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書十要

□饒宗頤

【編者按】饒宗頤（1917-2018）先生不僅為當代漢學大師，同時又是一位精通書法的大家，書法造詣頗為高深。其早年從潮州書法名家蔡夢香先生學書，打下堅實的基礎；在長期的書法實踐中，不僅形成了自家風格，而且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書法理論。其書法觀點集中體現(xiàn)在《論書十要》中，文章發(fā)表于1965年，至今已50多年，但其中的觀點可謂歷久彌新。

一、書要“重”“拙”“大”，庶免輕佻、嫵媚、纖巧之病。倚聲尚然，何況鋒穎之美，其可忽乎哉！所謂“重”，就是不輕佻；所謂“拙”，就是避免嫵媚；所謂“大”，是纖巧的對比。此處“重”的意思其實有點接近“寧支離毋輕滑”。就書法而言，纖弱是一個很大的毛病，“拙”更接近于渾厚。清末沈曾植的章草，就最能表達書法的拙意。至于“大”的意思，是指書法上所表現(xiàn)的雄大氣魄，其實這不是字體、字形大小的問題。王羲之所書《樂毅論》《畫贊》《黃庭經(jīng)》《太師箴》雖然都是小楷，但是氣魄豪雄，為歷代書家所推崇，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吾所言之“主留”，基本上和孫過庭所謂的“遲留”大致相同，基本是說用筆應該如米芾所云“無垂不縮，無往不復”，如此用筆自然行筆就會見到停、迂徐。“變熟為生”就是不論在用筆、造型還是結構上，都要盡量避免流于公式化。所謂“生”的意思，就是經(jīng)過自己的思考，造成一種與世俗不同的表達方式。故此，“變熟為生”可以理解為避“俗”的主要方法。

三、學書歷程，須由上而下。不從先秦、漢、魏植基，則莫由渾厚。所謂“水之積也不厚，則扶大舟也無力”?！岸酢薄岸唷笨上噘Y為用，入手最宜。若從唐人起步，則始終如矮人觀場矣。我主張順著篆、隸、楷、行、草這樣一個次序來奠定根基，主要原因是不論是學書或是藝術，都要投其根源，而書法藝術更應如此。因為書法史書寫文字的藝術化，文字是書法的基礎。知道文字的原形，不但可以求得書法的古趣，同時亦可真正了解每個字的結構，自然更容易追求每個字的氣勢，進而表達出其美感。學習“二爨”“二王”的原因是書法藝術既要講究深厚，亦要講究俊逸。在“二爨”中求古拙，在“二王”中求流麗，方能不顧此失彼。

四、險中求平。學書先求平直，復追險絕，最后人書俱老，再歸平正。我所謂的“學書先求平直”，就是學書的最初階段，即孫過庭說的“至如初學分布，但求平正”這一目標。當書法有了一定的成就，對于平正已經(jīng)是一個自然的情況了，在這個情況下，就可以追求從“平正”中顯出“險絕”。就像王羲之的書法，即是在平正之中顯出不平正，也就是一個“險絕”的藝術境界。當一個人“人書俱老”的時候，書法就變成一種自然而然的表達，不再有什么造作或故意求險、求美，或求異于人，故此，自然返歸平正。

五、書丹之法，在于抵壁，書者能執(zhí)筆題壁作字，則任何榜書可運諸掌。“書丹”，是古代用朱筆在石碑表面書寫文詞的專用名詞?，F(xiàn)代人寫字作畫大多數(shù)是把紙或絹鋪在桌上，在寫面積較小的書畫作品時，當然可以坐著繪寫，但是如果是寫面積較大的作品，則要站立懸臂來運筆才能夠把全身的氣力使用出來。

六、于古人書，不僅手摹，又當心追。故宜細讀、深思。須看整幅氣派，筆陣呼應。于碑版要觀全拓成幅，當于妍媸上著力；至于辨點畫、定真?zhèn)危丝甲C家之務，書家不必沾沾于是。臨摹古人作品要做到心手相應，其實沒有什么秘訣，就是要功夫深，而且不能刻板地臨摹，要在臨摹的時候用心去理解古人作品中的規(guī)律、特色及其用筆、用墨的方法。

七、書道如琴理，行筆譬諸按弦，要能入木三分。輕重、急徐、轉折、起伏之間，正如吟猱、進退、往復之節(jié)奏，宜于此仔細體會。天下萬物，尤其是各種藝術，其理皆相通，音樂與書法的基本道理自然也是一樣。而琴道與書道都是以心運手，以手運作，故此，兩者的道理自然也有共通之處，可以相互體會。用筆能夠不論是剛、是柔、是重、是輕，都力透紙背，其實就是多寫的關系，而且是不斷思考用筆方法的結果。

八、明代后期書風丕變，行草變化多辟新境，殊為卓絕，不可以其時代近而蔑視之。倘能揣摩功深，于行書定大有裨益。新出土秦漢簡帛諸書，奇古悉如椎畫，且皆是筆墨原狀，無碑刻斷爛、臃腫之失，最堪師法。觸類旁通，無數(shù)新蹊徑，正待吾人之開拓也。我認為，明代后期如董其昌、張瑞圖、王鐸、傅山、倪元璐、黃道周等人的作品，都可供我們臨摹，主要是看每個人筆性相近于哪一種風格。新出土的秦漢簡帛數(shù)量極多，而且有不同的書體，只要選取自己喜歡的多加臨摹，一定會有更好的效果。

九、書道與畫通，貴以線條揮寫，淋漓痛快。筆欲飽，其鋒方能開展，然后肆焉，可以縱意所如，故以羊毫為長。初學者一開始用什么工具，是用狼毫還是羊毫，則要視書寫的字體或作品的大小而定。“展鋒”不等于把鋒展散，筆鋒開展是依然具有筆鋒，筆畫不應該變扁。

十、作書運腕行筆，與氣功無殊。精神所至，真如飄風涌泉，人天湊泊。尺幅之內(nèi)，將磅礴萬物而為一，其真樂不啻逍遙游，何可交臂失之。執(zhí)筆者要把全身之力集中于手臂，臂運腕，腕運筆，最后使力到筆端，做到筆筆中鋒。這是基本功，從此入手，日積月累，就可以達到所謂“人天湊泊”的境界。古人云：天道酬勤。只要用功，而且是用心去思考，就一定可以成功。

《花好月圓人壽 時和世泰年豐》饒宗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