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毅夫
20世紀下半葉以降,全球經濟最引人注目的事件是繼“亞洲四小龍”經濟騰飛之后中國經濟的快速崛起。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以2010年不變價美元計算,中國GDP總量1978年排在全球第14位,僅相當于全球的1.1%和美國的4.6%。到了2017年,中國GDP總量達到12.25萬億美元,占世界12.7%,相當于美國的58.7%。①2018年,中國GDP總量再次一舉突破90萬億元人民幣大關,按現價美元計算,約合13.4萬億美元,位居全球經濟第二位。
中國經濟在長達40年的時間里實現了年均9.4%的增長奇跡,②不僅全球矚目,更成為經濟學討論的熱點。在一片“中國崩潰論”的叫囂聲中,中國經濟一路精彩紛呈,行穩致遠。誠如張五常先生在其《中國的經濟制度》中所言:“這種持續三十年的高速增長,發生在人口眾多、環境復雜的中國,近乎于不可置信。盡管這個國家有種種難如人意的地方,但是中國一定是做了非常對的事才產生了我們見到的經濟奇跡”。③為什么國際主流經濟學家對中國經濟的走向缺乏信心,誤判頻頻?客觀地講,他們并不是想“唱衰”中國,而是因為中國改革發展的道路與他們的理論模式不一樣。在他們眼里,政府與市場是天然對立的,計劃經濟由于政府干預而存在大量的扭曲,政府失靈無處不在,要向市場經濟轉型的話,政府必須盡快從市場中退出,并一次性地把市場經濟應該有的制度一步到位全部建立起來,讓市場競爭來決定價格,由價格引導資源配置,并且企業要私有化,政府不給予保護補貼,才會發揮企業家精神并對價格信號做出正確反應,實現市場激發創新和有效配置資源的功能,同時,政府財政預算必須平衡,避免財政赤字貨幣化和通貨膨脹,維持宏觀穩定。這些藥方也就是所謂的“華盛頓共識”,并主張以“休克療法”一次到位落實。④不幸的是,所有用了這個藥方的國家,其經濟轉型不是夭折,就是大幅波折。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以一種完全不同于西方主流轉型理論的面目呈現于世人面前的。“漸進式改革”、“自主性開放”、“雙軌制價格”、“積極有為的政府”,這些中國改革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標志性特征,在西方主流經濟學家看來均屬于一種不徹底的改革和不徹底的市場經濟。所以,只要中國的經濟增長稍微一放緩,“中國崩潰論”就不絕于耳。但是,中國不僅發展事實勝于雄辯,而且是過去40年中唯一沒有出現系統金融經濟危機的國家。個中原因在于,西方主流經濟學理論的產生和發展,一直是建立在以西方發達國家經驗的基礎之上,自覺不自覺以發達國家的發展階段、社會、制度安排為明的或暗含的前提條件,發展中的轉型國家條件不同。這導致那些簡單按照西方主流經濟學家的設計來選擇發展道路的國家,其政策實踐不可避免陷于“淮南為橘,淮北為枳”的窘境,而且,以這樣的理論為參照來看轉型中的中國經濟,難免看到到處是問題,難以理解其成功的道理。
從計劃到市場的轉型,潛臺詞是在沒有市場的經濟體系中催生出一個市場來。因此,市場的發育必然是一個從無到有、從小到大、從弱到強的過程。市場建設不僅表現為建立一套運行規則,諸如價格機制、產權機制等,也包括重塑交易主體、提供交易的基礎設施、提供足夠大的交易規模等。此外,從風險控制的角度看,從計劃到市場的改革還需要直面諸多風險,比如,如何確保新生的市場主體以及原有的國有企業能在面對外來強大對手的激烈市場競爭中存活下來,并穩健成長?如何確保新生的市場體系尤其是脆弱的資本市場體系能夠應對外在市場體系以及掠奪性資本的毀滅性沖擊?轉型中如何克服舊制度的路徑依賴,在打破舊制度與建立新制度之間取得動態平衡,既有效解決市場成長過程中的風險和制度性交易成本過高問題,又確保轉型的順利推進,從而防止改革夭折?這些,遠不是簡單照搬一套規則就可以萬事大吉了。甚至可以說,沒有政府的主動引導和孵化,市場很難自然發育起來。沒有政府對風險的控制,經濟轉軌隨時會夭折。
廣東省社會科學院《中國道路與廣東實踐》課題組嘗試將發展中國家的追趕階段背景引入到市場經濟分析框架之中,提出了一個關于解釋中國道路的重要觀點:市場發育并不必然排斥政府介入。相反,如果發展中國家想要盡快孵化出一個有效市場的話,必須要有一個有為的政府來幫助。這個判斷是符合中國改革開放實際情況的。更進一步講,中國經驗也極有可能適用于當今絕大多數的發展中國家。世界銀行曾經歸納過二戰后超過7%增長率持續增長25年以上的13個經濟體,發現這些成功經濟體有五個驚人的相似之處:一是有效地融入了全球化;二是維持了穩定的宏觀經濟環境;三是有高儲蓄率和投資率;四是堅持以市場體系來配置資源。五是建立了守信、可靠、有能力的政府⑤。在更多經濟體的趕超階段,我們看到的是政府積極干預經濟活動,用包括稅收、信貸等各種政策手段,幫助幼稚的私人經濟部門進入到原本他們難以進入的經濟領域之中。政府集中有限資源,在局部地區優先提供基礎設施。政府主動在具備比較優勢的部門積極吸引外資,盡快提高技術,擴大國內國外市場規模。政府大力扶持具有潛在比較優勢的產業,轉化為競爭優勢,為經濟起飛積累寶貴的金融和人力資本,從而快速跨越發展中國家普遍面臨的因人均收入過低、投資量小和資本形成不足所形成的“低水平均衡陷阱”。等等,顯然,包括中國在內的跨國發展追趕實踐有力地證明,政府的積極干預行動不僅沒有扼殺幼嫩的市場,反而是有效解決了普遍困擾發展中國家的市場失靈難題,加速了市場的發育。這就像一臺銹跡斑駁的機器,我們要想讓他暢順運轉起來,就必須滴入足夠的潤滑劑。這個潤滑劑,就是有為政府的市場干預。
如果我們認為有效市場的發育需要有為政府來孵化的話,就存在一個政府如何能夠正確干預的問題。在我倡導的新結構經濟學中,我提出政府干預應該遵循一國比較優勢原則,實施因勢利導的“順勢而為”干預策略,具體的操作可以根據和世界產業及技術前沿的差距而劃分的追趕型、領先型、轉進型、換道超車型和戰略型五種不同類型的產業轉型升級所面臨的瓶頸限制來施策。但是,如何保證政府不會“逆勢而為”呢?正如人們常說的,“道理都懂,但做起來很難。”廣東省社科院的研究人員引入了政治學中的國家能力概念,試圖回答政府為什么能的問題,提出政府實施正確市場干預需要建構以學習能力為核心的學習能力、財政能力和法治能力這三種國家能力。從全球經驗來看,任何成功的現代經濟增長都是在其實現了現代化國家建構之后才出現的,政治建設失敗的國家不可能取得成功的經濟增長。顯然,這對中國道路給出了一個政治經濟學的新分析視角,無疑是一個極具啟發性的研究。中國沒有按照“華盛頓共識”的藥方來推進改革開放,無疑與中國共產黨強大的治國理政能力密不可分。從這個意義上講,從基于國家能力的市場孵化這個視角來研究中國經濟發展道路,是一個應當肯定并值得繼續深化的研究問題。
廣東是海上絲綢之路的發源地、近代革命的策源地,其悠久的商業文化傳統以及毗鄰港澳的優勢,使其成為中國改革開放的先行地。先行一步的廣東,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發展奇跡,為中國改革開放探索了諸多經驗,是觀察中國市場孵化的絕佳案例。以廣東為樣本來解讀中國道路背后的政府與市場關系演變,其事例豐富,素材鮮活,更具現場感和親切感。課題組許多成員既是廣東改革開放的見證者,更是親歷者。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能提出一些獨到觀點。
“行百里者半九十”。今天的中國依然處在通往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奮斗征途中。中國經濟正面臨著新常態下的可持續發展和發展方式轉變挑戰,無論是深化供給側結構性改革,還是持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系,都需要有正確的理論指引。這種理論不可能出自書本,源于書齋,只能來自于我們深入、系統地總結建國70年尤其是改革開放40年的經驗得失。進一步來說,我們總結中國經驗不僅僅是用于指導中國自身發展,還要將其融入到現代經濟學理論框架之中,豐富完善現代經濟學理論,為廣大發展中國家發展趕超提供理論借鑒。作為一門經世濟民之學,經濟學在中國的發展一方面必須堅持現代經濟學邏輯嚴謹的研究范式,同時又必須大興調查研究之風,從實踐中來,到實踐中去,在對中國經濟現實有扎實掌握的前提下,從具體經濟現象中抽象出更具解釋力的經濟理論,這是中國哲學“知行合一”的偉大傳統,也只有這樣才能使理論在指導實踐時實現“認識世界、改造世界”兩個目標統一的“知成一體”,這是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必由之路,也是時代賦予這一代中國經濟學人的歷史使命和機遇。
①蔡昉:《中國經濟發展的世界意義》,北京:《經濟日報》,2019年6月11日。
②林毅夫:《中國的新時代與中美貿易爭端》,武漢:《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 年第 2 期。
③張五常:《中國的經濟制度》,北京:中信出版社,2009年,第117頁。
④諾姆·喬姆斯基:《新自由主義和全球秩序》,徐海銘、季海宏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
⑤林毅夫:《繁榮的求索-發展中經濟如何崛起》,張建華 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95~9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