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營

從1982年林兆華導演《絕對信號》開始,“小劇場話劇”成為中國劇壇一個具有先鋒性的創新藝術名詞,它承載著一代戲劇人的激情與夢想,激發著無畏的突破與探索,標舉著對傳統戲劇觀的革新。在20世紀80年代,小劇場話劇打破了僵化的舞臺表現形式和固有創作規范的束縛,通過靈活自由的表現方式實現了對寫實、寫意、荒誕、黑色幽默等風格范式的實驗與實踐。其創造性的觀演模式充分發揮了“場”的作用,給導演、演員甚至是觀眾以充分的創作發揮空間,例如地攤式、階梯式、延伸式、交流式等。演員則可以最大限度地發揮自身的聰明才智與臨場發揮的創造機遇,觀者與演者可以在同一個空間中進行情感交流與互動。
彈指30余年。小劇場話劇在這30年的發展中經歷了主題內容、表現形式、市場定位、概念內涵、藝術功能等多個方面的演變,學界的研究重點也逐漸從“小劇場話劇的當代藝術特征”發展為“小劇場話劇的新時代轉變趨勢”。30多年間,創作者和研究者對小劇場話劇文學性和劇場性的態度發生了不小的變化,數本關于小劇場話劇的研究專著也都盡數表達了作者彼時關注的重點。然而,經過市場和時間的檢驗不難發現:富有藝術生命力的小劇場話劇作品均是具有飽滿豐沛的文學性征的,并且不限于劇本紙面,能夠給舞臺戲劇性提供原動力,以保證整部作品的情感表現力。而這一點,并不能夠被實驗性的劇場表現形式所遮蔽甚至是替代。
陶慶梅的《當代小劇場話劇三十年(1982-2012)》通過大量的一手市場調研資料和數據統籌方式論證了小劇場話劇的發展特點,并成功地將中國當代小劇場話劇置于中國當代社會30年變遷的大視角,從一個最具體的領域出發,折射中國當代文化發展的歷程。通過陶著的梳理以及其他戲劇研究者的專著論文不難發現:在20世紀90年代末到新世紀第一個10年,中國當代小劇場話劇經歷了“唯西方論”“唯先鋒論,,“唯時髦論”“唯票房論”等幾個重要階段。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諸多研究者都在專著及論文中對劇中西方戲劇理論的應用大加贊賞,喧囂的消費市場不遺余力地強推都市生活情感和心靈雞湯滋味的小資題材,合力之下,小劇場話劇雖呈現“蓬勃發展”的態勢,但基本上都是“短線生存”,很難保持長久的生命力繼而真正進入戲劇史和學術史。橫向比較新世紀多種文藝形式作品——小說、詩歌、電影、舞蹈,在近二十年都出現了經典化的、足以進入藝術文化研究史的作品,但話劇卻缺少有足夠分量的經典劇目。那么,為何今天的戲劇市場很難出現當年《雷雨》《屈原》《茶館》那樣長盛不衰的話劇作品?究其根本,則是小劇場話劇離“文學性”越來越遠了。
一
戲劇“文學性”與劇作的主題緊密相關。當今演出的一些戲劇,初人市場票房口碑都很不錯,然而創作視野狹窄,主題淺薄無力,這樣的小劇場話劇自然走不了太遠。小劇場話劇創作者要在創作的主題內核中涉及對世態的反抗、對歷史的還原、對生活的反思、對關系的梳理、對情義的歌頌,總之,是對“世相人心”的描繪,才有可能擴大和深化劇作主題的普適性和哲思性。世態生活相的本質是不分民族、國籍、種族的,在這個廣博的話語體系中,人類文明多元一體才是應該有的藝術高度,而它留給觀眾的思考空間和觸角應該是多元的、開放的。因此可以說,若劇作的主題具有思想文化表達的深刻性和普適性,那么它就具有跨越國界、超越時代的共通性。對于這一要點,周珉佳作為比陶慶梅更年輕的一代戲劇研究者,結合了自己中國現當代文學出身的專業傾向,更為注重挖掘中國小劇場話劇中的文學基因,在《文學性與劇場性:中國當代小劇場話劇論》一書明確了“小劇場話劇的文學性不得輕易缺席”這一論斷;并從更為具體的戲劇創作方向闡明了小劇場話劇的藝術審美要求,以及與當下純文學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
除了戲劇的主題,小劇場話劇的戲劇文學性還通過人物語言和敘事策略表現出來。當下很多小劇場話劇的臺詞語言都過于直白、膚淺,名為“接地氣”,實則是劇作文學性的表淺化。毛姆曾盛贊中國的傳統戲曲:“中國戲劇有其精妙的象征性,正是我們孜孜以求的觀念戲劇?!盵1]而中國小劇場話劇發展至今,竟已丟棄了毛姆倍加褒獎贊羨的戲劇象征意味,不能不說是一種“前進中的倒退”。具有充分闡釋空間的人物語言是戲劇主題文學性的一種體現,只有創作出含義豐富的臺詞語言,劇作闡釋的空間體量才會大。周著中談及了萬比洛夫的劇作,無疑是非常準確的論據,萬比洛夫的作品不僅做到了徐曉鐘先生所說的“詩意舞臺”的象征性,還注重在人物語言中滲人深刻的象征意味,使其含蓄委婉,人物間的矛盾關系欲語還休,另外還會用日常生活點滴表現小人物極其復雜卻又隱性的心理沖突,由此,人物的性格也從扁平變為立體。
小劇場話劇因為時長有限、劇場空間設置有限、人物數量有限、可調度的現場條件有限等方面的制約,在處理戲劇矛盾時比大劇場話劇更考驗敘事的技巧性。很多劇作家傾向于運用一些極具現代性和先鋒感的敘事技巧擴大戲劇本身的可能性,如調整敘事順序和敘事視角,再如轉變人物立場、調整情節推進節奏、通過錯位營造喜劇氛圍等??傮w來說,小劇場話劇在處理文學性戲劇矛盾時,要與劇場性做到相輔相成。當然,這并不是說小劇場話劇完全不便使用純粹的現實主義敘事,在順敘中不斷重復強調戲眼,增強觀眾的共鳴感,也能夠有效處理戲劇矛盾。
通過上述幾點不難發現,小劇場話劇的文學性不缺席,方能保證作品戲劇性的品相和張力,使其成為有長久生命力的作品。
二
鑒于小劇場話劇本是西方舶來品,所以觀照中國當代的小劇場發展,不能忽視世界范圍內的經典話劇作品藝術特征,彼此比照借鑒、吸取經驗,才能夠更加明確新時代小劇場話劇作品的發展方向。
“在黑暗的舞臺上一片死寂,然后大幕拉開,燈火通明,新的世界在舞臺上達成。觀眾在黑暗中和你一樣,把所有的信任交給舞臺,活生生的世界出來了。”[2]這是以色列卡梅爾劇院贈予首都劇院的賀詞,既巧妙地概括了卡梅爾劇院對戲劇創作的宗旨,同時也表達了對首都劇院發展相似相通的創作傾向的期望?!靶碌氖澜纭背浞职司哂写嬖谝饬x的時空,或具體或抽象,在死寂的舞臺上,編劇、導演和演員通過文字和演繹將這個創造出來的新世界呈現給觀眾,新世界的邏輯和內容是創作者帶給觀眾的一種意志上的征服;同時,觀眾把所有的信任交給舞臺,最大限度地表達對舞臺言說新生命的方法和內容的信任。
以色列卡梅爾劇院的創作美學觀念對中國當代戲劇創作有著不可小覷的影響。這個以色列國家級重量劇院最為經典、認知度最高的劇作——《安魂曲》,其編劇是卡梅爾劇院中流砒柱的編劇阿諾奇·列文,他對人物心理有極為深刻的洞察力,以寫小人物故事居多,寫他們對生的渴求和對死的恐懼,以及在生死之間的糾葛狀態。《安魂曲》是對契訶夫三部短篇小說《洛希爾的提琴》《苦惱》《在峽谷里》的改編重構,突出了“向死而生”的戲劇主題,基于這樣的創作底色,加之列文的創作自覺,這部戲的文學性和隱匿在文字間的悲傷情緒在舞臺上悄然游走,讓觀眾真實感覺到了文學象征的精妙。中國當代著名的劇作家過士行曾評價《安魂曲》:“它(《安魂曲》)和形式無關,和良心有關。”“列文就是以色列的良心?!盵3]顯然,這個“良心”即是戲劇的主旨含義,在列文的筆下深化為交織在一起的痛苦、悲憤、可憐、骯臟、智慧、希望,人物臺詞也充滿了詩意??窢杽≡鹤髌分械奈膶W性甚至上升到了對以色列國家和國民的人文關懷,代表了國家意志和精神指引。在《文學性與劇場性:中國當代小劇場話劇論》一書中,周珉佳選用這段賀詞作為整本專著的開篇,既富有形象的歷史感,又精準動人,真可謂巧用心思,深意無限地強調了她對戲劇文學性的關注,寄予了她作為戲劇研究者的期待,論述有的放矢,姿態卻搖曳生姿。
三
歐美的小劇場戲劇發展一直保持著先鋒姿態,戲劇新形式也層出不窮。當然,這種對藝術創作的包容性和共感性與稍后出現的殘酷的篩選淘汰是你來我往的必要發展階段。在國內,戲劇創作者在追隨西方劇壇腳步的同時,也在嘗試自我探索。
在近年來的國內小劇場話劇中,肢體默劇是發展得較為成熟的藝術樣態,成功代表作也很多,例如《安德魯與多莉尼》《人模狗樣》等??v觀這些成功的小劇場衍生戲劇,其共同點都是沒有偏離細膩深刻的文學性這一主軸。對于肢體劇,吳保和的《中國當代小劇場戲劇》、白蓮的《小劇場話劇實踐與中國話劇觀念的流變》以及周珉佳的《文學性與劇場性:中國當代小劇場話劇論》中,均有論述分析,可見其在國內小劇場話劇領域中的重要性。
在南鑼鼓巷戲劇節上,小劇場話劇多元化形態共生的趨勢展露無遺2019年第十屆南鑼鼓巷戲劇節的展演劇目具體分為“文學劇場單元”“新生單元”“回顧展演單元”和“邀演單元”,新增“青少年單元”,這些單元板塊作品的風格和形式多元并存,發展向度自由。而“文學劇場單元”是在2016年第七屆南鑼鼓巷戲劇節產生的,它是把文學性突出的劇作作為重點發展的一個內容板塊,旨在關注當下現實,展現人文思想和溫暖意義,深入表現內心,帶來真實的生命體驗。這幾年來,“文學劇場單元”的展演有舞臺劇《果戈里·狂人日記》、音樂劇《羅生門》、戲曲《三個和尚》、跨界融合劇《英雄美人》、劇本朗讀《契訶夫四則》《鳳兮鳳兮》《少年中國》,以及話劇《出倫敦記》《一個關于愛情的模型》《浪漫的勝利》《不明身份者可愛》《綿羊在尖叫》《鳥,繩子和煙頭》《神魚》《丹青難畫》《姐姐》《夫妻健身操》《囚徒》《豆汁兒》等諸多優秀的作品,它代表了當今戲劇節對小劇場話劇文學性的重新認識和態度糾正。從小劇場話劇多元化發展的篩選結果來看,文學性強的小劇場劇作虛實相生,氣象萬千,禁得起市場和審美的雙重考驗。
并不確切從哪一天起,“創新”成為文藝創作完全意義上的褒獎名詞。然而,不加限制定語的“創新”會違背藝術創作的基本規律,打亂業內的發展秩序。過分追求形式先鋒性猶如一把雙刃劍,因為它會背離小劇場話劇的本體意義,導致小劇場話劇的創作以娛樂消費為終極目標,極大程度地影響小劇場話劇創作整體的發展方向。小劇場話劇的多元化創新發展也需要通過市場的檢驗、觀眾的品評、戲劇史的甄別,最終篩選出符合創作規律和市場運營的新穎形式。
目前,在國內做小劇場話劇評論的人很多,做戲劇史論研究的專家也不少,但是真正從具體問題人手專門研究小劇場話劇發展史的學者并不多,形成專著的僅有南京話劇團1991年出版的《小劇場戲劇研究》、周傳家和薛曉金2006年出版的《小劇場戲劇論稿》、李娜等 2012年匯編的《小劇場戲劇教材匯編》、陶慶梅2013年出版的《當代小劇場話劇三十年(1982-2012)》、吳保和2016年出版的《中國當代小劇場戲劇》,以及同在2018年問世的白蓮的《小劇場話劇實踐與中國話劇觀念的流變》和周珉佳的《文學性與劇場性:中國當代小劇場話劇論》等數本。總體而言,《文學性與劇場性:中國當代小劇場話劇論》是一部值得戲劇市場參考并能夠進入戲劇史論范疇的論著。它對中國小劇場話劇成長史做了一次清晰的梳理,將20世紀20年代“愛美劇”的生發和80年代《絕對信號》“復出”兩個重要的節點續接起來,對中國戲劇界展開的有關“戲劇觀念”問題的大論爭給予了充分的背景闡釋。更為重要的是,這是一部極具個人風采的年輕態學術成果。周著是以史論與前沿話題共生,兼顧美學解讀和學理意義,厘清了很多小劇場話劇評論中囫圇不清的概念用法,尤其是對小劇場文學性內涵的反思和突破,有非常重要的研究價值。作者的語言表達富有朝氣、有生命力,論證思維邏輯嚴謹妥帖,對劇作的價值有獨特的分析和見解,同時又能夠參考市場的數據反映,既承接吸取了前人寶貴的學術經驗,又為后來的小劇場話劇研究者提供了別樣的研究視角。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青年項目“近年來高校戲劇社團原創劇作研究”(批準號15CZW046)之研究成果。]
注釋
[1][英]毛姆.在中國屏風上[M].唐建清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135.
[2]周珉佳.文學性與劇場性:中國當代小劇場話劇論[M].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18:1.
[3]趙博熙.《安魂曲:漢諾赫·列文戲劇精選集》中譯本首度出版[OL].人民網,2017年11月9日.
作者單位:吉林藝術學院戲劇影視學院
(責任編輯 郎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