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竟與我有關

煜晗

人前文靜沉穩，人后嘻嘻哈哈。喜歡幻想，喜歡做夢，喜歡在紙上主宰自己故事里的世界。笑點淚點低到離譜、毫無嚴謹可言的卑微法學生。

我的故鄉坐落在湖南的一個小村子里。我一向不喜歡故鄉，不喜歡那里濕熱的空氣和陰冷的風;不喜歡門口臟兮兮的土路和河里沉浮著的魚;也不喜歡連普通話都說不清楚的爺爺奶奶。故鄉這個地方，沒有“春水碧于天”的好景色，沒有“煙波江上使人愁”的哀傷。那個遠在湖南的村莊就像清晨的薄霧，朦朧而又淡泊，是可以揮之即去的。沒有思念，沒有記憶，甚至有些厭惡。

前年寒假，我們一家三口回湖南過春節。破舊的客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著，車里的我們搖搖晃晃，感覺隨時會被甩出車窗外。終于，這輛快散架的車在一幢兩層樓高的房子前停了下來。房子很簡陋，像是用磚頭直接堆成的，紅色磚頭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氣中。屋頂迎接著淡金色的陽光，就像王安憶《長恨歌》里老上海的弄堂：“太陽是從屋頂上噴薄而出，坎坎坷坷的。光是打折的光。”

房子前面站著一男一女兩個老人，一個穿著深紫色風衣，一個披著厚厚的黑色外套。太陽下，他們的影子又矮又小。他們的臉上是尖銳的風留下的痕跡，皺紋很深，皮膚很黑。哦，他們是爺爺和奶奶。

剛下車，奶奶粗糙的手指就一把抓住我，摸了摸我的頭，她用帶著湖南方言的口音問：“累不累啊，塔飯（吃飯）了么？”我看見她參差不齊的發黃的牙齒，聞到她嘴里泥土干澀的味道，隨意地點點頭。爺爺像沉穩嚴肅的大山，臉上滿是嚴肅，朝我點點頭，說了句：“回來了。”就領著我們走進了房子里。

我默默跟在后面，打心里不喜歡這個偏僻的地方。

幾天里，奶奶做的菜都不合我的胃口。每天不是蘿卜就是辣椒，偶爾菜里會有一兩片零星的萵筍，也不是什么好味道。一連幾天，我都擺著一張臭臉。老人家實在琢磨不透我愛吃什么，索性就帶我到集市上買。

集市離家里不近。剛下完雨，陰冷的風里帶著濕氣，讓人覺得渾身黏黏的，恨不得馬上洗個熱水澡。雨水落在門前坑坑洼洼的土路上，水和土摻在一起，和成了棕黃色的泥巴。

我站在門口，猶豫著邁開腳。

奶奶叫住我，讓我站著別動，自己提著籃子，穿著一雙黑色的雨靴直接踩到泥里。她走到堆著木板和木屑的路旁，挑了一塊干凈的木板，用深紫色的袖子擦了擦，放在門口的泥上，說著帶口音的普通話讓我踩過去。

我本是厭惡的，看著奶奶這樣，只得小心地從木板上走過，跟著奶奶往集市走去。

奶奶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她靴子上的泥巴已經干了，卻在靴子上留下了棕黃的痕跡。她穿著深紫色的外套，右手袖子的地方有些臟。奶奶的肩膀左邊高右邊低，偏偏是左手拿著籃子，讓人覺得有些滑稽。

一路想一路走，很快就到了集市。奶奶用粗糙的手緊緊拉著我，在人流里穿梭。她一個勁地問我愛吃什么，不吃什么。她問我喜不喜歡吃蘿卜，跟我說在耒陽最多最好吃的就是辣椒和蘿卜。我皺著眉頭，嫌棄地說：“蘿卜蘿卜，整天就是蘿卜，從我回來到現在每天都吃蘿卜。”說完，兩個人都沉默了。我看到奶奶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尷尬的神情。

但是她沒有說什么，仍帶著我買菜。終于選中了我愛吃的冬筍。她彎下腰，仔細地挑了四五個看起來水嫩嫩的，小心地裝進袋子里。又從口袋里掏出一疊卷起來的人民幣付錢。就這樣，好不容易買了一籃子菜和一只雞，奶奶就帶我回家了。

那一籃子菜自然是重的，雞又不停抖動著翅膀，想要逃脫被吃的命運。奶奶一手提著菜，一手抓著雞，還時不時要看一看后面跟著的我，走得很吃力。她又粗又短的十只手指，毫無怨言地承擔著重量。我想象得到那些指甲縫里藏著臟兮兮泥巴的手指，它們種菜、做飯、拖地……而現在，手指上又被勒出紅色的印子。

我伸出手想要幫她拿些東西，她不肯，說：“小孩子能拿什么東西嘞，這里沒有你們大城市里好，走路小心著。”就把手里的東西提得更高了些，繼續往前走。

突然就想到《小王子》里的小王子和玫瑰。盡管玫瑰驕傲、挑剔，小王子還是會無怨無悔地對她好，想要用自己小小的身軀把她保護起來，只是因為他們互相馴服，他愛玫瑰。狐貍對王子說：“如果你馴服了我，我們就誰也離不開誰了。那時候，我在世界上只有你，你在世界上只有我。”

奶奶也愛我，她想要把我好好地保護起來，想要看到我高興的樣子，想要我好好的。

又一陣風吹過，像劉亮程在《一個人的村莊》里描繪的風，幾乎要把人刮歪。我開始擔心這個單薄卻拿著許多東西的老人。怕她拿不動這么重的東西，怕她冷。我相信在我心里，一座名為“愛”的島嶼緩緩升起，在陽光的照耀下變得溫暖，就像電影《頭腦特工隊》一樣。

走了許久，終于到家了。奶奶拉著我，一一介紹菜籃子里菜的煮法，不停地問我喜不喜歡，臉上沒有一點趕集回來的疲憊。也許是太興奮了吧。我突然開始有點喜歡奶奶，喜歡那個喧鬧的集市和這個小小的村子。

原來，奶奶早就“馴服”了我，讓我開始感受到我愛她。

我竟然開始喜歡我的故鄉。

現在，只要我經過菜市場，就會想起那個有著口音的老人，那天的飯菜，還有那個小村子和它門口臟兮兮的土路。突然就想起席慕容說過的：“總在有月亮的晚上，想起故鄉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惘。鄉愁仿佛一棵沒有年輪的樹，從不老去。”她一定像我一樣，愛著故鄉，盡管它并不美好安詳。

那個不美麗，但是溫暖的地方竟然一直深深印在我心里，像最純潔的天使，靜靜地守護我，從不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