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煙火（外一首）

人間煙火

他站在炕坑，接過一塊塊土坯。

對準灶膛，選準位置

示范如何筑底，往上搭花兒。

爹一邊打下手，一邊聽他傳手藝。

十個人十個搭法，各有各理兒。

這兒要留口兒，火往兩邊引

省得炕頭燒太熱，燎糊炕席。

氣道呢，要通暢，要不就倒煙。

也得讓它多拐彎，好全炕熱均勻。

迅速一垛垛壘起來

彼此搭住，連成一體

最后在略低于炕沿處平鋪一層

把所有那些精巧的巷道

完全封住。抹好泥，光滑平整。

放心燒吧，敞亮著呢，跑火車都行

保你兩年煙都不冒。

搭一回你也就會了，咱村最好的炕。

確實是最好的，不冒煙

熱得快，涼得慢——頂呱呱的好手藝。

兩年后重新搭，爹果然沒叫任何人。

媽說你到底會不會

他說那有何難。

悶頭大干。我們一邊遞坯

一邊看他蠻有把握地

讓它們各就各位。實際上

從此他都沒叫過人，都是一人搭。

于是，只要燒炕或添火做飯的日子

我家屋里就煙霧繚繞。

二十一日（節選）

——給永蘋

第一日

一枚挨一枚，輕輕碼上木架

墊著稻草席的隔板。

白殼的，紅殼的，亮晃晃，

很快，一層層滿滿當當。

拉下門簾，預先燒熱的溫度

將它們緊緊抱住。

恒溫，恒濕，全靠那兩座爐子

和一圈火墻來控制。

一潑水，嗤啦啦，冷與熱之歌。

升騰的煙霧，晦暗燈光中

蛋平躺如發燒的鵝卵石。

每隔幾個鐘點，要進入那悶熱屋子，

伸長胳膊貼住它們

橫向移動。翻滾著輕磕

沙沙的夢中低語。

他們小心翼翼，從始至終

把每一枚當活物來呵護。

似乎那分分秒秒都在發生的變化

每次觸碰皆能感知。

第六日

最神奇的裝置，民間物理學：

一只大瓦數燈泡，懸吊在

密閉的紙殼箱中。側面開一圓孔

剛夠蛋被卡住。

瞬間，整只蛋照得通透明亮。

瞪大眼睛尋找——

經過幾天孕育，象征生命的小血點

在澄黃中凝聚。

一排排撤下來，捏在手心

安放好，自那光之孔中檢驗。

熟練的流水作業。

白蛋放到一邊，它們

已然盡失光彩。

而另一邊，外形一樣卻更富生氣。

這些色蛋會再次上架，

神奇的小紅點，遨游于蛋殼內

完美小宇宙中——

我們該一生知善惡

為曾如此真切窺視生命之源。

第十三日

仍是那具魔法箱。前次被判定的

再次置于那道光中，

溫熱、半透明。

那血點變大了并拖著尾巴

蝌蚪一樣游動。

而另一些，完全不動，凝固的斑點。

死去了——任何溫度的失衡

都會帶來災禍。

照例，這些二照蛋

會被人低價買走

碼在缸中，腌出那種蛋黃泥黑

帶獨特臭味的咸雞蛋。

安然無恙的，重返溫床

剛上去搖搖擺擺，不愿平靜下來。

就像里面有種強大的沖動

想要弄清楚

自己到底是什么。

然后加快變形，從胚胎中

長出骨骼、羽毛。逐漸變硬的蛋黃

正是它的身體。

第二十一日

噠噠，噠噠。它們

蜷縮著腿頸，在束縛中傾聽著

本能的命令，然后是

彼此的呼喚，最初的力量練習。

噠噠，噠噠——破殼而出。

第一只小雞，拍打著

棉墊似的小翅膀，啄碎殼片。

濕漉漉絨毛迅速變干。

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烏攘攘一片，色彩斑斕：

紅色的，白色的，灰色的，褐色的。

漂亮的三道紅。

禿脖頸的純黑色，未來雞中斗士

頂著神氣的紅雞冠……

所有這些小小歌手

都在顫巍巍地喳喳喧叫

加入越來越高亢的合唱中。

傾盡全力分享生之喜悅

全然不知何為苦痛。

作者簡介：王志軍，1978年生于河北昌黎，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