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作者考證

胡瑩 聞崢

摘 要： 目前學術界對于《相見歡》 （無言獨上西樓） 一詞的作者歸屬存有爭議：一說是南唐后主李煜，一說是西蜀后主孟昶。論文在詳細梳理二說源流的基礎上認為：孟昶所作說的版本依據存在不少問題，而李煜所作說的版本依據較為可靠。此詞當為李煜所作。

關鍵詞：《相見歡》 作者考證 版本源流 李煜 孟昶

《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是南唐后主李煜存疑的名篇。這首詞情感真摯、流露自然，南宋黃昇在《唐宋諸賢絕妙詞選》中評價“此詞最凄惋，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這首詞與一般辭藻華麗、描寫細膩，專寫“婦人語”的花間詞風格有所不同，開一代婉約詞派之先風，因此，對這首詞作者的考證，與研究花間詞派發展史亦有關聯。

李煜（937— 978），初名從嘉，字重光，是南唐元宗李璟第六子，南唐后主。孟昶（919 — 965），初名孟仁贊，字保元，是后蜀高祖孟知祥第三子，五代十國時期后蜀的末代皇帝。李煜與孟昶是幾乎同一時代的人，二人皆好學能文，善書畫，且二人都是亡國之君，都曾做過敵國的俘虜，也都客死他鄉，生平經歷極為相似。因此，單從詞的內容和表達的情感上無法判斷《相見歡》一詞實際為誰所作，下面分別對李煜說、孟昶說的版本源流進行考證。

一、李煜所作說源流考

李煜詞多收錄在《南唐二主詞》中，但因為宋滅南唐，李煜作為亡國之君，很多后期作品散佚，后人在整理李煜詞時多加以輯補，《相見歡》便是李煜較為出名的一首存疑詞。

一般認為，李煜所作說的最早文獻依據是五代趙崇祚所輯《花間集》，然而，據筆者考證，現存兩部宋本《花間集》 a中都未收錄李煜的詞，通行的《四部叢刊》影印明萬歷刻本《花間集》所錄《相見歡》詞實則為明萬歷年間的溫博所補。因此，最早提出李煜所作說的其實是南宋黃昇的《唐宋諸賢絕妙詞選》：

《烏夜啼》此詞最凄惋，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b

另有宋代鄭元佐在《新注朱淑真斷腸詩集》中收錄了這首詞，但未明確標注作者。

入明后，記錄李煜作《相見歡》的有陳仁錫《類編箋釋續選草堂詩余》和茅暎《詞的》。卓人月《古今詞統》一書兼記二說，僅有蔣一葵《堯山堂外紀》持孟昶所作說。這說明，此時李煜所作說已有一定影響。

至清代時，著錄《相見歡》一詞的書籍愈多，且大多數已認定為李煜所作，例如徐釚的《詞苑叢談》、謝明徵的《白香詞譜箋》引《詞苑叢談》、鄭方坤的《五代詩話》補《詞苑叢談》等。此外，吳士玉《駢字類編》、朱彝尊《詞綜》、萬樹《詞律》、沈傳桂《清夢盦二白詞》、沈辰垣《御選歷代詩余》（引《詞苑》）、馮金伯《詞苑萃編》也持此說。這種各家觀點一致的現象，很有可能是在《全唐詩》的影響下形成的。《全唐詩》是清康熙四十四年（1705）由曹寅等人奉旨編修，在當時具有權威性，所以一時引領風向，一直延續至今。

根據以上考證可知，李煜所作說在后世書籍中較為多見，被眾多學者認可，且李煜所作說最早見于南宋黃昇的《唐宋諸賢絕妙詞選》，黃氏書有汲古閣影宋抄本傳世，版本可靠。

二、孟昶所作說源流考

關于孟昶所作說，學界一般會追溯到清初沈雄《 古今詞話》 c引南宋曾慥《 樂府雅詞》 中的一段話：“曾氏《雅編》 曰：‘蜀主昶止有《 相見歡》 一首云：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學者多認為，這里的“曾氏《雅編》”指的是南宋曾慥的《樂府雅詞》。但經過筆者考證，現存《樂府雅詞》的《四部叢刊》景鈔本中并無《古今詞話》里引的這段話，臺灣“國家圖書館”館藏的三本《樂府雅詞》舊抄本中也都沒有對孟昶、李煜詞作的記錄。這有兩種可能：一是《樂府雅詞》在后世流傳時丟失了部分篇章，而沈雄作為清朝人，可能曾經得見過更為完整的《樂府雅詞》，并引用了書中的這部分內容；二是沈雄所引內容并非出自《樂府雅詞》，他在引用時混淆了書目。今考，沈雄《古今詞話》中共有三處引用“曾氏《雅編》”（曾慥字端伯，有一處寫為“端伯《雅編》”）的內容，但這三段內容都未能在現存的《樂府雅詞》中找到。因此，沈雄《古今詞話》引文有誤的可能性很大，難以取信。

另有明代中期陳耀文《花草稡編》引楊湜《古今詞話》在孟昶名下載有《相見歡》詞。d如果不加以考察，可能會誤認為這個《古今詞話》便是沈雄的《古今詞話》，然而歷史上有兩部同名的《古今詞話》，作者分別是南宋楊湜和清代沈雄。陳耀文是明朝嘉靖時人，所引只可能是南宋楊湜《古今詞話》。楊湜的《古今詞話》自明代以后便已亡佚，今本為近人趙萬里所輯，趙氏對楊湜的觀點持相對肯定的態度：

孟昶《相見歡》……《花草稡編》 一引《古今詞話》。案：《花庵唐宋諸賢絕妙詞選》一引作李后主詞，南詞本《南唐二主詞》無之。楊湜謂為孟昶作，殆必有據。e

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 f 貶低楊湜《古今詞話》的言語非常激烈：“《古今詞話》以古人好詞世所共知者，易甲為乙，稱其做作，仍隨其詞牽和為說，殊無根蒂，皆不足信也。”且列舉出多項錯誤之處加以印證。這說明楊湜《古今詞話》的可靠性是存在問題的。

明代持孟昶所作說的學人較少，蔣一葵《堯山堂外紀》明確持此說，卓人月《古今詞統》兼記二說。清吳任臣《十國春秋》“后主本紀”曰：

后主（孟昶）好學為文，皆本于理，居恒謂李昊徐光溥曰：“王衍浮薄而好輕艷之辭，朕不為也。”嘗敕史館集《古今韻會》五百卷。按：后主亦善辭，有《相見歡》詞。g

關于上述內容有兩點爭議：一是“后主亦善辭”一句中“后主”的含義，二是“《相見歡》詞”的具體所指，即“后主”指的是孟昶還是李煜的問題和此《相見歡》是否即“無言獨上西樓”一首的問題。關于前者，因為《十國春秋》中的這段文字是記錄在“卷四十九后蜀二”的“后主本紀”中的，通篇的“后主”指的都是孟昶，想來吳任臣作按語時也不會突然提起不相干的李煜；至于后者，晚清詞學家況周頤也曾在《歷代詞人考略》中說：“曾氏《雅編》載蜀主《相見歡》（無言獨上西樓）云云，一作南唐李后主詞，未審《十國春秋》所云《相見歡》即是此闋否。”清代馮金伯《詞苑萃編》和沈辰垣《御選歷代詩余》都轉引了《十國春秋》中的這段話，但比較有意思的現象是：《御選歷代詩余》同時也摘錄了《詞苑》中認為《相見歡》是李煜所作的說法，而《詞苑萃編》更是直接將《相見歡》一詞錄在李煜名下，說明他們也不完全認同 《相見歡》為孟昶所作說。

總之，孟昶所作說最早出處有二：一是清初沈雄《古今詞話》引南宋曾慥《樂府雅詞》，二是明代陳耀文《花草稡編》引南宋楊湜《古今詞話》。但前者無法與傳世版本《樂府雅詞》相印證，證據不足；后者早已被同時人南宋胡仔批駁質疑。因此，后世持孟昶所作說的諸家也都成了無源之水，彼此無法形成可靠的證據鏈。

三、內容意象考

李煜傳世作品較多，其晚期作品受亡國遭遇的影響大多充滿離愁之風，而《相見歡》無論從詞作內容、情感還是風格上，都與他的創作基礎相符。

這首詞中的許多意象都曾在李煜其他詞作中出現。據筆者統計，“樓”意象在李煜詞中共出現12次，“月”意象共出現26次，“梧桐”意象共出現3次，“院”意象共出現6次。李煜寫詞多用“樓”“月”“院”等意象，且這些意象多交叉出現，比如“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子規啼月小樓西，玉鉤羅幕，惆悵暮煙垂”“又見桐花發舊枝，一樓煙雨暮凄凄”“轆轤金井梧桐晚，幾樹驚秋，晝雨新愁，百尺蝦須在玉鉤”等詞句，描繪的意象都較為相似，這當與李煜當時的生活環境有關。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詞與《相見歡》一詞表達的情感均較為相似，可以成為李煜作《相見歡》的輔證。

孟昶詞作目前只存《木蘭花》（冰肌玉骨清無汗）一首，其內容、意象與《相見歡》大相徑庭，所以，難以從內容意象角度對孟昶所作說加以輔證。

四、結論

從版本源流角度來看，《相見歡》詞為李煜所作說源自南宋黃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該書有宋本傳世，版本可靠；孟昶所作說源自二家，分別是清初沈雄《古今詞話》引南宋曾慥《樂府雅詞》和明代陳耀文《花草稡編》引南宋楊湜《古今詞話》，但二者版本均不可靠。從意象角度來看，《相見歡》詞中的意象與李煜其他詞作的意象較為相似，符合李煜詞作的特征，而孟昶則沒有類似的作品傳世。因此，《相見歡》詞為李煜所作，應可定讞。

a 〔五代〕趙崇祚：《花間集》，宋刻遞修公文紙印本；宋刻紹興十八年建康郡齋刻本。

b 〔北宋〕黃昇：《唐宋諸賢絕妙詞選》卷之一，清初汲古閣影宋抄本。

c〔清〕沈雄：《古今詞話》卷上，清康熙刻本。

d〔明〕陳耀文：《花草稡編》卷二，明萬歷刻本。

e 趙萬里：《校輯宋金元人詞》，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8月版，第5冊。

f 〔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三十九，清乾隆年間依宋板重刊本。

g〔清〕吳任臣：《十國春秋》卷四十九，清四庫全書本。

作 者： 胡瑩，安徽大學文學院2017級本科生；聞崢，安徽大學文學院2017級本科生。

編 輯： 張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