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吳敬梓生活在明末批判思潮興起與乾嘉漢學初露端倪的思想過渡時代,因此《儒林外史》一文對當時知識分子的思想境界和精神狀態有著批判性與諷刺性兼具的思考,亦是對當時文化現象做出的反思。其中對于主流思想——儒學思想的繼承與思考體現在吳敬梓所塑造的眾多“名士”上,而這些“名士”的塑造也體現了吳敬梓受到魏晉“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潮影響。其中“文行出處”體現了作者所推崇的儒家名士的追求與理想,是《儒林外史》的重要主旨。本文將結合《儒林外史》中的名士形象分析其中的儒學思想,從而深入理解“文行出處”的主題思想。
關鍵詞 :儒學思想 文行出處 名士風流
一、概述
吳組緗《儒林外史的思想與藝術》在對《儒林外史》的分析中認為吳敬梓“是要以正統的儒家思想作為自己立身處世的站腳點,以與滿清統治下的現實社會與政治對抗”a。但是很顯然,由于18世紀明末清初受到顧炎武等人批判思潮以及乾嘉漢學前期形成的對于經世致用、求質樸學風思想的影響,吳敬梓的儒學思想也受到了一定的影響:提倡古儒風范、反對八股科舉、提倡禮樂兵農,以原儒思想批判程朱理學之虛偽是吳敬梓的重要思想,但這一思想又不完全是正統的儒家思想,因為它不再是維護封建統治的工具,而是希望找到救世歸途的探索,但這一探索終究還是在時代和自身的局限下,變成了“塵封的泰伯祠”。因此,這也不難解釋《儒林外史》中會出現杜少卿等仿佛逍遙世外的風流名士,隱約可以窺見一些魏晉名士的風流自然,這也是作者在尋求理想之外另一種自我認識與安慰,亦是中國知識分子對于自我最美好的堅守。
二、對儒學思想繼承與推崇
(一)尚賢 儒家的尚賢思想在《孟子》的這段話中可以窺見,“庶人,召之役,則往役;君欲見之,召之,則不往見之”(《孟子·萬章上》)。孟子認為,在位者應該要禮待賢者,不應該以征召的方式讓賢者前來拜見,如果是賢人君子,應該拒絕這種不合宜的召見。《儒林外史》一開始便對這一思想進行了闡發。在文中,知縣召見王冕時,王冕回絕道:“假如我為了事,老爺拿票子傳我,我怎敢不去?如今將帖來請,原是不逼迫我的意思了,我不愿去,老爺也可以相諒。” 而另一位求才者吳王卻不同,他親自到王冕家中拜訪詢問征服人心之策,頗有劉備向諸葛亮隆中求策之意,此時王冕便將“仁義”二字作為對吳王親自拜見的回禮。但當吳王定鼎天下,想要征辟王冕時,王冕卻毅然逃往會稽山。這一舉動不僅有儒者風范,更多了令人尊敬的隱逸風度,符合儒家“天下有道見,無道則隱”(《論語·微子篇》)的思想。王冕的觀點,“一代文人有厄” 表達了他對時代政策、文人命運的看法,奠定了全文描寫當時中國知識分子悲慘命運的基調。如果說王冕是隱逸山林、無心求仕的賢人,那么莊紹光就是隱于世俗、不求仕進但卻始終以積極的態度承擔起儒者責任的賢人。對于征召,莊紹光秉持著儒者風度回應道:“我們與山林隱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禮是傲不得的。” 但是他是有著嚴于操守的品性的,在面對能否按時回來的疑問時,他信誓旦旦地回答道:“先生放心,小弟就回來的,不得誤了泰伯祠的大祭。” 還未見召便已有退隱之心。吳敬梓在寫莊紹光懇求恩賜還山的情節時,化用了明朝吳與弼的典故,將太保諷刺作吳與弼頭上的蝎子,暗示了當時朝政的黑暗和失道,也刻畫了莊紹光這一潔身自愛、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賢者風范。與莊紹光同樣隱于市朝的杜少卿在得知要去做官的消息后裝病拒絕,這里的不應征辟不僅反映了上述的尚賢思想,還可以窺見杜少卿與朝廷離心背德的苗頭,也體現了作者本身淡泊名利、不屑功名的胸懷。 通過王冕、莊紹光、杜少卿三個形象,我們可以深刻理解儒家的尚賢思想。賢者們都“在追名逐利的世俗之外樹立了精神的楷模,他們的清高品行對社會風氣趨于淳厚有良好的示范作用”。
(二)孝悌 儒家思想強調孝悌觀,孝悌是對兄弟親情的重視,重在構造和諧的家庭環境。《儒林外史》中塑造了眾多的兄弟形象,有如嚴貢生、嚴監生之薄情寡義,也有如余持、余特之相互扶持。吳敬梓想借幾組兄弟情義之間的對比體現他對儒家思想中兄友弟恭的向往。這與吳敬梓的自身經歷是分不開的,《移家賦》中記載:“君子之澤,斬于五世。兄弟參商,宗族詬誶。”(《吳敬梓:《移家賦》)吳家內部發生糾紛,家風衰敗,吳敬梓以“推雞坊而為長,戲鵝欄而忿深”(《吳敬梓:《移家賦》)諷刺兄弟之間的爭吵,因此對于兄友弟恭、相互扶持的兄弟之情是十分贊揚和向往的。
嚴貢生與嚴監生這一對兄弟性格天差地別。嚴貢生胡吃海喝,將家本吃光,甚至落得要把家中的花梨木椅子搬出去換肉包子的境地。而嚴監生則是節儉至極,在臨死前也不忘讓家人掐滅兩根燈芯省錢。兩兄弟之間情義淡薄,嚴監生在弟弟尸骨未寒弟媳趙氏孤立無援之時,讓二兒子繼承弟弟的家產,帶著兒子到省城去迎親,對待兄弟情義冷漠至極。這對兄弟的塑造無疑是吳敬梓對于“兄弟參商,宗族詬誶”(《吳敬梓:《移家賦》)極度譏諷和批判。有批判就有褒揚。在文中,余持、余特這一對兄弟為人稱道。在小說 “敦友誼代兄受過,講堪輿回家葬親” 一回中,講述了余特在無為州犯事事發時,余持將錯就錯,替兄長攬下訴訟之災,一句“我弟兄們的事,我自有主意” 令人動容。在道德敗壞的五河縣里,余氏兄弟卻清立絕塵,兄友弟恭,“余家兄弟的品性文章是從來沒有的” 是吳敬梓對他們品行的最高贊揚和對兄弟相互扶持情誼的向往追求。《儒林外史》中描寫了二十多對兄弟形象,本文選取了最具代表性的嚴氏和余氏兄弟形象進行對比,體現了吳敬梓對儒家所提倡的兄友弟恭、和悅友善的兄弟關系的追求。
(三)中庸 儒家倡導中庸的思想,文中最能體現這一點的是虞博士。虞博士的人生哲學是樂天知命、為人曠達、以誠育人,用儒家之言概括即是“極高明道中庸”(《中庸》)。
首先是在為人處世方面,虞博士樂天知命。在家道貧困時,虞博士坦然回應妻子的擔憂道:“不妨……假使那年正月多講得幾兩銀子,我心里歡喜道:‘好了,今年多些。” 這是對生活處境的淡定自適,頗有顏子“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而不改成其樂”(《論語·雍也第六》)的樂觀曠達。在生活中,虞博士還醉心自然,看著岸上桃花、柳樹,吹著微風,便忘卻了生活的艱難,到達了天人合一的狀態。
其次是對待舉業的態度,虞博士并不像杜少卿,對科舉深惡痛絕,也不像范進、周進,科舉到老,而是保持中立。他也參加考試,但晚年中舉被皇上賞了一個南京國子監的閑官時,虞博士不但沒有怨言,反而認為“南京好地方,有山有水,又和我家鄉相近。我此番去,把妻兒老小接在一處、團圓著,強如做一個窮翰林”。 他樂觀曠達,既不鄙夷出仕也不遺憾薄祿,寄情山水的心態就是儒家中庸精神的最好體現。
最后是為人方面,虞博士以誠待人。在山東巡撫做幕僚時,天子征求賢士,他卻不求別人征辟,反而認為“征辟之事不敢當,我們若去求他,這就不是品行了”。 這是對于自我品行的真心持守,令人尊敬。進士上報年齡時只有他一人不欺瞞,報真實年齡,這真可謂是以誠待人,絕不弄虛作假的君子作為了。
“君子以果行育德”(《周易·蒙》)。正是虞博士 中庸的處世之道讓虞博士被力推為泰伯祠大祭的主祭。也可以說,虞博士是吳敬梓塑造的一個理想化的宣揚儒家出世之道的人物形象。
(四)仁政及禮樂 實現仁政治國與追求禮樂是儒家的最高理想,也是作者不斷在《儒林外史》中尋找與構建的價值體系。上文提到,王冕以“仁義服人”回應吳王征服人心之問,這便體現了儒家的仁政思想。蕭云仙在青楓城以禮樂兵農治城,每到一處便“先立起先農的牌位,升香、奠酒” ,在青楓城贏得了百姓信任與愛戴,這也是儒家仁政思想通過禮樂制度實行的外化表現。儒家仁政禮樂思想體現的極致是在大祭泰伯祠中完成的,那是“禮樂文明的典范,禮樂文化的理想”。遲衡山提起當時的風氣不禁感嘆:“而今讀書的朋友……放著經史上禮、樂、兵、農的事全然不問!” 從而引出建立泰伯祠的想法。在舉行泰伯祠大祭時,幾乎所有知識分子都參與到了這場禮樂盛典中來,泰伯祠大祭花了整整一章的筆墨細致描寫了祭典全過程,從主祭、司儀、儀式、服裝、制度、器物詳細表現了古代儒家重視禮樂制度的思想。這場大典震動了南京城,也好像為知識分子重塑儒家禮樂制度帶去了希望。但是吳敬梓塑造的知識分子的象牙塔最終還是坍塌了,在文中,鄧質夫回憶往事:“賢人君子,風流云散”。王玉輝再拜泰伯祠時,象征禮樂制度的器具已經布滿塵灰,被鎖在柜子中,這一切都象征著吳敬梓希望重塑儒家禮樂制度的理想破滅了。或許是為了彌補這一遺憾,吳敬梓在幽榜前補了一章“添四客述來思往”,增添季遐年、王太、蓋寬、荊元四奇人,來寄托自己對南京名士消失不見的痛惜和對建構未來的幻想。
三、對儒學思想的批判
吳敬梓對儒學思想是支持與繼承的,但是在對八股取士、過分功利化的儒家觀念上,吳敬梓也提出了批判。
(一)對畸形科舉制度的批判 在《儒林外史》中,知識分子最好的出路便是通過科舉求取功名,“三年一科,用《五經》《四書》八股文” ,僵化的八股科舉和仕進體制是吳敬梓批判的對象,他借王冕之口說出:“這個法卻定得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容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
馬純上將當朝舉業仕進看得非常重要,“本朝用文章取士,這是極好的法則”。社會對未仕進的讀書人也是帶著畸形的眼光的,魯編修瞧不起未中舉的書生,魯小姐因蘧公孫不舉業終日愁眉不展,范進中舉后鄉人對其態度與其中舉前有著天壤之別。這些都是吳敬梓對科舉制度持絕對諷刺與批判態度的例證,他還在思考這一危機存在的現實根源。李漢秋說:“吳敬梓形象地揭示了沒落地主階級精神道德和文化教育的腐朽糜爛,同時又認真檢驗了民族文化——心理結構中有價值的因素……”b但放眼后世,如同儒林外史描寫的知識分子依然存在,如極其形式主義的華威先生、包氏父子等,這證明了知識分子在時代下的命運發展仍然是受到主流思想影響的,因此想要建立新儒林就必須要對時代民族做出深沉的歷史反思。
(二)對利益至上的批判 閑齋老人在《儒林外史·序》中指出:“其書以功名富貴為一篇之骨。” 在《儒林外史》中,吳敬梓對利益至上的行為是深惡痛絕的。本文舉匡超人與牛浦郎兩個典型例子進行分析。首先是貧困出身的孝子匡超人。最初的匡超人清貧但孝順,并因此感動知縣,在舉業之路上步步前進,卻逐漸迷失方向,貪圖富貴,忘恩負義。他在追逐功名富貴的路上漸行漸遠,深陷泥潭。匡太公對匡超人說:“萬不可貪圖富貴,攀高結貴。” 但從匡超人的人生軌跡來看,匡太公一語成讖,匡超人由淳樸小民變成一個利益至上的小人形象。而牛浦郎代表了市野小民妄圖追求富貴的形象。在發現利益時,牛浦郎搖身一變成為一個為追求名利不擇手段的假名士,欺世盜名,喪盡天良。吳敬梓極盡描寫牛浦郎的丑態,從而表現出對功名富貴的鄙棄以及對人們沉湎其中的痛惜。與前兩者相比,卜老爹、牛老爹、鮑文卿等人雖是平民,卻安于清貧,看重情義。卜老爹與牛老爹不在乎繁文縟節,結樸素之親,牛老爹過世時卜老爹一聲“老哥!”令人感嘆二人之間的深厚情誼。鮑文卿救向知縣不求回報,兩人相互扶持,二人的友情毫不造作,鮑文卿離世時,向知縣一句“老友文卿”亦是由內心發出的悲傷呼喊,令人動容。吳敬梓極端諷刺地描寫在功名富貴的毒害下,世人變得面目可憎,引出他對現實社會不擇手段、追名逐利的批判。
四、對魏晉風度的向往與仰慕
在上文的論述中,可以看出吳敬梓對當時社會的不滿及批判。吳敬梓重塑士林的美好愿望在他塑造的名士形象中體現出來,這些名士形象流露出作者對魏晉六朝名士 “越名教而任自然” 的仰慕和向往。在文中,名士們都對自然十分熱愛。莊紹光說:“你看這湖光山色都是我們的了!” 杜少卿說:“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 虞博士親手種紅梅,陶醉自然。從他們身上,我們可以窺見魏晉名士熱愛自然、流連山水的瀟灑曠達;魏晉名士的超然脫俗還體現在他們對虛偽禮教的蔑視和獨立個性的追求上。杜少卿是其中代表。首先他言論獨特,如他認為“娶妾的事最傷天理” ,被評論道:“好一篇風流經濟!” 其次是行為不羈,與娘子在眾目睽睽之下攜手共游清涼山,令“兩邊看的人目眩神搖,不敢仰視”。 杜少卿傲骨拒俗的言行令人不禁聯想到魏晉“嗜酒嵇中散”的風流不羈。
魏晉時期社會動蕩,名士們在混亂的時代里堅持獨立人格,他們飄逸清雅、怪誕豪爽、葆有理想。吳敬梓的性情也受到魏晉風度的滲透。程晉芳在《寄懷嚴有東》一詩中說:“敏軒生近世,而抱六代情。風雅慕建安,齋栗懷昭明。”深刻地寫出了吳敬梓一生如魏晉名士一般超然物外的人生態度。盡管他所處的時代盛世承平,但知識分子在時代禁錮下依然命運多舛。因此如何保持人格獨立、不與世俗同流合污成為吳敬梓與他筆下真名士的理想追求。
五、總結——知識分子的理想:“文行出處”
在上文論述中,我們可以得知吳敬梓對重塑士林的美好愿望以及求而不得的失落。那么他所追求的知識分子的最高理想和終極關懷是什么呢?用王冕的一個詞就可以概括,即“文行出處”。“文行出處”指的是知識分子重視著書立說與自身的修養持守,追求本真與自由。
在吳敬梓所處的時代,知識分子對功名富貴的追求早已超過了對品行修養的錘煉。因此吳敬梓對封建科舉制度提出了強烈的鞭笞和批判,借《儒林外史》中眾多類型的知識分子、風流名士、下層百姓的生活遭際,表現出不合理制度的危害。他開始尋找出路。首先是對恢復傳統儒學的不懈追求,塑造出莊紹光、虞博士等真名士形象,在大祭泰伯祠中將希望重建儒學大廈的意蘊發揮到極致;其次是對魏晉名士風度的追尋和向往,這并不是為故作矯激之情開脫,而是不與世俗同塵的另一種出路。但在文中,儒學大廈傾,名士風流云散,終究代表了吳敬梓對前路的迷茫和悲觀,最終只能道出一句:“看官!難道自今以后,就沒有一個賢人君子可以入得《儒林外史》的么?” 《儒林外史》中以 “文行出處”自我約束的名士形象,也成為吳敬梓乃至當時知識分子對自我最美好、最堅定的持守。
a 吳組緗:《〈儒林外史〉的思想與藝術》,《人民文學》1954年第8期。
b 李漢秋:《〈儒林外史〉里的儒道互補》,《文學遺產》1998年第8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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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吳敬梓.儒林外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
作 者: 歐德英,閩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本科生。
編 輯: 張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