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是自然紀錄片之父,是有史以來旅行路程最長的人。作為博物學家、BBC的紀錄片主持人和制片人,他的足跡遍及地球表面的每一個角落;你所看過的關于自然的紀錄片,有相當部分鏡頭來自于他和他的團隊。
他還是世界上基于理性最愛惜這顆藍色星球的公眾人物,沒有之一。
他是現任美國總統。他被認為是有史以來公開撒謊次數最多的公眾人物,是一個破壞者(不僅僅是規則的破壞者)。他還是當今世界上基于非理性最不愛惜地球的大國領導人,沒有之一。

2020年10月4日,94歲的大衛·愛登堡出鏡主持、制作的最新紀錄片《大衛·愛登堡:地球上的一段生命旅程》登陸美國影院。這是愛登堡“地球三部曲”(《藍色星球》《冰凍星球》《地球脈動》)系列紀錄片的升華之作。
這是一部悲天憫人的片子。84分鐘里,他以酷烈的筆觸和鏡頭,記述了近一個世紀以來地球及地球生命所遭遇的浩劫。這一天,美國大選剛進入30天倒計時。
選擇這個時候在美國推出這部紀錄片,無論主觀上是否有意,愛登堡都是給特朗普的政敵拜登送上了一腳助攻——這部片子以大量鏡頭展現了過去一個世紀人類對于大自然的洗劫,記錄了全球快速升溫的過程及其給生態帶來的破壞,并描述了人類未來百年面臨的危機;而特朗普對于氣候變化的科學論斷一向持否定態度并付諸行動,他主導并宣布了美國退出《巴黎協定》。

將這一切與5年前愛登堡在白宮與奧巴馬總統那次影響深遠的會談相關聯,我們更能品味其背后含義。
美國政府,確切地說是共和黨執政時的美國政府,在氣候變化話題上始終持曖昧態度。克林頓時期(1998年),美國簽署了旨在遏制全球變暖的《京都議定書》;隨后共和黨上臺,小布什政府以“減少溫室氣體排放將會影響美國經濟發展”和“發展中國家也應該承擔減排和限排溫室氣體的義務”為由,于2001年3月宣布退出《京都議定書》。
彼時,美國是世界上最大的溫室氣體排放國,它以占全球約4%的人口,排放了全球約25%的溫室氣體。《京都議定書》基于“雙軌談判”而制定,在此框架內,發達國家不僅要承諾硬性減排任務,還要提供資金和技術給發展中國家,以幫助后者減少溫室氣體排放。“雙軌”框架的邏輯是:發達國家過去已經排放了更多的溫室氣體,應負有更多的減排責任。
作為全球最大的溫室氣體排放國,美國所承擔的任務不輕,它的退出將讓《京都議定書》其它締約國的減排努力大打折扣。所幸的是,一貫在氣候問題上持積極態度的歐盟挑起了重擔;并且美國民間,尤其是科學界,并沒有因為政府的退出而放棄減緩氣候變化的努力。
但自那之后,政府間氣候談判變得異常艱難,2012年《京都議定書》第一承諾期結束前,針對2013-2020年第二承諾期的減排行動,數次國際談判幾無寸進,直到2015年《巴黎協定》的簽署。
政府間氣候變化談判的艱難來自“雙軌”與“并軌”之爭,以及在“雙軌”條件下各國分別應承擔多大的任務。美國作為全球溫室氣體排放曾經的第一大國、當前的第二大國(2006年中國超越美國成為溫室氣體第一大排放國)退出《京都議定書》,無疑會讓其它締約國(尤其是要出錢、出技術的發達國家)產生不平心態。哥本哈根氣候會議之后,歐盟也失去熱情,致使2012 年末多哈會議最終制定的是一個缺乏足夠約束力的第二承諾期協議。
由此足見《巴黎協定》來之不易。《巴黎協定》是《京都議定書》的續篇,框定了2020年之后各國減排溫室氣體、遏制氣候變化的行動,是全球應對氣候危機的持久性框架。我們也可以把它看作是《京都議定書》的第三承諾期協議。在這個框架內,自2021年起,發達國家在承擔各自減排任務的同時,每年還要給發展中國家提供1000億美元的資金。按照慣例,美國的出資份額會占到20%以上。
作為全球環境基金最大的捐助者,美國的態度事實上決定了《巴黎協定》是否能夠順利簽署;而讓時任總統奧巴馬最終下定決心,大衛·愛登堡功不可沒。巴黎會議前夕、2015年5月8日,愛登堡造訪白宮,與奧巴馬進行了一場關于地球未來命運的會談。那一天正是愛登堡的89歲生日。


奧巴馬對于愛登堡的自然紀錄片耳熟能詳,他們在環境與氣候變化的議題上有共同語言。愛登堡因拍攝自然紀錄片而第一個發現氣候變化導致珊瑚礁白化的證據,他以切身經歷,說服奧巴馬代表美國挑起重擔。是年年底,《巴黎協定》簽訂并于次年年底生效;沒有節外生枝的話,在即將到來的2021年,這一文件將開始實施。
奧巴馬把《巴黎協定》看成是全球應對氣候變化的轉折點,“它傳遞出全球堅定致力于低碳未來的強力信號”。但奧巴馬對于這個協定的未來并不那么樂觀,他認為氣候問題不太可能僅通過這個協定就得到解決。
話音未落,奧巴馬的繼任者就給了《巴黎協定》當頭一悶棍。2017年6月1日,唐納德·特朗普在華盛頓宣布,美國將退出《巴黎協定》。
早在競選總統之前,特朗普就表示,氣候變化是一場陰謀,他不相信全世界科學家在這個問題上給出的證據。特朗普的反科學傾向和行為一以貫之。他上任之后對于環保局、CDC、FDA等部門的踐踏和蹂躪絕非偶然;他攻擊拜登“他上臺后會聽科學家的”,這在許多人看來不可思議,但在他的邏輯中則順理成章。
前文所述,特朗普是一個破壞者;但他最嚴重、并與每一個人直接或間接相關的,是對《巴黎協定》的破壞。在2017年特朗普的聲明之后,2018年12月3日,大衛·愛登堡爵士在波蘭卡托維茨舉行的《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24次締約國會議上發表“人民的演講”,呼吁世界各國團結一致,共同應對氣候變化。次年9月23日,在紐約舉行的聯合國氣候行動峰會上,16歲瑞典女孩格里塔·桑伯格發表了“憤怒的演講”,怒斥特朗普及其他政客:“你們已經用空洞的言語,偷走了我的夢想和童年。”
但愛登堡和桑伯格的演講均不能打動特朗普。2019年11月4日,特朗普正式通知聯合國,美國退出《巴黎協定》,這是退出協定流程中的第一個步驟。如果特朗普連任成功,至2020年11月4日,美國將完成這個退出程序,《巴黎協定》將名存實亡:作為發達國家領頭羊的美國退出,將動搖這一協定的根基,讓全球氣候治理資金籌措更加困難,而且還將啟動惡性示范效應,《巴黎協定》將重新進入無約束力的黑暗狀態。
對于那些支持特朗普的選民來說,特朗普退出《巴黎協定》將幫美國省下每年超過200億美元的氣候基金,同時讓那些化石燃料的生產和經營商可以放開手腳;但在那些有遠見的觀察者看來,特朗普的這一行為屬于喪心病狂之舉,它讓美國徹底陷入“無信”及“不負責任”形象所帶來的窘境。
2017年10月23日,尼加拉瓜宣布簽署《巴黎協定》;同年11月8日,最后一個國家敘利亞代表宣布將盡快簽署加入《巴黎協定》并履行承諾。至此,全球唯有宣布退出的美國孤立不群。目前能夠拯救《巴黎協定》的唯有拜登。正如《自然》社論所評述,尊重科學的他,如果競選勝出,必將讓美國重回全球氣候變化的談判桌。
美國人將臨近大選的10月稱為“奇跡月”,因為這時常常會出現一些左右大選的“奇跡”性事件。原本,本屆美國大選的“十月奇跡”第一彈應來源于3個老人的故事:94歲的大衛為78歲的拜登送上助攻,共同對付74歲的特朗普。可惜,特朗普在此之前先感染了新冠肺炎,這一更引人注目的“奇跡”將愛登堡的助攻行為給淹沒了。
但在美國精英層面,大衛的影響力不可低估。10月15日,《紐約時報》發表專門文章,歷數特朗普上任4年在環境政策方面所犯罪行。在大眾看來,氣候變化所導致的災難性后果離自己可能很遙遠;但在環境學專業人士看來,氣候變化所致的嚴重后果不僅僅是“近在咫尺”,而是已經發生。
氣候變化存在延后效應:一個半世紀之前工業革命開始之初所排放的二氧化碳,真正顯示出溫室效應的威力已經是20世紀中后期。今天越來越頻繁的極端天氣現象、極地冰蓋和永久凍土層的消融、青藏高原冰川的退化,以及海洋中珊瑚的白化,都已經明確是溫室氣體增加的后果。即便從現在開始大氣中溫室氣體含量不再升高,未來幾十年全球依然會繼續升溫。
更嚴重的是,氣候變化還存在惡性反饋效應:全球升溫會導致海水蒸發增多,而水蒸氣本身又是一種溫室氣體,其在大氣中的含量上升將進一步升高全球氣溫,由此陷入惡性循環。其次,全球升溫還將釋放極地凍土層儲存的甲烷等溫室氣體,海水升溫則會釋放海底的可燃冰(主要成分也是甲烷)。——就在本文寫作過程中,10月27日,英國《衛報》報道,科學家剛剛在東西伯利亞海岸觀測到了北極沉積的甲烷(《衛報》將其稱為“沉睡的巨人”)開始釋放;與此同時,南極海底的可燃冰也開始釋放甲烷并排入大氣層。
危機已然到來。與《自然》社論以前所未有的強烈語氣譴責特朗普如出一轍,大衛·愛登堡一改之前的溫情筆法,選擇用慘烈的鏡頭來展示地球及生命所遭受的荼毒。對于美國那些還存有最起碼理性的選民而言,他們也應該以手中的選票為武器,共同對抗破壞者特朗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