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歐陽古地

戴高山

1

生命之于陽光的理解，向來是溫暖明亮的。

秋后，閩南天氣依舊溫和著，日暖融融。但走進大山之后，陽光被濃密的樹影遮住了，只剩下一股涼意，透過了肌膚，卻上心頭。

車在蜿蜒的山路上行走，自上而下望去，淡淡的薄霧陰涼了視線，也遮蓋了山底下片片的緊鄰的村落。縹緲之間，我們沒有停車，但那若隱若現的村莊房屋，時時透過車窗撲向我們的眼睛。那感覺太深刻了，有一種高且險的驚恐，似乎騰云駕霧了！

水泥路走完了，接下來是土路，而后是山石路，粉塵透過車窗的縫隙向我們吹來。是時，一股晚秋的涼味，撲鼻而來，說不清好不好聞。時時，有鳥兒的啾啾聲，喚起了水秀山青的美感——這里，還算是芳草地吧，還算是原始叢林吧。對于久居高樓大廈的我們而言，這里，還可以稱得上是處女之地吧。

下車，到了。

陽光很美，萬里無云，感覺有一股涼氣，直逼心底。畢竟在海拔500米處，叢林環繞之間，秋末的風，挑開了你的毛孔，由外而內，擠入絲絲的涼意。

一條山道“之”字而上。仰頭，是白云室。據說，這是歐陽詹少年讀書之地。

2

腳下是落葉，白云室舊址的下方，有尊歐陽詹的讀書坐像，只可惜不是少年時的。

據說，白云室原來供奉執書觀音，左側是歐陽詹的讀書室。四堵山石壘成的石墻，將石室隔成了三間，而如今，卻只剩下殘垣斷壁了。

這里，還有一個清香熏黑的香臺，數個留存于地的圓形古石柱，以及荒草和鄉人用紅牌打下的——“觀音媽宮原址”和“歐陽詹讀書處原址”的牌子。

歲月無語，沒有人能夠穿越到唐朝，去尋找歐陽詹的往事。

但，歐陽詹卻為八閩、為泉州，留下了永恒的第一。貞元八年（792年），歐陽詹以優異的成績，榮登進士榜第二名，同榜的還有韓愈等名士;貞元十四年（798年），歐陽詹就任國子監四門助教，時人尊他為“歐陽四門先生”?！堕}政通考》說：“歐陽詹文起閩荒，為閩學鼻祖?！彼沃祆滟澋溃骸笆聵I興邦，閩海賢才開氣運;文章華國，溫陵甲第破天荒?！?/p>

然而，有關歐陽詹的出生地，一直存有較大的爭議。最先，他被指為晉江潘湖歐厝人，之后，隨著南安碼頭高蓋山舊址的發現，歐陽詹是南安人的呼聲，日益高漲。

高蓋山上，曾有一座始建于唐初咸亨癸酉年（673年）的寺院，叫資福院。唐人普茶昆曾在《高蓋山資福院碑記》中寫道：“時癸酉之秋，有歐陽公揮金布谷，遂構梵宇，額曰資福院。”此方碑記，言之唐朝初年，在高蓋山之上有歐陽家族居住。至于這個捐建資福院的歐陽先生，是否為歐陽詹的先祖，暫無考究。

而往后至明萬歷年間，又有南安大庭進士戴廷詔考證說：這位“揮金布谷”捐建資福院的歐陽公，乃是唐朝歐陽詹之祖上也。并寫有一首《游高蓋山》的詩，詩云：“名山高蓋幾經游，覽古直須到上頭。草蔓石門迷舊室，云連穹宇護靈邱。三峰并峙臺階疊，二水中分玉帶流。千古破荒鐘間氣，于今仰止憶前修。”

此處“千古破荒”，自然寫的是歐陽詹。然而，戴廷詔之考證有何依據，不見詳載。

3

明清之時，有崇禎年間、乾隆年間及光緒年間重修資福院的記載。

據方志記錄，現存之清乾隆四十年《重建高蓋山資福院碑記》中開頭寫道：“高蓋山屹然雄峙于南之十都，名傳天下，甲泉州諸山，則有唐行周歐陽公實居此山之下，讀書白云室與母墳并在此山之頂上焉。山豈浪得名也哉！”

其結尾又說：“公所產之里在芹山之麓，與此山相接壤，鐫有‘歐陽古地石碑，十馀年來已為鄰居人埋去。又《南安縣志》久廢，有力者未嘗有修意。公已譜入晉江，《府志》、《省志》仍之。更數百年后，人益遠，傳益微，誰復知有歐陽古地者？誰復知公非晉產者夫！公之高懷雅量豈分畛域？然使父母桑梓之鄉失于后人，亦非公意也。”

憾之！一代名士之戶籍，竟然因為縣志未修，而被混淆，孰是孰非，撲朔迷離。

“為叩行周到此山，白云助我遠躋攀。最憐開創文章久，欲笑依稀笑語艱。古洞千尋秋色里，荒墳半壁夕陽間。徘徊未了登高興，忽覺風吹兩鬢斑。”這是清陳石鐘《九日登白云室》的詩句。顯然，此行高蓋山，乃是為了叩拜歐陽詹而來的。

后世人認為，歐陽詹是晉江隨母到高蓋山居住生活到少年。就資福院的記載說明，高蓋山在唐朝初年，就有歐陽氏居住了，直至今天，仍有部分歐陽后人居住于此。碼頭至今仍有許多地名帶有歐字的，雖說人去樓空，卻留下了“歐厝”“歐墘”“歐內”“頂歐”“下歐”等地名，可見絕非偶然，也證明唐朝年間，歐陽家族的興盛。

而據《南安縣志·卷二·輿地志·高蓋山》記載：“宋，朱子嘗與陳知柔道經詩村，訪其（歐陽詹）故址，書‘歐陽古地石碑，以志不忘。乾隆間，碑為鄉人埋去……”此段記載，又與清乾隆四十年《重建高蓋山資福院碑記》的結尾，不謀而合。唯一遺憾的是，此碑已無存，奈何之！

離開了白云室，前往歐陽墳。據說，該墳在高蓋山的絕頂之處，路還很遠呢。

4

車子一路顛簸，順著一條新開的土路，一路往上。兩邊，秋葉臨風，雖然綠著，卻已失了春夏時的嫩綠。在閩南，多數樹木一年常綠，只是入秋之后，那原本的水潤色，漸漸淡了，樹葉兒也靜靜地退色老化。

聽隨車的老者講古事，說起歐陽詹母親之墓。那墓原于山頂之上，孤獨地立于荒草之間。我見過此古墓的照片，僅存有一塊讓歲月熏黑的墓碑，其上刻有“唐歐陽媽祖墓”六個字。由于年代久遠，該墓地上的封土，早已夷成平地了。直至2018年，才有歐陽氏族人出資，委托碼頭鎮歐陽詹研究會重修，尚保留原著有的墓碑。

南宋嘉泰進士、南安碼頭人戴夢申有首七絕《謁歐陽墳》。他在詩中寫道：“登高絕頂近斜陽，亟想歐墳爇瓣香。一冢緣何千古貴，只因有子破天荒。”戴夢申上山祭拜歐墳已是黃昏了，他燃香叩拜，想起母以子貴，崇敬之心油然而生。

又有清謝清河《九日登白云室》詩：“山阿佇云處，名賢棲跡多。文章開地脈，科甲破天荒。草綠猶書帶，泉清剩墨香。八閩高鼻祖，百世企前芳。”

如此之多的宋、明、清記載和詩吟，碑石有聲，鏗鏘有據。

墓葬座東面西，想是歐母念兒心切，囑咐葬身于此，以望行周歸來！新墳沿用今人的眼光，有些高大上的樣子，既無新鮮感，也無違和感。唯一能讓人一震的，是中間的那塊古石碑文：“唐歐陽媽祖墓”。為此六字，圍觀者爭執良久。如何斷句？到底是“唐/歐陽媽/祖墓”還是“唐/歐陽媽祖/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高下難分。

如我心中，依舊有一個困惑：在歐陽詹之名不見任何碑文石刻之前，一切猜測和論斷都將只是后人的假想。若我能穿越唐朝，我愿為此事，走上一回。

5

斯人已乘黃鶴去，留一座孤墳，及那后人的閑詩謾語！歐陽詹出生何地，是哪里人，其實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開創了閩地之文風，獨破天荒，名垂千古也！

而后，閩地文才輩出，成功成名者，又何止他一個人呢？

這諸多文人墨客的碑記詩文，亦不是隨意杜撰出來的。這些碑記詩文，無不用文字之玉指金口，共同指向一個方向，景仰一個方向……

明嘉靖己未年，南安進士歐陽模寫過一首七律詩《謁歐陽墳》：“慈母千秋有古墳，詩山縹緲帶晴云。傍林鳥雀今何在？滴淚叢荊古自芬。雨濕黃泥逢晚到，風高華表作秋分。傳疑傳信君休問，總是文章孝行聞。”

有人說：“高蓋山前日影微，黃昏宿鳥傍林飛。墳前滴酒空流淚，不見叮嚀道早歸?！辈皇菤W陽詹考中進士之后，返鄉見母已逝，祭墳時所寫的一首詩。

歐陽模說：“傳疑傳信君休問，總是文章孝行聞。”歐陽詹是泉州哪里人，先不用爭議了。但他是泉州人，概是無可非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