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后財產糾紛管轄問題研究

張思齊

摘要：一個普通的離婚后拒不履行還貸義務的案件，被告以居住地變更而要求更換案件管轄權的法院，由此牽涉出離婚協議中約定管轄的條款是否有效，涉及不動產確權、分割的離婚財產糾紛是否適用專屬管轄等法律問題。使得這樁涉及不動產確權、分割的離婚糾紛案件的管轄權問題更復雜。河北省高院最終指定本案由最初審理此案的法院管轄。此案提供的啟示是：離婚后財產糾紛中很多都既涉及動產的分割，又涉及不動產，而且雙方當事人共有的不動產往往不止一個，因此適用不動產專屬管轄會給當事人如何選擇受訴法院帶來諸多不便。另外，如果適用不動產專屬管轄，當事人很可能通過惡意拆分訴訟的方式來規避管轄的規則，最終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法院。這既造成司法資源的浪費，也不利于司法的公正。

關鍵詞：離婚財產糾紛;約定管轄;專屬管轄

中圖分類號：D923.9;D925.1???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0）24-0089-03

一、案情簡介

原告侯某與被告高某于2010年6月13日離婚，離婚時約定夫妻按揭購買的房屋所有權歸原告所有，每月房屋貸款由被告負擔。但自2016年11月開始，被告就不再償還貸款。在銀行催告下，原告只好將銀行貸款本金、利息以及逾期利息共73236.34元償還銀行。后原告多次聯系被告償還上述款項未果，遂起訴至法院。

河北省盧龍縣人民法院受理此案后，被告高某在答辯期內對案件管轄權提出異議，認為：被告戶籍所在地雖為石家莊市長安區，但長期居住在石家莊市裕華區祥城，并未在盧龍縣長期居住，因此案件管轄權應屬于河北省石家莊市裕華區人民法院。同時被告提交了其公司2018年5月22日出具的證明，證明其居住地為：河北省石家莊市裕華區祁連街同祥城×號樓×單元××室。河北省盧龍縣人民法院認可高某經常居住地為石家莊市裕華區的事實，遂將案件轉移至河北省石家莊市裕華區人民法院。

河北省石家莊市裕華區人民法院接到此案后審查認為，本案被告的經常居住地現由石家莊市高新技術開發區托管，不屬于石家莊市裕華區管轄，因此本案應由河北省石家莊市高新技術開發區人民法院管轄，于是上報請求指定管轄。河北省石家莊市中級人民法院同意河北省石家莊市裕華區人民法院審查意見，于2018年10月9日報請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對本案指定管轄。

河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對被告提交的經常居住地證明提出了質疑，認為此證據證明力不足，不能證明被告離開住所地至原告起訴時已連續在該地址居住一年以上，遂指定本案應該由被告戶籍所在地法院即河北省石家莊市長安區人民法院管轄。

二、本案涉及的法律問題

本案屬于離婚后財產糾紛的管轄問題，根據我國《民事訴訟法》第二十一條規定，以“原告就被告”的原則確定人民法院的管轄，不得違背級別管轄和專屬管轄。由此看來，如無特殊規定，離婚后財產糾紛應適用一般管轄的規定，即由被告人住所地或經常居住地人民法院管轄。但在司法實務中，當事人常常會在條款中約定管轄，此種情況下，那么此時案件的管轄問題是否適用《民事訴訟法》第三十四條約定管轄的規定？另外，離婚后財產糾紛往往會涉及到不動產的分割，那么《民事訴訟法》及其司法解釋關于專屬管轄的條款是否可以適用？

（一）離婚協議中約定管轄的條款是否有效

從本質上看，雙方簽訂的離婚協議屬于當事人之間達成的合意，其中往往包含了人身關系、財產分割、子女撫養等內容。正因其內容既涉及人身關系，又涉及財產關系，所以離婚協議的性質區別于普通合同。因此若離婚協議中約定了管轄問題，該協議是否適用于《民事訴訟法》第三十四條約定管轄的規定？

由《民事訴訟法》第三十四條規定①可知，立法者將約定管轄的范圍限定為合同糾紛以及其他財產權益糾紛，并不包含人身關系糾紛。因此，我們可以判斷，若離婚協議的內容僅涉及人身關系、不涉及財產關系時，此類離婚協議的管轄權問題是無法通過約定來實現的，只能按照《民事訴訟法》第二十一條規定來確定管轄。但是若離婚協議中僅對財產性權益比如對財產的分割、確權作出了約定，那么此類離婚協議是否可以參照普通的合同來確定管轄？

根據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2015）的解釋》②可知，因婚姻關系解除后發生財產爭議的，對管轄無問題有約定的，可以從其約定。結合本案，筆者認為該司法解釋將可約定管轄的離婚協議的性質限于財產分配、債務處理等財產爭議，而涉及身份關系的糾紛，如子女撫養權、撫養費、探視權等，不適用約定管轄。此外，是否不論該離婚協議中是否涉及人身關系的內容，只要雙方當事人在離婚后、離婚協議履行過程中出現了財產爭議，協議中約定的管轄法院均有管轄權？

一些法院認為，涉及財產關系和人身關系的離婚協議，不適用法律關于《民事訴訟法》第三十四條約定管轄的條款，應按照《民事訴訟法》第二十八條的規定確定案件管轄法院③。比如，在廣東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一起離婚糾紛中，當事人簽訂的《離婚協議書》中約定：“協商不成，任何一方均可向重慶市墊江縣人民法院起訴。”雙方已明確約定管轄法院為重慶市墊江縣人民法院。經廣東省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認為，本案為離婚糾紛，其內容調整涉及財產關系和人身關系，故不適用法律關于約定管轄的條款，而應依照一般管轄的規定確定案件管轄法院。本案中，法院認為離婚協議具有調整人身和財產關系的雙重屬性，而《民事訴訟法》第三十四條的規定強調“合同或財產權益的糾紛”，故不應當適用于離婚糾紛。

但大多數法院都認為，在處理涉及財產關系和人身關系的離婚協議的糾紛時，直接依據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的規定，只要該離婚協議中在履行過程中出現了財產爭議，不論該離婚協議中是否涉及人身關系的內容，協議中約定的管轄法院均有管轄權。代表性案例參見（2019）川01民終5904號梁某離婚后財產糾紛二審民事裁定書④。

筆者認為，要弄清離婚協議是否能夠約定管轄的問題，首先要探究離婚協議的性質。離婚協議名為協議，但其本質屬性并非我們通常而言的合同性質。根據《婚姻法》第三十一條規定以及《婚姻登記條例》第十一條規定可知，離婚協議是男女雙方在自愿離婚的基礎上，對子女撫養、財產分割及債務處理等事項在雙方的協商下達成的書面協議。學界目前對于離婚協議的性質問題，有以下幾種不同的看法。

第一類，離婚協議是涉及身份關系的協議，在離婚協議往往既涉及人身關系的內容比如孩子撫養權問題、探視權問題、撫養費問題，又涉及財產的確權、分割、歸屬問題。雖然在離婚協議中涉及財產關系，但學者認為，協議中財產歸屬、分割問題的約定是依附于人身關系的解除這個前提條件的，所以離婚協議本質上仍是一個涉及人身關系的協議。

第二類，認為離婚協議是具有混合性質的合同，其內容既有夫妻人身關系的約定，包括自愿離婚這種解除人身關系的條款以及關于子女撫養等系列問題的約定，還有對夫妻財產關系的約定，比如涉及夫妻債務的處理、財產的分割、歸屬問題等。在離婚協議中，關于財產的內容屬民事合同，應根據合同法的規定，認為該部分內容自雙方達成離婚合意時生效。而離婚協議中關于人身關系的部分需要在離婚手續辦理完之后方可生效。該學說將離婚協議劃分為人身關系和財產關系來分別討論值得肯定，但是如果將二者割裂開來，可能會出現離婚協議中財產分割協議在雙方達成合意之后生效，而涉及人身關系的部分則在正式離婚后生效，兩部分內容生效的時間不一致，同一份離婚協議部分生效部分未生效，這于常理不符，也有悖于當事人的初衷。

從上述觀點可以看出，離婚協議中必然包含了身份關系，其財產分割、子女撫養等也是由于人身關系發生了改變而引起的變動。筆者認為，離婚協議是一種同時具有人身屬性和財產屬性的協議，但基于個案的不同，離婚協議的內容不盡相同，有的可能僅僅規定財產屬性的內容，還有的離婚協議不涉及財產分割僅對人身關系做出了合意，但更多是既包括人身關系又包括財產關系的協議內容。

筆者的觀點是，若僅僅因離婚協議中對財產的分割等問題引發的糾紛，在不涉及人身關系如子女撫養權、撫養費、探視權問題的情況下，可以適用《民事訴訟法》第三十四條規定，約定的管轄條款有效。若該財產糾紛是因離婚協議中涉及人身關系的內容引發的，比如未按時支付撫養費，此時便不適用約定管轄的法律規定，同時也當然不適用民訴法司法解釋第三十四條之規定。

（二）涉及不動產確權、分割的離婚財產糾紛是否適用專屬管轄

根據我國《民事訴訟法》第三十三條不動產專屬管轄的規定，以及2015年《民事訴訟法》司法解釋第二十八條在專屬管轄基礎上又做出了限縮解釋，將不動產專屬管轄的范圍限定為因不動產的權利確認、分割、相鄰關系等引起的物權糾紛。從解釋來看，本案雖涉及不動產，但不屬于上述所列的幾種情形，因此本案并不適用專屬管轄。但是在離婚糾紛中，往往會涉及不動產的分割問題，因此這里有必要討論一下離婚后財產糾紛涉及不動產分割問題的是否適用專屬管轄？

關于離婚訴訟的管轄權問題，在我國是按照一般管轄的規則來確定的，但是離婚糾紛又往往涉及不動產確權、分割的問題，使得離婚糾紛的管轄問題爭議很大。針對離婚后涉及不動產分割的糾紛的管轄權問題，目前在法院形成了以下兩種分歧：

一種觀點認為，在離婚后財產糾紛訴訟中，因其內容涉及不動產的確權、分割問題時，所以雖案由為離婚后財產糾紛，但究其糾紛的本質實為因不動產的權力分割或確權問題引發的物權糾紛，因此在確定此類案件的管轄權時，認為符合適用專屬管轄的法定情形，由不動產所在地法院管轄。該觀點認為涉及不動產的離婚后財產糾紛，應當按不動產專屬管轄的主要依據，就是《民訴法解釋》第三十四條，該條規定一是把離婚后財產糾紛作為單純的財產性權益糾紛;二是該條規定可以按照民事訴訟法第三十四條進行協議管轄，根據民訴法三十四條中規定，協議管轄不得違反本法對級別管轄和專屬管轄的規定。因此得出涉及不動產的離婚后財產糾紛，應按照不動產專屬管轄的結論，應該說在邏輯上是有一定道理的。

另一種觀點為，雙方當事人在婚姻關系解除后，又對財產分割問題產生的糾紛，是基于雙方之前終結婚姻關系而產生的財產分割事宜，因此后續提出的財產糾紛應為雙方之前離婚糾紛后的衍生訴訟，具有從屬性，并不是獨立的不動產糾紛，因此應適用一般地域管轄原則，而不適用不動產專屬管轄。目前這是司法審判的主流觀點。

筆者認為，在司法實踐中，離婚后不動產的分割不應適用專屬管轄條款，適用一般管轄條款更為合理。首先從理論層面進行分析，離婚后財產糾紛均以雙方當事人婚姻關系的解除為前提條件，區別于一般的財產糾紛，離婚后財產糾紛往往涉及雙方當事人之間復雜的身份關系，帶有一定的隱私性。此類糾紛的本質不僅僅在于離婚財產的分配，更重要的是雙方當事人身份關系的解除。因此基于婚姻關系解除這一前提條件的不動產糾紛，不能脫離基礎法律關系而單獨存在，而應將視為為一個整體。所以從這個角度來說，離婚后財產糾紛應該參照離婚糾紛，適用一般管轄的規定。民訴法解釋第三十四條僅是在離婚后財產糾紛適用一般地域管轄的基礎上，增加了當事人可以進行協議管轄的權利，即當事人可以就離婚后財產糾紛訂立管轄協議，將管轄的選擇范圍從被告住所地或者經常居住地，擴大到原告住所地、離婚財產分割協議的簽訂地、待分割財產所在地而已。但是并未沒有改變離婚后財產糾紛的性質，仍然屬于離婚訴訟的衍生訴訟，而非單純的財產性權益糾紛，不適用不動產專屬管轄。

另外，從司法實踐層面來看，如果在離婚后財產糾紛案件中適用不動產糾紛專屬管轄，也可能會出現很多的現實障礙。首先，離婚后財產糾紛中因為財產類型的多樣化，很多都是既涉及動產的分割，又涉及不動產，而且很多案件中雙方當事人共有的不動產往往不止一個，有的分布在全國各地，甚至分布在國外，因此適用不動產專屬管轄會給當事人如何選擇受訴法院帶來諸多不便。另外，如果適用不動產專屬管轄，當事人很可能通過惡意拆分訴訟的方式來規避管轄的規則，最終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法院。這無疑會造成司法資源的浪費，也不利于司法的公正。因此在離婚后財產糾紛案件中適用一般地域管轄更有利于案件的及時解決，體現制度設置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