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貴晨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 山東濟南 250014)
本文題曰“《歧路燈》與《西游記》”,自然主要是說前者所受后者的影響。比較《三國》《水滸》《金瓶梅》,李綠園在《歧路燈》的自序與文本中,對《西游記》的不滿主要是其“幻而張之……惑世誣民”[1]94一端而已,總體說一面是要寬容得多,另一面有他獨特的閱讀與了解。這種思想狀態影響《歧路燈》書中有較多正面寫及《西游記》的因素,內容與形式,明里暗里,多有對《西游記》思想與藝術上的借鑒,茲比較例論如下。
《歧路燈》“用心讀書,親近正人”[2]130(第十二回)的“八字小學”(第九十五回)關乎主旨;《西游記》主旨則有所謂“勸學”說。
按《西游記》主旨自古議論紛紛,莫衷一是。近世以來,雖魯迅先生推崇“蓋亦求放心之喻”[3]140的判斷,有眾多學者贊同,但至今也還不能說已經定于一尊。這里都不擬細論,而略辨其“勸學”一說。按清張書紳《新說西游記總批》曰:
《西游》一書,古人命為證道書,原是證圣賢儒者之道。[4]222
又曰:
“游”字即是“學”字,人所易知;“西”字即是“大”字,人所罕知。是“西游”二字,實注解“大學”二字,故云《大學》之別名。人必于此二字,體會了然,全部文義,則自不難曉矣。[4]226
又曰:
三藏真經,蓋即明德新民止至善之三綱領也。而云西天者,言西方屬金,言其大而且明,以此為取,其德日進于高明。故名其書曰《西游》,實即《大學》之別名,明德之宗旨。[4]231
又曰:
《西游》一書,原本真西山《大學衍義》而來。但西山止講格致誠正修齊,末及平治兩條,《西游》因之而亦如是。后至明祭酒邱瓊山,始續而補之,詳見《大學衍義》。蓋西山講的原是一部至精之理學,長春作的卻是一部絕妙之文章,其名雖有不同,而其義則一也。[4]235
又,清劉一明《西游原旨讀法》曰:
《西游》即孔子窮理盡性至命之學。猴王西牛賀洲學道,窮理也;悟徹菩提妙理,窮理也;斷魔歸本,盡性也;取金箍棒,全身披掛,銷生死簿,作齊天大圣,入八卦爐鍛煉,至命也。觀音度三徒,訪取經人,窮理也;唐僧過雙叉嶺,至兩界山,盡性也;收三徒,過流沙河,至命也。以至群歷異邦,千山萬水,至凌云渡,無底船,無非窮理盡性至命之學。知此者,方可讀《西游》。[4]249
如此等等,雖然如“‘西’字即是‘大’字”“書曰《西游》,實即《大學》之別名”之類都太過武斷和穿鑿,但筆者還是認為后人就其說概括出的《西游記》“勸學”之旨,是一個創見。
但是,與上引諸說不同,本作者認為《西游記》雖“三教歸一”(第四十七回),“三家配合本如然”(第二回),但其“勸學”,卻不是學儒、學道,而是學佛,是一部“成佛之書”[5]。其具體路徑是第一回寫孫悟空從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乘筏浮海,先至南瞻部洲“學人穿在身上,搖搖擺擺,穿州過府,在市廛中,學人禮,學人話”即學儒,后直至西牛賀洲地界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學道(仙),不成,然后有“大鬧天宮”“三界”等,這是孫悟空的第一次西游;第二次西游就是保唐僧“西天取經”,學佛,終成正果。總之,《西游記》無論是儒家的“大學”,還是佛教的“禪學”,其旨在“勸學”說是可以成立的。
張書紳是乾隆初人,他的《新說西游記總批》也成書在《歧路燈》之前。因此,不排除李綠園讀過張書紳《新說西游記總批》的可能。而且無論如何,其以“勸學”為《西游記》之旨的說法,能使后來成書的《歧路燈》拉近了與《西游記》的聯系。因為,《歧路燈》所寫正是一個教人“用心讀書,親近正人”的也可說是“勸學”的故事。因此,在共同為“勸學”的意義上,《西游記》也可以說是神界人物孫悟空的“歧路燈”,而《歧路燈》則又可以說是人間書生譚紹聞的“西游記”。
《歧路燈》結構、情節與寫人都有明確或疑似對《西游記》的模仿。
自清代以來,學者認為《西游記》敘事有三大段說。一者清張書紳《新說西游記總批》說:
一部《西游記》,共計一百回,實分三大段。……何謂三大段?蓋自第一回起,至第二十六回止,其中二十二個題目,單引圣經一章,發明《大學》誠意、正心之要,是一段。又自二十七回起,至九十七回止,其間七十一回,共二十七個題目,雜引經書,以見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也,是一段。末自九十八回起,至一百回止,共是三回,總結明新止至善,收挽全書之格局,該括一部之大旨,又是一段。[4]226
雖然此說依托《西游》即《大學》說,牽強附會,穿鑿過甚,但是,其說《西游記》敘事分為三大段值得參考。于是有近來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的《西游記》構架新三段說:
從全書內容的構架來看,大致由三個部分組成:一、孫悟空大鬧天宮;二、被壓于五行山下;三、西行取經成正果。這實際上隱喻了放心、定心、修心的全過程。
這一新三段論對應的是《西游記》第一至七回的猴王學道和“大鬧天宮”、第八至十四回的孫悟空被壓在五行山下和取經緣起,和第十五回至第一百回的“西天取經”與“五圣成真”。這三段的回數依次是七—七—八十六。
以此《西游記》架構新三段說對照《歧路燈》,雖然兩書回數不一,但是《歧路燈》的架構也正是可以做三段分析的,即第一段第一至六回寫譚紹聞先后因父親舉賢良方正進京候選和塾師婁潛齋中舉、會試等而失正學;第二段第七至第十二回譚孝移在京和回家后去世使譚紹聞為侯冠玉所誤進而失怙,開始沾染游惰之習;第三段第十三回至第一零八回為譚紹聞墮落后又敗子回頭,家業復興。這三段的回數依次是六—六—九十六。
兩相對照,自然是有很大的不同,但在各自的架構中以章回數分為三段,卻有形式上如此雷同的安排,豈不是可以懷疑后來者即李綠園的此一構思,有可能從《西游記》得到啟發與靈感嗎?此外,從《歧路燈》寫譚家敗落的過程中王中被譚紹聞的三逐三歸,又是否可以看到取經途中孫悟空與唐僧三離三合的一點痕跡呢?我是寧可信其有,而不愿以其無的。
《歧路燈》大量描寫了與《西游記》相關的活動。一類是《西游記》戲曲的演出。如第十回《譚忠弼覲君北面,婁潛齋偕友南歸》,寫譚、婁離京南歸之前觀賞《全本西游記》戲曲演出:
恰好鑼鼓響處,戲開正本。唱的是唐玄奘西天取經,路過女兒國。這唐僧頭戴毗盧帽兒,身穿袈裟僧衣,引著三個徒弟——一個孫悟空,嘴臉身法,委的猿猴一般。眼睛閃灼,手腳捷便。若不是口吐人言,便真正是一只大玃猴。一個豬八戒,長喙大耳,身穿黑衣,手拿一柄十齒鈀子。出語聲帶粗蠢,早已令人絕倒。一個沙僧,牽著一匹小白馬,鞍屜鞦轡,金漆奪目。全不似下州縣戲場,拿一條鞭子,看戲的便會意,能“指鞭為馬”也。
這是寫演唐僧師徒出場,并敘京師內外演藝之不同。接下來又曰:
師徒四人,到女兒國界,一個女驛丞,帶著兩個女驛子接見。孫悟空交與天朝沿路勘合,到一國,國主要用印,過站還要迎接管待。女驛丞雙手接住勘合,回朝轉奏國主。這個豬八戒的科諢俳場,言語挑逗,故作撾耳撓腮之狀。這眾人的笑法,早已個個捧腹。女驛丞回朝,這女主登殿。早奏細樂,先出來四個鎮殿女將軍,俱是二十四五歲旦腳扮的,金胄銀鎧,手執金瓜銅錘,列站兩旁。又奏一回細樂,四個女丞相出來,俱是三十歲上下旦腳扮的,個個幞頭牙笏,金蟒玉帶,列站兩旁。又打十番一套,只見一個女國王出來,兩個宮女引著,四個宮女擁著。這六個宮女,俱是十七八歲年紀扮的,個個油頭粉面,翠鈿仙衣。那兩個引的宮女,打著一對紅紗燈前導,那后邊四個宮女,一對日月扇,一對孔雀幢,緊擁著一個女兒國國王出來。這女主,也不過二十歲,鳳凰髻,芙蓉面,真正婉麗自喜,且更雅令宜人。再看那些旦腳,縱然不下儕于曹檜,只可齊等乎虢秦。女王霓裳霞矞,看者目為之奪;環珮宮商,聽者耳為之醉。六個宮女圍住上場,念了一套《鷓鴣天》引子,才輕移蓮步,回轉到主位坐下。這女驛丞奏明天朝活佛,路過本國,勘合用印的情事。
這是寫演唐僧師徒見女兒國主辦理通關過程。接下來又曰:
女王俞允,便與四大丞相商量,款待天朝高僧的事宜。四丞相奏了儀注,傳旨,明日迎迓,到柔遠廳上筵宴。即著女驛丞投啟訂期,速回驛伺候;若是有慢,即行梟首為令。做完此出,下一出即是女主郊迎玄奘師徒,到柔遠廳上擺筵。話要捷說。到了排宴之時,玄奘正坐,左邊是孫悟空、豬八戒、沙僧三席,右邊是女主一席,仰面斜簽相陪。這個場中,豬八戒口中不吃素席,搖耳擺腮;眼中卻艷女臣,神馳意羨。這孫悟空再三把持,怕八戒失儀,卻又不敢手扯口斥。這個光景,早令人解頤不已。那邊席上,女主含著個伉儷之情意,有許多星眼送暖,檀口帶酸的情景。這陳玄奘直是泥塑木雕,像是念《波羅蜜多心經》。這一出真正好看煞人。
接下來又曰:
再一出,更撩人軒渠處,乃是八戒渴了,曾吃了女兒國子母河的水,懷孕臨盆。上場時,只見孫悟空攙著大肚母豬,移步蹣跚可笑,拘腹病楚可憐。這潛齋欲解孝移的胸中痞悶,笑道:“孝老看見豕腹彭亨么?”孝移笑道:“今日方解得‘豕人立而啼’。”彼此大笑不已。只見這孫悟空扶八戒坐在一個大馬桶上,自己做了個收生穩婆,左右撫摩,上下推敲,這八戒哭個不住,宋云岫道:“怎的不見女兒國女人?”潛齋道:“豕四月而生,想是過了女兒國了。”孝移又復大笑。少時肚子瘦了,悟空舉起大馬桶細看,因向戲臺上一傾,傾出三個小狗兒,在臺子上亂跑。孝移笑道:“‘三豕’訛矣。”潛齋亦笑。原來是戲班子上養的金絲哈叭狗。那看戲的轟然一笑,幾乎屋瓦皆震。忽的鑼鼓戛然而止,戲已煞卻。
從如上面面俱到細致生動的描寫,可見當時西游戲曲演出的盛大與熱鬧,連古板如譚孝移那種“老成典型”看了以后都“眉目和怡,神致舒暢,不似前日顰蹙之態”了。至于場上牽小白馬,而不是“指鞭為馬”;馬桶里傾出三個小狗兒,在臺子上亂跑,則一時一地演藝風氣的記載,文獻中不多見的。
《歧路燈》又寫《西游記》故事成為官民慶典放煙火的題目,第一零四回寫平倭前線新正元宵節于定海寺前放煙火架,就有“孫悟空跳出五行山”“八戒蜘蛛精”等名目。《歧路燈》還寫了《西游記》人物被宗教所利用,第四十七回寫開封祥符縣城西南槐樹莊擂馬子的情景,“上年天旱,槐樹莊擂了一個馬子,說是猴爺,祈了一壇清風細雨,如今施金神藥,普救萬姓。”猴爺即指孫悟空。接著又寫了王氏為給孔慧娘治病,由滑氏作陪出門去燒香許愿:
大家不坐車,走了半里路,到槐樹莊。只見一株老槐樹下,放了一張桌兒,上面一尊齊天大圣的猴像兒,一只手拿著金箍棒,一只手在額上搭涼棚兒。臉前放著一口鐵鑄磬兒,一個老嫗在那里伺候。有兩三家子拜藥的。樊爨婦叫德喜兒買了樹下一老叟的香紙,遞與王氏,四人一齊跪下,把盅兒安置在桌面上。老嫗敲磬,王氏卻祝贊不來,滑氏道:“譚門王氏,因兒媳患病,來拜神藥。望大圣爺爺早發靈丹妙藥打救,明日施銀——”滑氏便住了口看王氏,王氏道:“十兩。”滑氏接口道:“創修廟宇,請銅匠鑄金箍棒。”老嫗敲磬三椎,眾人磕了頭起來。遲了一會,揭開盅上紅紙,只見盅底竟有米粒大四五顆紅紅的藥。
一齊都向王氏祝喜,王氏吩咐與敲磬老嫗一百錢,命德喜兒雙手捧定盅兒。到了惠家莊,滑氏又與了一個大碗,將盅兒放在里面,囑了德喜小心。
筆者曾撰《古今載論中的孫悟空崇祀之俗》[6]一文,而苦于資料難覓,上引《歧路燈》中描寫雖小說家言,但源于生活,無疑是清中葉河南流行孫悟空崇祀之俗的一個鮮明的文學佐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