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新春

2019年10月20日,一支美軍車隊從敘利亞北部撤離。
2019年10月普京旋風式訪問沙特、阿聯酋兩個中東國家,受到帝王般的款待,16匹漂亮的阿伯拉寶馬護衛著總統車隊,真是風光無限。而與此同時,美國軍隊倉皇撤出敘利亞北部,俄羅斯軍隊迅速補位,特朗普因此被國內反對者批得灰頭土臉。在中東,美國的“戰略收縮”和俄羅斯的“戰略躍進”是客觀事實,但在可預見的將來,俄在中東的存在和影響都是有限、局部和戰術性的,美國的影響仍將是最強、全面和戰略性的,遠沒有達到“易位”的程度。從意愿、實力、利益訴求等各方面看,中東不會出現美俄爭霸的前景,甚至真正的大博弈、大交易也不會很明顯。
美國在中東的戰略收縮是始于小布什第二任期的,奧巴馬、特朗普基本上是“蕭規曹隨”,如果沒有太大意外,下任總統也會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冷戰時期,美國長期在中東實施“離岸平衡”政策,1948年的阿以戰爭、1956年的蘇伊士運河危機、1967年的“六日戰爭”、1973年的“贖罪日戰爭”以及1980年代的兩伊戰爭,美國要么在軍事上沒有參與,要么只是間接或小規模地參與。“離岸平衡”的目標是,同蘇聯爭奪勢力范圍,但不直接卷入戰爭,以免導致美蘇直接交火。在四場阿以戰爭的最后關頭,美國每次都壓以色列做出了讓步,其根本原因就在于擔心把自己拖進去。當時,美國在中東既沒有大規模駐軍,也沒有永久性軍事基地,主要依靠伊朗、沙特兩大戰略支點維護自己的利益。1958年美國租借巴林一個港口,在那里部署了一支小規模的海軍艦隊,這是當年美國在中東唯一直接的常駐軍隊,僅具象征意義。1973年阿以戰爭后,巴林甚至取消了美國軍艦的港口訪問權。1979年伊朗發生革命、蘇聯入侵阿富汗后,奉行“卡特主義”的美國不惜使用軍事手段保衛海灣安全,于同年在中東部署“快速反應聯合部隊”,1983年升級為美軍中央司令部。這是美國在軍事上直接介入中東事務的開端,而其真正開始在中東大規模部署軍隊則始于1991年的第一次海灣戰爭。
冷戰結束后,失去了蘇聯制衡的美國一家獨大,再也不用擔心自己因干預中東事務而被卷入超級大國之間的戰爭了。1991年第一次海灣戰爭前,蘇聯在聯合國安理會投了贊成票,給美國軍事打擊伊拉克開了綠燈。第一次海灣戰爭標志著美國的中東戰略從“離岸平衡”轉向大規模直接干預,開啟了一個延續20年的新時代。戰爭期間,由美國領導、30多國組成的國際聯軍動員總兵力達到73.3萬人,其中美國出了53.2萬人,這是美國在中東軍事存在的“巔峰時刻”。戰后,大部分美軍分批撤離,但美國在中東的軍事基地、常駐軍人卻開始“瘋長”。科威特、巴林、卡塔爾、阿曼等阿拉伯國家長期以來不愿接納美軍基地(因本國民眾反美情緒高漲),第一次海灣戰爭后卻分別同美國簽署防務協定,接納美軍基地和駐軍。9.11事件后,美國的中東戰略進入新的擴張期,2003年發動第二次海灣戰爭,派出16.5萬名戰斗人員,總共使用了505個軍事基地。
同時,冷戰結束后,美國的意識形態自信極度膨脹,想利用“單極時刻”把西方價值和制度推向全球。在這種思維驅動下,美國把推廣民主作為中東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民主化”既是改造中東國家、塑造中東局勢的手段,也成為目標。美國通過各種手段教導、壓迫相關國家接受“華盛頓共識”,進行“新自由主義”改革。2004年小布什政府推出“大中東民主計劃”,全面介入中東國家內部事務,試圖對中東進行全方位民主改造。
2011年美國從伊拉克全面撤軍,象征著“大規模直接干預”戰略的結束。此后,受國內金融危機、伊拉克戰爭困境、能源獨立、“大中東民主計劃”失敗等影響,美國的中東戰略開始收縮。這輪戰略收縮是對前20年大規模直接干預的回調,一定程度上是回到“離岸平衡”的“常態”。不再直接參與大規模地面作戰、不再大規模推動“民主改造”,是美國戰略收縮的兩大顯著特征。由于軍事干預和“民主改造”撞了南墻,美國人通過實踐提高了認知,又用新認知指導新實踐。特朗普曾猛烈抨擊過去幾屆美國政府的中東政策,稱美國在中東花了7萬億美元,死了數千人,卻什么也沒得著。2006年以來,美國熱情支持的巴勒斯坦、埃及、突尼斯、利比亞、伊拉克、也門等國的民主選舉,直接導致后來“阿拉伯之春”的發生,但除突尼斯外幾乎全部是災難性的結果。在血的教訓面前,美國在中東大規模推動“民主化”的時代也結束了。
除上述兩點變化外,美國中東戰略的大部分內容沒有實質性變化。首先,在中東的利益沒有太大變化。保證能源供應、保護盟國安全、打擊恐怖主義、遏制敵對國家崛起仍是主要利益,中東對美國依然重要。美國是否還需要中東石油,是當前關于美國中東戰略的討論的核心爭議點。石油曾是驅使美國進入中東的首要因素,1953年中央情報局策劃伊朗政變時,艾森豪威爾總統曾說:“我首要、唯一的目標就是讓石油繼續流向西方。”1973年石油危機后,美國進一步認識到,誰控制了西方的石油生命線,誰就控制了西方的命運,“波斯灣對世界從來沒有這樣重要。”但如今,美國的日均頁巖油產能已從2012年的200萬桶增加到2014年的400多萬桶,2019年達到800萬桶,2019年9月美國已經實現單月石油凈出口。美國能源信息署估計,到2020年美國將成為能源凈出口國,此后將保持這一地位若干年,這在1953年美國成為能源凈進口國以來還是首次。
然而,中東每天仍生產石油3000多萬桶,占全球日產量的30%以上,石油凈出口占全球交易的40%以上,至少未來數十年內還將繼續是世界最主要的能源供應地。美國雖不再高度依賴中東石油供應,但畢竟還是全球第一大石油消費國。石油價格是全球聯動的,如果中東動蕩、國際油價上漲,所有消費國都會受影響,更何況美國的盟國對中東石油的依賴度仍然很高。有美國學者指出,美國介入中東事務的根本原因是要履行自己作為全球領導者的責任,為國際社會提供公共產品;如果美國不打算放棄自己的全球領導地位,就必須為中東石油的穩定供應承擔責任,也必須繼續介入中東事務。因此,從利益角度看,很難清晰、明確地斷言“中東對美國不再重要”。更何況,現代史表明,中東是有辦法讓自己回到國際政治舞臺中心的,那里能源、難民、武器擴散、恐怖主義、種族仇殺等問題的發展演變都能引起美國的高度關注。
其次,美國仍是參與中東事務最頻繁、最廣泛、最有影響的外部力量,只不過干預的方式有所變化。軍事上,美國綜合使用空中打擊、軍事威懾、軍售軍援、結盟互助等手段,頻繁介入中東熱點問題。過去十年,在利比亞戰爭、敘利亞戰爭、反恐戰爭中,美國無一例外地使用了空中干預手段,既沒有袖手旁觀,也拒絕大規模地面卷入。外交上,美國也沒閑著,比如組織對伊朗的“極限施壓”、推出解決巴以沖突的“世紀交易”、組建“中東版北約”、斡旋“東地中海聯盟”、調停沙特與卡塔爾的關系,等等。
美國在中東的存在和投入也沒有明顯變化。軍事上,常年維持著6萬?8萬駐軍,保證兩個航空母艦戰斗群在中東附近游弋,2019年下半年向中東增兵14000人,國防部正在討論繼續增兵14000人。巴林、埃及、以色列、約旦、科威特、摩洛哥、突尼斯等七個中東北非國家是美國的“非北約重要盟國”,而這個級別上的美國盟國在全球只有17個。經濟上,美國是中東最大的直接投資來源國,2018年直接投資存量達730億美元,美國與中東的年貿易額達2000億美元以上,中東還是接受美國對外援助最多的地區。巴林、以色列、約旦、摩洛哥、阿曼均同美國簽有自由貿易協定,占美國對外簽署同類協定總數的約四分之一,僅次于美洲。政治上,中東是耗費美國領導人精力最多的地區。
可見,戰略收縮主要是心理和感覺上的,還沒有充分體現到實物層面。未來,美國是否會調低自己的戰略目標?是否會減少自己的戰略投入?是否會容忍敵對國家填補真空?戰略收縮的節奏、次序、重點和領域是什么?其影響又是什么?這些都不確定。但是僅僅聽到“樓梯響”,就已讓中東各國心驚肉跳。對很多中東國家來講,美國的存在是地區安全格局中最重要的支柱,美國稍有風吹草動,中東就有狂風暴雨。美國的盟友和敵人都明白,美國不會再為中東國家打一場大規模地面戰爭了,僅此一點就能在中東激起巨大變化。
2015年俄羅斯出兵敘利亞是其在中東“戰略躍進”的標志性事件。冷戰時期,美蘇曾經在中東平分秋色,蘇聯影響力曾一度超過美國。冷戰結束后,俄逐漸淡出中東,喪失了戰略大國地位。2015年俄出兵敘利亞,改變了戰場格局,保住了阿薩德政權,使自己成為敘利亞局勢的最大玩家,甚至贏家。以敘利亞為支點,俄羅斯調動了自己同伊朗、敘利亞、土耳其、以色列、伊拉克等中東大國的關系,再度回到中東戰略舞臺的中心。
美國在中東的戰略收縮給俄羅斯提供了重返中東的良機,也讓俄羅斯有足夠空間玩得風生水起。敘利亞戰爭初期,美國缺乏戰略決斷,政策左搖右擺,讓俄羅斯搶了戰略主導權。戰爭后期,美國又要從敘利亞全面撤軍,俄羅斯迅速占領美軍留下的空間。過去幾個月,美國無人機被伊朗擊落、沙特石油設施遭襲擊,美國均無有效反制措施,讓美國的中東盟友們后背發涼,“美國的可靠性”成為一個緊迫問題。于是,以色列、沙特、阿聯酋、埃及這些美國的傳統盟友紛紛尋找美國之外的合作伙伴,把目光轉向俄羅斯。俄羅斯則來者不拒,同中東所有國家都建立了合作關系,并且在絕大數問題上不選邊站。俄也高調介入中東幾乎每一場沖突,主要勸和促談,不實質性干預。現在,中東問題每張談判桌上都有俄羅斯的身影,每個國家都能看見俄羅斯派出的代表團,大有取美國而代之的趨勢。
其實,俄羅斯在中東的戰略目標非常有限,但迄今為止運作態勢良好。“伊斯蘭國”被鏟除立足地之后,俄羅斯把伊斯蘭極端勢力擋在了國門之外。敘利亞阿薩德政府復活后,俄保住了在中東的唯一軍事基地(塔爾圖斯軍港)。同中東主要國家建立良好合作關系后,俄羅斯部分突破了美國的經濟圍堵。高調介入中東危機后,俄至少在形象上恢復了自己的大國地位。俄羅斯還同土耳其、沙特、埃及等國家簽署了一系列經濟、軍售合同,獲取到經濟利益。中東市場占俄羅斯對外軍售的20%,俄在敘利亞戰爭展示實力后,其在中東的軍售額可能會增長數十億美元,土耳其已經購買俄羅斯S-400導彈,伊朗、沙特也都有興趣。對俄來說唯一的遺憾是,其本想通過敘利亞問題調動同歐洲、美國關系,但這一目標迄今沒能實現。
事實上,制約俄羅斯雄心的并非美國,而是俄羅斯自己的實力,更是中東問題的深不可測。在綜合國力方面,俄羅斯2018年的名義GDP只有1.5萬億美元,排在世界第12位,這樣的經濟規模對全球性戰略的支撐力是不夠的。美國每年在中東地區的軍事支出在500億美元以上,而俄羅斯一年的軍費總開支只有600多億美元。在經濟方面,俄羅斯與中東的市場互補性弱、競爭性強,2017年俄同整個中東地區的貿易額只有455億美元,其中與土耳其一國的貿易就占了215億美元。可見,俄羅斯在中東沒有太多經濟利益,當然油價波動是一個。
更重要的是,中東的每一場危機和沖突都是深不見底的“黑洞”。在敘利亞問題上,盡管俄羅斯風頭很勁,但敘利亞國內目前仍然存在阿薩德政府、反對派、庫爾德人三派武裝,伊朗、土耳其、以色列都深度卷入,解決這些問題遠比參與戰爭困難,恐怕也不是俄羅斯能單獨挑得起來的。
俄羅斯重返中東是真實、客觀的趨勢,但目標非常克制、有限,行動也比較謹慎。俄羅斯在中東跟誰都交朋友,每件事都不缺席,但跟誰都不死綁在一起,也從不大包大攬,而是游走于各方之間。2019年7月俄羅斯正式提出自己的“海灣和平倡議”,但未能在國際上引起太大反響。俄羅斯一位專家坦率地說,俄在中東是一支“被高估了的股票”。

2019年12月11日,美國國防部長埃斯珀與美軍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馬克·米利出席國會眾議院軍事委員會聽證會,就敘利亞局勢以及中東政策接受質詢。
俄羅斯樂意在中東給美國找點麻煩,手里拿點同美國交易的籌碼,但是沒打算同美國展開全面的“你走我留”式的戰略競爭,更不想打“中東小冷戰”。美國搞戰略收縮,俄羅斯目標有限,因此中東并沒有出現所謂的“美俄戰略大博弈”。相反,俄羅斯介入敘利亞戰爭四年來,俄美兩國軍隊之間沒發生過一起擦槍走火事件,說明雙方有著非常順暢的溝通協調和風險管控機制。
總的看,美俄似乎都對中東不是特別熱心,想象中的“大博弈”沒有出場,根本原因在于中東問題的性質變了。二戰后在中東地區發生的歷次沖突——四次中東戰爭、兩伊戰爭、海灣戰爭、伊拉克戰爭,都是國家間的戰爭,而2010年底以來席卷中東的政治動蕩主要還是內生性的,是國內的階級、教派、政治、族群斗爭,性質完全不同,國際力量雖有卷入,但很難施加有效影響。美國前總統奧巴馬曾說,“即使中東對美國特別重要,美國也沒有辦法改變那里的形勢”。
同時,沒有任何跡象顯示美俄要“離開中東”,這是因為中東大國關系的性質也變了。大國在中東的競爭從利益平衡、權力制衡向“威脅平衡”轉變。冷戰前,歐美俄紛紛進入中東,爭奪商業、能源利益,塑造對自己有益的利益格局。冷戰期間,中東是美蘇爭霸的焦點,安全利益、意識形態利益成為競爭目標。現在,中東能夠提供的利益、權力不多,但主要大國也都不敢一走了之,因為中東可以“提供威脅”,也就是說,如果你不在場,別人就會利用你留下的“真空”制造出對你的威脅,就像一位美國學者指出的,“如果你不在餐桌上,那你就會在菜單上”。
2019年結束、2020年開啟之際,當美國正在討論從伊拉克全面撤軍時,伊拉克“真主旅”用火箭彈攻擊美軍基地,造成美國人一死四傷。隨即,美軍突襲“真主旅”,導致數十人傷亡。作為報復,“真主旅”組織群眾沖擊美國大使館,美國宣布增兵4000人,隨后殺死了被其認定是這一系列事件“幕后黑手”的、在情報界呼風喚雨的伊朗將軍蘇萊曼尼,新一輪“好戲”的大幕拉開了。這就是中東,美國想走也走不了。過去兩千年里,中東曾是大國必爭之地,現在變成了大國不敢也無法離開的地方,它的未來將會是個什么樣子呢?
(山西廣播電影電視學校續東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