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海燕
“儉嗇”可謂是漢代史學家對先秦魯國風俗的一種共識。司馬遷有言,鄒魯濱洙泗,“地小人眾,儉嗇,畏罪遠邪”,“魯人俗儉嗇,而曹邴氏尤甚”(《史記·貨殖列傳》);班固在談及各地風俗時亦曰,魯地“俗儉嗇愛財,趨商賈,好訾毀,多巧偽,喪祭之禮文備實寡,然其好學猶愈于它俗”(《漢書·地理志下》)。
翻閱先秦典籍,不難發現,魯國確如司馬遷、班固所言,盛行節儉之風。《左傳·莊公二十四年》記載,魯莊公命人在桓公廟的柱子上涂紅漆,在椽子上雕花紋,大臣們認為莊公違背了節儉的傳統,大夫御孫更是將節儉提升到道德的高度來勸阻莊公。他說:“‘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先君有共德而君納諸大惡,無乃不可乎?”認為節儉是善行中的大德,奢侈浪費是邪惡中的大惡,莊公的做法實際上是在先人的大德中注入大惡。魯國的正卿季文子,曾輔佐宣公、成公、襄公三代君主,執掌國政30 余年,始終保持簡樸的生活作風,史書稱他“無衣帛之妾,無食粟之馬”(《國語·魯語上》)。孟獻子的兒子仲孫它很瞧不起季文子的做法,認為他有損國威。季文子卻表示,國內老百姓吃糠咽菜、衣衫襤褸的還有很多,自己怎能置百姓不顧,只顧貪圖享樂呢?后來孟獻子知道了這件事情,怒而將仲孫它幽禁了七天。仲孫它閉門思過之后,改過前非,厲行節儉。在季文子的倡導之下,魯國朝野出現了簡樸之風。《魯語·國語下》記載,魯國公父文伯雖為朝廷官員,其母卻親自織麻。當公父文伯提出異議的時候,其母卻說:“民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淫,淫則忘善;忘善則惡心生……”教育他生活不要過于安逸。
儉,也是儒家創始人孔子提倡的重要道德規范之一。《論語·學而》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在治國方面,孔子主張“節用而愛人”。孔子一向宗周重禮,但他重視的是禮的內在精神,而非形式,當其弟子林放問何為禮之本時,他說:“禮,與其奢也,寧儉。”(《論語·八佾》)《論語·述而》中也說:“奢則不遜,儉則固。與其不遜也,寧固。”奢侈了就容易越禮違禮,節儉則會讓人感到寒酸,但與其越禮,則寧可寒酸。在孔子看來,有些做法雖然不符合古禮,但可以節約,那么也可以接受并提倡。他說:“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論語·子罕》)用麻布來制作禮帽,符合禮的規定。現在人們用黑絲綢來制作,較之以前更加節省,所以孔子贊成大家的做法。孔子思想中提倡節儉是一貫的,從他對弟子的教育中也能體現出來。他時常教育弟子要“食無求飽,居無求安”(《論語·學而》),對于過著“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清貧生活的弟子顏淵,他十分喜愛和器重。到了西漢時期,許多魯國人仍然保留著這種節儉的傳統。如《史記·貨殖列傳》中所提到的曹邴氏,雖然富至巨萬,卻處處節儉,“然家自父兄子孫約,俯有拾,仰有取,貰貸行賈遍郡國”。
魯人的儉嗇風氣主要是受魯國重農傳統的影響而形成的。魯地處內陸,不像齊國那樣具備魚鹽之利,但境內多平原,土壤肥沃,而且汶水、泗水等橫過全境,灌溉便利,是一個適宜于發展農業的地區。司馬遷也說,此地“宜五谷桑麻六畜”(《史記·貨殖列傳》)。另外,魯國是周文化的主要繼承者,而周人本是以農業立國的。《史記·周本紀》記載,周人先祖棄,“其游戲,好種樹麻、菽,麻、菽美。及為成人,遂好耕農,相地之宜,宜穀者稼穡焉,民皆法則之。”于是帝堯封棄為“農師”,帝舜賜號曰“后稷”。之后,周人一直延續著重農的傳統。武王滅商以后,周公之子伯禽代替周公就封魯國。伯禽堅持用周的習俗、制度來治理魯國,使得魯國也形成了發展農業的傳統。《左傳·襄公七年》就記載了魯國郊祭后稷的情況:“夏四月,三卜郊,不從,乃免牲。孟獻子曰:‘吾乃今而后知有卜筮。夫郊祀后稷,以祈農事也。是故啟蟄而郊,郊而后耕。今既耕而卜郊,宜其不從也。’”古代郊祀天地,魯國亦祭祀其先祖后稷,以祈求農事順利,由此可以看出魯人對農業的重視程度。
下面我們對春秋戰國時期農民的生活狀況做一個簡單的考察。春秋以來,雖然隨著牛耕和鐵制生產工具的推廣,生產力有了進一步的發展,但是當時農民的生活仍然十分困苦。戰國時期,李悝在魏國推行新政時考察過一般年景中一家五口的收入狀況。他說:“今一夫挾五口,治田百畝。歲收畝一石半,為粟百五十石。除十一之稅十五石,余百三十五石。食,人月一石半,五人終歲為粟九十石,余四十五石。石三十,為錢千三百五十。除社閭嘗新、春秋之祠,用錢三百,余千五十。衣,人率用錢三百,五人終歲用千五百,不足四百五十。不幸疾病死喪之費,及上賦斂,又未與此。”(《漢書·食貨志》)按照李悝的計算,魏國一個五口之家的農戶,全家一年可收入150 石糧食,除去租稅、口糧、衣服、祭祀,至少會有450 錢的虧空。如果再加上疾病死喪之費和租稅之外的其他征斂,一般農民就無以為生了。《尚書·禹貢》中為了“定貢賦”曾將九州的土壤進行了分類,其中,魏國所在豫州的土壤被列為“中上”,而魯國所在徐州的土壤被列為“中下”。在魏國,五口之家的經濟狀況尚且如此,魯國的情況可能更糟。《莊子·讓王》中稱孔子的弟子顏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郭內之田四十畝”,顏回卻仍然過著“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的生活。可以想見,以農業生產為主的魯國普通百姓的生活十分艱辛,收入非常有限。
不僅如此,農業發展受氣候等自然條件的影響比較大,尤其是在生產力尚不發達、基礎設施比較薄弱的先秦時期,農業生產受氣候條件的影響更為明顯。先秦時期的魯國是個災害頻發的國家。有研究者統計指出,春秋時期魯國發生的災害種類有10 種,如水災、旱災、蟲災、火災、霜災、雹災、地震等,達71 次,平均3 年左右就有1 次災害發生,占春秋時期災害總和的53%。這些自然災害多發生在夏、秋二季,對農業生產的影響極大[1]。清孔廣森也認為:“《春秋》所書地震,皆自魯言。”[2]無論哪一種自然災害的發生,都會不同程度地對農業生產產生破壞作用,從而影響到農民的生活。因此,儲備糧食成為應對災害、穩定國家發展的首要方式。《淮南子·主術訓》曾說:“夫天地之大,計三年耕而余一年之食,率九年而有三年之畜,十八年而有六年之積,二十七年而有九年之儲,雖涔旱災害之殃,民莫困窮流亡也。故國無九年之畜,謂之不足;無六年之積,謂之憫急;無三年之畜,謂之窮乏。”也就是說,耕種三年,除了吃的以外,還要留夠一年的糧食儲備。西漢尚且如此,遑論先秦時期災害頻發的魯國了。
正因為魯國是一個以農業為主的國家,普通民眾生活十分困苦,而先秦時期的魯國又“數被水旱之害”,所以魯國人民養成了“好畜藏”的習慣,在豐收的年月儲備好一定的糧食,以備饑荒災年之用,生活中也是處處節儉,以至于看起來有些吝嗇。久而久之,“儉嗇”于是成為魯國的一種習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