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威
馬克思主義與道德是否相容是西方學術界(尤其是英美馬克思主義學派)長期關注的一個問題。贊成與反對的兩派均看到馬克思對道德的論述存在著一個悖論:即馬克思的著作一方面富于道德判斷,即基于對人類的疾苦與福祉關注之上的稱贊、譴責、對策等,對“非人”的資本主義進行嚴厲的道德譴責,但另一方面又主張道德是意識形態(morality is ideology),并從意識形態階級性的角度對道德作出否定性評價。為了擺脫上述悖論,當代分析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之一羅尼·佩弗以批判資本主義和捍衛馬克思主義為己任①,在其所著的《馬克思主義、道德與社會正義》一書中,運用分析哲學方法系統梳理了這個問題,認為“擺脫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這一悖論的正確方法是拒斥那種道德(作為一個整體)在負面的、批判意義上是意識形態的觀點。”②因此他從意識形態這一基礎概念的辨析入手,試圖通過厘清“意識形態”的本意來疏解這個悖論,論證馬克思主義與道德的相容性。本文將圍繞三個問題展開分析:一、馬克思著作中是否存在這一悖論?他否定道德意識形態的原因是什么?二、佩弗疏解馬克思的道德悖論的意識形態概念分析是如何展開的?它是否言之成理?三、佩弗對馬克思道德觀的“重建”有何價值與局限?
其實,在馬克思的著作中直接談論道德問題是比較少見的③,但如果把他與恩格斯合著以及恩格斯論道德的言論均包括在內,即可看到他們對道德的經典表述,即:“一切已往的道德歸根到底都是當時的社會經濟狀況的產物。”因此他們堅決“拒絕把任何道德教條當作永恒的、終極的從此不變的道德規律強加給我們的一切無理要求,”既不承認“道德的世界也有凌駕于歷史和民族差別之上的不變的原則,”也不承認超越階級對立之上的道德,強調“只有在不僅消滅了階級對立,而且在實際生活中也忘卻了這種對立的社會發展階段上,超越階級對立和超越對這種對立的回憶的、真正人的道德才成為可能。”④因此他們斷言“共產主義者根本不進行任何道德說教”⑤。有鑒于此,德國思想家桑巴特指出:“馬克思主義本身從頭至尾沒有絲毫倫理學的氣味。”⑥福伊爾更直接宣稱:“道德是反動的意識形態,應該為馬克思主義者及所有的革命的社會主義者所反對。”⑦
那么,馬克思主義的道德觀是否存在悖論呢?這個問題與對馬克思恩格斯著作如何詮釋直接相關:如果我們對馬克思恩格斯的道德論述停留在字面的理解上,那很容易找到他們否定道德及意識形態的證據;但如果深入到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中做脈絡性解讀,又可以發現他們批判資本主義和向往未來社會是建立在道德的基礎上的,在顯性的道德批判之下存在著隱性的道德期許。例如凱·尼爾森就看到馬克思主義的著作“充滿著道德判斷——尤其是充滿著針對資本主義的嚴厲的道德譴責。”⑧這將為同資產階級意識形態作斗爭提供重要武器,揭示這種正義原則(平等)的合理性是對社會主義有利的話語。有些學者則從馬克思關于“人是人的最高本質”的論斷推出其中的道德基礎。例如納賽爾就指出“馬克思的社會批判理論中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倫理成分,這種倫理成分基于一種規范性人類學,一種關于人的概念,而這種概念是衡量和批判一個人的存在的標準。”而“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持續存在阻礙了人的可能性的實現,這一點正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倫理訴訟的基礎。”⑨喬治·布蘭克特進一步指出:“馬克思倫理學的一個核心特征就是人的尊嚴、人作為自身目的這一觀念。”⑩阿羅諾維奇認為,馬克思著作存在一種前后一致的積極的道德理論,其基礎是人的本質的實現,即自我決定;在基于合作的自由人共同體中自我實現是馬克思道德觀的基礎。他說:“馬克思規劃的核心并不是脫離道德,而是走向一種新的道德觀。”
以“重建”馬克思主義道德觀為己任的羅尼·佩弗也從思想的脈絡著眼,認為馬克思在宣揚道德方面雖然不是一個道德主義者(雖然馬克思也用過一些道德字眼,如高尚、無私、正義等),但如果我們把道德原則和標準界定為,以考慮人的痛苦和幸福為基礎來約束人的行為的普遍化規定,那么馬克思的思想就滲透著道德判斷和原則,如關于消除異化和剝削、創造一個自由人類共同體和自我實現之價值的社會就是基于對人的痛苦和幸福的考慮。馬克思不單單是在描述和解釋社會現象,他還在頌揚及譴責各種不同的社會安排,并制訂與這些頌揚或譴責相適應的行動路線。我們只需看一下《資本論》中描述和譴責資本主義社會中勞動階級的生存條件,“就能確知馬克思做出了規范性的而且實際上是道德判斷。”不過他也承認,由于馬克思主張中明顯存在著對道德和道德理論化的眾多批判,因此,即使馬克思著作中包含著可被重建為一種成熟的道德理論普遍存在的道德觀,將這一事實與他的道德批判協調起來還是不容易的。
那么馬克思為何會在道德問題上存在所謂的悖論呢?佩弗認為有三個原因:一是時代局限,在馬克思那個時代道德研究尚未成熟,對道德話語的運用還缺乏嚴格的概念意識與學科體系。只是到20世紀中后期,哲學家才開始搞明白道德的本質,元倫理學才發展起來。二是理論品格,唯物史觀是馬克思主義的哲學基礎,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沉湎于道德論述本身就是接受超凡的道德實體的存在,這樣的道德陳述不但空洞無力,還會陷入與科學的唯物史觀不一致的本體論立場。三是政治考量,馬克思恩格斯的道德批判更多著眼于道德在階級社會中的功能作用,他們認為宣揚道德真理永恒的觀點是有害的,它將起到一種維護資本主義的存在、在階級斗爭中起到一個保守的而不是進步的作用。但佩弗卻認為,如果我們因為道德是意識形態而拒斥它,那將產生嚴重的后果:它將使我們對資本主義社會所造成的各種不道德現象的譴責變得不可能(純科學的解釋不能完成這個任務,因為既然資本主義是社會發展規律使然,那么它也是被決定的);對馬克思主義所描述的共產主義社會的美好和贊揚也變得不可能。化解這一道德悖論的必要性正如阿羅諾維奇所指出的,資本主義往往通過自身的道德規范來聲稱自己的正當性,因此有必要“通過揭示馬克思的自我實現道德,來動搖資本主義的正當性。”斯托伊諾維奇也說:馬克思“不是寄希望于道德說教,而是堅持改變造成不道德的社會狀況。”其實在筆者看來,所謂馬克思的道德悖論如果從區別“義務的道德”與“愿望的道德”這兩個層面來看它并不矛盾:階級社會的道德說詞不過是掩蓋階級利益與階級統治的“義務道德”;一旦從“愿望道德”的高度來看,它就是對人的愿望、人的權利和人的自我實現的扼殺,只有共產主義才是實現人的愿望道德的制度安排。
在馬克思那里,由于道德是意識形態之一,因此對馬克思道德觀的認識關系到意識形態概念的界定。佩弗試圖通過對這一基礎概念的辨析來完成對所謂道德悖論的疏解。
佩弗首先把意識形態概念區分為“總體性”(global)與“非總體性”(nonglobal)兩類:“(1)總體性概念在其應用上比非總體性概念更寬泛,(2)總體性概念被用作純描述性表達,而非總體性概念用作一種(否定性的)評價性表達。”前者以名詞形式出現,后者以形容詞形式出現。至于馬克思通常用的意識形態概念,佩弗認為是“非總體性”的,主要是用來對階級社會道德作否定性評價;但他又指出這兩種概念在馬克思及其他馬克思主義者的主張中都能找到。按照佩弗的說法,總體性這個概念是普拉梅內茲在馬克思恩格斯著作中“發現”的,該概念被他們用來“描述世界,表達自己的道德標準、情感和目的的整個思想體系。”這種意識形態概念可以將所有的人類信仰和價值體系都包括在內,因此它既指真正的理論和真知灼見的觀點,也指那些錯誤的理論及引起誤導或使人困惑的觀點。也就是說,總體性的意識形態概念是包含“整個”人類思想體系的,中性及褒貶均在其中。佩弗舉例說,如果我們假定馬克思主義的經驗性理論是正確的,那么古典自由主義就可以稱為意識形態的(ideological,形容詞形式的表達,而非名詞形式的ideology);反之,馬克思主義作為一種思想體系雖然也是意識形態,卻不能稱為意識形態的(文中著重號皆為佩弗所加)。前者已含否定性評價,后者卻沒有。他進一步指出,如果意識形態在總體性意義上被應用,那么道德是意識形態之主張就不會令人關注(因為它是中性的);但馬克思主義者恰恰是在批判的非總體性的意義上主張道德是意識形態的而受到關注(因為它是否定性的)。而佩弗的目的就是要分析論證不加區別地認為“所有道德都是意識形態的”(否定意義)這一論斷是難以成立的。
為此,佩弗把道德和(否定意義上的)意識形態的關系歸納為三種主要立場:“1、道德是意識形態因此必須被拒斥;2、道德是意識形態但是不必被拒斥;3、道德不是意識形態因此不必被拒斥。”第二種只有在非批判意義上才能成立(因為如果在批判意義上使用意識形態概念,那么它就是該受批判的,故不必拒斥的結論便不成立),可暫時不論。第三種是那些希望從馬克思的社會理論中解讀出其道德觀的馬克思主義者的立場,佩弗即屬此列。第一種則被認為是堅持拒斥道德的正統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也是佩弗要集中辨析的。這一立場的論證如下:X是意識形態的定義性特征;道德具有X的特征;所以道德是意識形態。結論自然是必須拒斥。如持有這種觀點的福伊爾就認為,成為虛假意識的結果是意識形態的定義性特征。艾倫·伍德亦堅稱道德具有欺騙性,可用來促進特定階級的利益。對這種立場,佩弗提出三點縝密的反駁論證:1、“說一種特征是X的定義性特征,就是說這一特征構成了某事物被準確地標示為X所必須滿足的必要且充分條件。”一旦條件不具備或有欠缺都難以成立。然而,有些觀點理論即使沒有虛假特征它也是意識形態,這就不符合“必要且充分條件”這一要件。2、一個人對他接受的某種思想或道德價值予以完整認知至少在邏輯上是可能的,所以不能說它就是虛假意識。3、“成為虛假意識的結果”也不是X被準確地標示為“意識形態”的充分條件,具有這一特征卻不是意識形態的主張是存在的。例如從馬克思主義關于所有權不如人們的基本福祉重要的主張就不能用來維持社會現狀或保護統治階級的利益。
經過對取樣的研究分析,可以判斷鮞粒的形成過程為:有一粒灰巖碎屑,在海水中不斷懸浮沉降,形成多層同心層,成為真鮞。其后由于粒度變大,懸浮較困難,碰撞、摩擦相應變少,有微生物開始附著生長,在周期性的潮汐作用下,不斷滾動生長。但是某些環境因素的改變,導致微生物逐漸消亡。在鮞粒的最后生長階段,形成的鮞層與膠結物無異。最后,由于泥質的加入形成一層光滑的泥質薄膜,終止了鮞粒的生長,最終形成巨型鮞粒。鮞粒形成的環境始終是動水環境。
為了深入辨析這類觀點,佩弗把馬克思恩格斯對意識形態的論述歸納為10個特征:1、產生于階級社會,或由一個普遍贊成統治階級及社會現狀的階級成員或社會集團所創立;2、不科學的,3、虛幻的,4、對現實反向的(顛倒的或混亂的),5、虛假意識,6、系統化誤導,7、社會性蒙蔽,8、把統治階級的利益作為社會的共同利益的代表,9、用以證明社會現狀和統治階級利益的正當性,10、起到維持社會現狀和保護統治階級利益的作用。佩弗通過逐一嚴密地辨析,認為它們幾乎都不是意識形態的定義性特征,即不具備可準確地標示為意識形態的必要條件和充分條件,因為每種情況都可能存在反例。佩弗把這十個特征分為三組:特征1為第一組,問題最明顯,因為如果X 被界定為產生于階級社會,由贊同統治階級及社會現狀的群體、成員所創立時,就會變成“一個X當且僅當滿足這些條件之一,才是意識形態”這一命題,但“并非所有產生于一個特定社會或歷史時代的思想或理論都有助于維持社會現狀”,總有一些產生于階級社會的思想不贊同社會現狀,總有一些來自剝削階級的成員抨擊社會現狀,馬克思及其所體現的共產主義意識就為這一理論提供了一個反例。(還有恩格斯、盧森堡、托洛茨基等人也出身于剝削階級)再看第二組特征2-7,它們預先假設了“關于我們人類社會的、虛假的或誤導性的描述性-解釋性理論或觀點,具有一個強烈的服務于統治階級的利益或用于維持社會秩序的趨勢。”這就把凡是虛假或誤導的理論、觀點皆歸為意識形態,如特征2,說“X是非科學的”大致等于“X與馬克思主義不一致”,但這樣說不太合法,因為“科學的”是指基于或符合科學的原則和方法,依賴經驗的證據作為證實或證偽的理論或命題的基礎,但又不能狹義地理解為由于它不可直接驗證或不可輕易證偽就被排除在所有社會系統理論之外。如果說“X是非科學的”,就是說X經不起理性的經驗探究和證實,但根據更廣義的定義,作為意識形態的相當數量的理論同時也是科學的。再進一步深究,佩弗又指出,特征2連同特征3、4、5(即虛幻性、顛倒地反映現實、虛假意識)均可以被包含在特征6、7“系統化誤導”和“社會性蒙蔽”之中,“然而它們中有很多并不維護社會現狀”,有的“實際上起到了促進社會主義事業的作用。”如馬克思經驗性社會理論與對資本主義的分析。因此即使X是虛假的或誤導的也不能證明X必定是意識形態的,因此佩弗強調:“為了實現維持社會現狀和維持統治階級的利益的作用,X必須是重大的誤導:它必須對社會和政治環境產生直接或間接的重大影響”。顯然,佩弗這一辨析在邏輯上是成立的。例如掩蓋資產階級以剩余價值的形式榨取工人的無償勞動、蒙蔽被剝削階級對自身利益的認識就屬于重大的誤導,它顯示了一種描述性-解釋性理論能夠成為意識形態的主要方式,但還不是意識形態的定義性特征。
最后一組的特征8、9則體現了評價性理論或觀點能夠成為意識形態的方面。特征8是指“把統治階級的利益描述成共同利益”的理論,特征9是“為社會現狀和統治階級的利益辯護”的形式,但佩弗認為它們都不是一個意識形態的定義性特征,因為它們不是將一種理論標示為意識形態的必要條件。例如在社會主義社會中,用于維持社會現狀和為統治階級利益辯護的理論和觀點是意識形態的主張就不能成立。至于特征10的理論和觀點,幾乎已囊括了前面那些成為意識形態的理論。因為它們在階級社會中都用于維持社會現狀和保護統治階級利益。因此佩弗認為:“真正的(不過被掩蓋起來)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概念的定義性特征是:防礙人類的福祉,或更為寬泛地說,阻礙人類生存條件的優化或改善”。這個定義涵蓋了資本主義及以前各個階級社會的意識形態特征,佩弗把這稱為特征11。在他看來,如果馬克思主義是正確的,那是因為社會主義在道德上優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更有助于人類的福祉(即有助于優化或改善人類的生存條件)。由于特征11的定義仍是非總體性的否定性的,可見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不是該定義性特征所能涵蓋的。而由于馬克思所說的意識形態主要是對階級社會而言的,即使階級道德必須拒斥的觀點成立,也不等于馬克思主義必然與道德不相容,因為恩格斯就說過在消滅階級對立后“真正人的道德才成為可能”的話,可見肯定性的道德是存在的,總體性與非總體性的區分是必要的。
客觀地說,佩弗對意識形態和道德關系的清理只是他重建馬克思主義道德觀的整個鏈條中的一個環節。具體落實到意識形態概念的辨析和道德悖論的疏解這個環節上,佩弗指出主張道德是意識形態可能會產生三個問題:一、這樣做的最終(規范性)標準仍然是以道德為先決條件的,因為追求人類福祉和生存條件的優化的觀念正是道德觀念,對資本主義非人道的批評依據也是道德觀念。其實,對馬克思主義的形成過程來說,道德判斷是先在的因素,唯物史觀的探索反而是由道德判斷激發引起的后續因素,正如前南斯拉夫學者斯坦伊諾維奇所說的,馬克思堅持要改造不道德的社會,就要探索支持該社會的力量和趨勢、規律、及克服之道。所以需要從道德評價導入科學探索。二、要證偽道德是意識形態,并接受道德不是意識形態故不必拒斥的觀點,只需存在不能滿足十特征隱含的內在邏輯如“凡是……就是……”或“只有……才是……”這類條件的反例,證偽即可成立。而佩弗通過嚴密的分析證明幾乎每一個特征都可能存在反例。三、該主張片面賦予道德具有保守性的社會作用,但即使在階級社會中道德也未必只具有這樣的作用,佩弗引恩格斯的話說:“它(道德)或者為統治階級的統治和利益辯護,或者當被壓迫階級變得足夠強大時,代表被壓迫者對這個統治的反抗和他們的未來利益。”可見恩格斯看到道德亦可代表被壓迫者的利益。平心而論,佩弗指出的這三點在邏輯上還是成立的:第一點提供了道德在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中合法存在的依據;第二點論證了道德與意識形態的總體性(非否定性)存在的理由;第三點揭示了道德在階級社會既可維護亦可反對階級統治這一雙重存在的實質。而如果這三點可以成立,這就表明佩弗對馬克思道德悖論的疏解在一定程度上是有效的。
再從具體的方面看,佩弗的一些探索也有學術價值。由于時代的演進與學科的發展,元倫理學與倫理學科體系在20世紀形成,使佩弗能掌握了新的哲學分析工具,發現馬克思時代未能注意到的問題。在疏解道德悖論的問題上,佩弗從元倫理學入手可謂抓住了問題的關鍵,因為他對意識形態作了描述性與評價性的區分,實際上對應了元倫理學研究的兩個視角:實然與應然,即從元倫理學的初始概念如“是”與“應當”、“事實”與“價值”引出二者的關系,這正是元倫理學聚焦的問題。應該承認由于時代的局限,在這個問題上馬克思并未明確區分“是”與“應當”的關系,當他批判資本主義時采用“是”的角度;當他贊美共產主義時又采用“應當”的立場。兩種立場雖然皆對,但問題在于“是”與“應當”不能割裂,因為,當我們批判資本主義之“是”(事實)時,已包含了“不應當”的判斷;當我們肯定共產主義之“應當”(價值)時,又隱含要把它變成現實之“是”的訴求。但無論前者還是后者道德都應該在場,所以必須拒斥的結論不成立。
退一步說,即使有條件地承認馬克思拒斥道德的判斷可以成立,佩弗仍然指出要嚴格區分“道德”概念和“道德主義”的不同,要防止產生把道德主義信條納入道德概念的誤解。“在馬克思主義經驗性理論中,道德主義信條無疑是意識形態的,但道德不需要且不必接受這一信條,因此(由于這一原因無論如何)不是意識形態的。”在他看來,有道德論述與拒斥道德主義信條是兩回事,“沒有理由把道德總體上看做是否定意義上的意識形態。”但道德主義則不同,它迷信意識形態的作用,把道德、正義等視為改變社會的精神力量,這違背了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唯物史觀。他還指出,道德判斷有三個標準:規范性;普遍性;基于對人類疾苦與福祉的考慮。第一、二標準是形式上的,第三標準是實質性的。盡管一種理論會由于是“意識形態的”(如形容詞形態的否定性評價)而失效,但是妨礙人類生存條件的優化或改善這一最終(規范性)標準仍然成立。換言之,“道德主義”應該拒斥,但“道德”不必拒斥。我們認為這樣的區分是有意義的。
有鑒于此,佩弗又把馬克思的道德觀區分為經驗性層面與規范性層面。從經驗性層面看,階級社會的道德是為階級統治服務的,因此對它進行拒斥就有必要。但從規范性層面看,例如“人是人的最高本質”這樣的命題就是諸多道德規范的邏輯起點,而自由、共同體、自我實現等即是該命題的規范表述與邏輯開展,在價值上是無法否定的。其實,馬克思對自己的理論定位是很清楚的,他指出“哲學家只是用不同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因此他最關心的是通過社會批判為無產階級革命提供有實踐意義的理論武器,而不是像書齋學者那樣熱衷于抽象的邏輯分析。在無產階級尚未實現自身解放的歷史條件下,馬克思強調道德為統治階級服務的社會功能當然很有必要。然而當無產階級革命取得勝利之后,又不能簡單地消滅社會道德。佩弗引列寧的話說:“有沒有共產主義道德呢?當然是有的。……資產階級常常給我們加上一個罪名,說我們共產主義者否定任何道德,這是一種偷換概念、蒙騙工農的手段。”這可以理解為在馬克思主義者眼里,抽象道德與具體道德、剝削階級道德與共產主義道德既存在又不可混淆,所以不可簡單拒斥。但我們還要考慮到馬克思與列寧的處境有在野與執政的不同:前者批判現實,后者捍衛既得的革命成果。這反過來又證明,馬克思關于道德社會作用的論斷是對的。凱·尼爾森也曾指出,馬克思所謂道德是在“道德社會學”的意義上說的。其實,“道德社會學”不是只有批判功能的,如果連規范層面的道德價值也不存在,也就無法為社會主義或共產主義道德辯護。
然而,佩弗的探索仍存在某些不足。從理論上看,他對意識形態做了“總體性”與“非總體性”的區分,從普遍與特殊的關系來看,“總體性”是普遍的描述性的,它不分褒貶地囊括所有思想主張;但如果“非總體性”是特殊的且僅指否定性的評價那一部分,那么肯定性的評價如何歸屬?這顯然是一個漏洞,它將導致其他結論不嚴密。例如,前述佩弗把道德與意識形態的關系劃分出三種不同的態度,并繞過或忽略第二種而集中分析第一種存在的問題,以證明第三種是成立的。但如果把他關于“總體性”與“非總體性”的概念代入分析就會出現這樣的問題:1、在運用非總體性即批判性意識形態概念時,道德當然應該拒斥;2、在運用總體性即非批判性意識形態概念時,道德就不必拒斥;但是3、當宣布“道德不是意識形態”不該被拒斥時,那么把意識形態概念區分為總體性和非總體性就有問題了,因為在總體性的概念下該命題是不成立的。再說,一個詞從名詞形式轉為形容詞形式即從中性變為貶義,其依據何在?
①佩弗以馬克思主義者自居,他認為,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在經濟和社會的方面功能失常的大多數觀點以及他對于革命運動的興起和后資本主義社會出現的預言的的確確是正確的。”參見佩弗:《馬克思主義、道德與社會正義》,呂梁山等譯,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6、12、10、187頁。
③在馬克思為第一國際執筆的《協會臨時章程》和《國際工人協會共同章程》中,馬克思表面上“承認真理、正義、道德是他們彼此間和對一切人關系的基礎。”但這只能代表協會的主張,不代表馬克思個人的思想。馬克思在《法蘭西內戰》中說:“財產的任何一種社會形式都有各自的‘道德’與之相適應”。此外,馬克思通常在論及道德與意識形態問題時,大都持否定態度。恩格斯論道德比馬克思多得多,凱·尼爾森指出:“與馬克思相比,弗里德利希·恩格斯更多、也許更充分地討論了道德問題。”但他們的道德觀是基本一致的。
⑤《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年,第275頁。
⑥《列寧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82頁。
⑦[美]Feuer.Lewis.S,Ethical Theories and Historcal Materrialsim,PhilosophyandPhenomenologicalResearch,Vol.6,No.3,(1942).
⑧[加]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李義天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