橫地深深鞠了三個躬，深沉地說：“望國人不要忘記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