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清代才女鮑之蕙的詩詞包蘊著豐富的性別文化信息,獨具研究價值。首先,鮑之蕙、張鉉夫婦的詩詞創作互動契合中國傳統陰陽文化,且存在對傳統界定的超越與升華;其次,社交優勢與出游機會使得鮑之蕙具有一定的膽識才力,但在男性占據評價主導權的詩歌世界中,女性能否真正自覺依然是未知數;最后,以鮑之蕙為代表的女性詩人因為時代局限,產生了普遍的身份矛盾與才華焦慮,這也反向推動了她們進入“性靈” 書寫,以率真靈動的詩風在文學史上留下多彩的一筆。
關鍵詞:鮑之蕙 性別詩學 才女文化
鮑之蕙,字仲姒,又字茴香,丹徒人,生于鎮江著名書香世家——京江鮑氏家族,是清乾隆年間有名的女詩人。鮑氏一門三女史唯鮑之蕙因其獨特身份與社交優勢而最具研究價值:鮑之蕙以袁枚、王文治為良師,以駱綺蘭等隨園女弟子和閨中至交為益友,與姐姐鮑之蘭、妹妹鮑之芬與長兄鮑之鐘情深義重,又和眷侶張鉉琴瑟和諧,由此構成比大多數清代女性都更為豐富充實的社交與文學創作圈子。圈子中的潛移默化、耳濡目染,形成鮑之蕙私人的創作風格與文學觀念。她的詩集《清娛閣吟稿》也在展現詩風的同時,從側面透露個人生活與心理的隱秘細節。
值得注意的是,鮑之蕙的作詩時期正值清代女詩人創作風潮,上千位女性詩人出版專集,由此發展出“才女文化”。獨特的群體現象使人不得不將“性別”這一因素單獨提出,探求曾經普遍“失語”的女性如何在文壇留下引人注目的一筆。與此同時,男性作為鏡子的相對面,在其中的位置與角色便也成為關注重點。男女雙性與女性自覺的多方觀照,引出一個隸屬文學人類學概念:性別詩學,即在廣闊的文化視野與社會構成(在這里就是性別因素及其衍生)中對文學文本研究分析。故當關注對象回歸女性詩人本體,性別詩學應當作為鮑之蕙詩詞創作研究的合理切入點。
一、吟亦同聲,影無獨笑——雙性互動下陰陽和諧內涵的升華
據清光緒八年(1882)刻本《清娛閣吟稿》統計,鮑之蕙詩集全本共三卷,四百一十三首,詩歌按寫詩年代排序,由少女時期一直延伸至老年時期,詳細記錄了她一生的見聞與思考。相比于同為才女的姐姐鮑之蘭、妹妹鮑之芬,鮑之蕙的一個顯著特點在于,她有很多詩歌與異性親友相關,從寄贈家族內部親朋到獻禮族外恩師與知己,涉及的交往對象更多元,設限更寬松。這其中關系最密切且值得深究的就是其丈夫——張鉉。夫妻二人的文學互動存在多重內涵意蘊。《清娛閣吟稿》收錄的唱和詩歌與聯句頗豐,唱和或聯句的另一方的詩句同樣被載入其中,相互對照,仿佛能重現創作過程中的機鋒與巧思,這也成為張鉉與鮑之蕙主要的互動交流形式。在此詩集中,夫婦二人共有十三次這樣的創作互動,其中唱和詩有《春日偶成寄舸齋》《藍池原唱》《臘月十五與舸齋山堂對月夜話同用八庚》《再提煙波共泛小照和舸齋韻》,聯句有《銀峰聯句》《甘露寺聯句用蒜山晚眺韻》《雨中同舸齋泛湖聯句》《夏日園居即事同舸齋聯句四首》《同舸齋聯句酬和野云姪建贈游越原韻》《春分日得笙山兄手書同舸齋聯句代柬》《祝隨園先生八十壽同舸齋聯句》《晚眺聯句》《同舸齋泛舟西溪聯句》《偕舸齋過蒜山禪院聯句》。總覽上述所有詩歌,最多的情境就是夫婦二人攜游觀景,即興而作。事實上,張鉉本身家境良好,才華出眾,與鮑之蕙結為夫婦后,二人才學相當,又無財物之累,山水就成為詩情雅興與比翼齊飛夙愿的寄托處,僅據詩集內容計算,張鉉與鮑之蕙偕同出游的次數就不下十余次。“寥天萬里大江澄,佳日斯樓每共登”(《偕舸齋過蒜山禪院聯句》),每每共登后,俯瞰之景給他們同樣的曠遠、自由、舒展之感,夫婦心領神會,便下筆成文,共創佳篇。二人同處,和諧而溫馨,而這樣一種閑適自在、詩情畫意、默契十足的氛圍,是二人相處一生的主基調,唱和詩與聯句也自然而然成為夫妻感情經營的主要工具。
鮑之蕙夫婦的相處模式還存在更深層次的意義挖掘,即傳統陰陽和諧觀念的完美貫徹。二人世界的妙趣固然適宜獨享,但是如果目光僅僅停留在你儂我儂、攜游相伴,人就只能感動于才子佳人的俗套情節,不值一提。事實上,從夫婦二人的文學創作中,還可以看到另外一面。以聯句為切入口探究,在以上列舉的所有聯句中,可以發現除卻夫妻二人伴同旅行的即興詩作,還有另一類作品:《同舸齋聯句酬和野云姪建贈游越原韻》《春分日得笙山兄手書同舸齋聯句代柬》《祝隨園先生八十壽同舸齋聯句》,它們體現聯句的另一功用:答謝應酬。答謝應酬用于社交場合,而二人所處的社交場合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以家族為基礎的文學社交活動。從《清娛閣吟稿》諸家評跋所載“舸齋丈每于花開時招諸同人宴集”,便可看出張鉉與鮑之蕙組織或參與此類文學雅集的真實性、頻繁性和積極性。以文化家族作為重要力量開展文學活動是清代江南文壇的一個顯著現象。a這里的“家族文學活動”其實可以延伸為兩種可能:一是現實意義上家族對家族的文學創作交流,二是賦予個人以家族的象征,任何社交場合文學創作的表現即家族的影射。張鉉家族與鮑之蕙家族均為鎮江本地書香名門,以文學創作為名的團體社交活動,十分符合文化家族的階層趣味與利益需求,包含對維系鞏固自身的影響力、聲名與人脈圈的考量。由此可見,這一以家族為基本單位的團體文化活動,以及由此延伸的個人行為,都不是簡單的私人交往問題,或多或少都肩負維護封建家族體系的責任;詩詞創作的優劣也不是單純的個人水平問題,明里暗里都成為衡量家族整體禮儀文化素養的重要指標。那么誰最能代表家族完成這個重要“任務”?夫妻成為不二人選。注意,此時夫妻已不僅僅是表面“才學相當”“琴瑟和鳴”,而是象征性的表達,以互補的合作關系進入公眾視野:鮑之蕙和張鉉的每首聯句總是由張鉉起頭并收尾,鮑之蕙穿插其中則承接內容。聯句的先后順序其實就暗含主次,所謂“妻,與夫齊者也”,中國傳統兩性文化中,男主陽,女主陰,陰輔陽,賢妻之于丈夫必須要起補充輔助的作用。投射在一個家庭里,也就是主外的男主人與主內的妻子,由此構成簡化了的家族結構的象征表達(即上文所說的第二種可能),成功展現了一次表演式的文學合作。《清娛閣吟稿》的幾篇前序中,李錫恭就從賓客視角描繪這種場景:“凡有唱酬,動關雅故,嘗以煙波共泛,圖屬題,云綠四面,花紅一波。吟亦同聲,影無獨笑……此則高柔賢妻。”“賢妻”二字便暴露了公眾對雙性關系中女子表現的側重與衡量。私人化的唱和體驗也以這種方式進入了大眾的關注范圍。
上文已經提及雙性互動包含傳統陰陽文化的隱喻,且鮑之蕙與張鉉夫婦相處模式中存在的陰陽相合現象。杜芳琴在《陰陽乾坤說與中國傳統兩性文化》中指出:“所謂陰陽和合,既強調男女共處一室的和諧、和樂,又要做到不冒犯秩序倫常而把握住平和持中節制有度。”b夫妻攜游、私人化唱和是和諧和樂的完美表達,而社交式創作也因對秩序倫常的精確把控,使雙性關系合于傳統性別審美。兩點已作解答,不再贅述。但是,從鮑之蕙的唱和詩中,依然能把握新的潛在表達——精神依戀。
以一組唱和詩為例:
臘月十五與舸齋山堂對月夜話同用八庚
庭空地白兩心清,閑數人間不朽名。
唯愿吾曹常笑語,何須兒輩作公卿。
寒輕此夜春將至,圓到今番客倍驚。
坐待明輝偏林木,好隨疏影繞廊行。
舸齋作
今年月剩此宵清,但飲何求死后名。
樂志有妻同北郭,閉關無客訪元卿。
煙霞娛老人寧妒,詩酒藏身夢不驚。
憶得獨游天海夜,相期秋半共君行。
月光皎皎,四下無聲,只有夫婦二人相伴,在最適合敞開心扉的夜間,閑話共同經歷的人生與體悟。一個以為人生幸福的標準不是兒孫發跡功成名就,而是相伴的快意與歡笑;一個不在乎名利場的觥籌交錯,滿足于“有妻同北郭”,還期待著秋半的同游。按次韻之規則道出相同的精神追求,是形式與內容的雙重統一,達到雙性高度和諧共鳴狀態。
高度的和諧共鳴需要陪伴與親密交流,物理距離的遠近對這種關系起決定性作用:
藍池原唱
新正無事日,幽院峭寒時。
覆砌冬春雪,交檐向背枝。
人如空谷坐,月較上元遲。
梁案催花句,東風昨夜知。
舸齋作
畏寒朝晏起,臘盡試燈時。
客鄉尋春屐,禽嬉破凍枝。
影雙搔鬢短,句澀放杯遲。
養拙耽閑趣,偏宜舊雨知。
琴瑟和鳴成為習慣,詩句已是二人情感的歸宿。一旦相隔兩地,鮑之蕙便在寒冷的冬天“人如空谷坐”,百無聊賴,懷著無限思念催促張鉉寄來“花句”。而張鉉面對遠方到來的唱和企盼,卻顯得文思枯竭、力不從心,“搔鬢”“句澀”,不復交際場上令人艷羨的默契。也就是說,雙性的“合”生發共鳴與和諧,“分”卻讓一切處于反常失和的狀態。由此可見,傳統概念中的陰陽和諧已經有所變化,相較于日常“夫為妻綱”“陰陽和諧”的傳統追求,二人的相處模式脫離基礎定義,逐漸演變、深化,最終達到雙性互動陰陽和諧的最高境界:精神層面的依賴與互補。
二、膽識過人,才高力偉——女性逐步自覺的可能性
總覽鮑之蕙詩詞,借用葉燮《原詩》“才、膽、識、力”四大理論,可以發現,鮑之蕙這位女詩人非常符合界定優秀創作主體的標準:對事有識,才華貫穿,再憑借毫不畏縮的膽氣,生發為獨具特色的筆力。如果說詩人的才氣有天資成分,膽氣與筆力都可以勤學苦練——這些都屬于主觀動機與行為——那么唯有“識”所帶來的最為獨到且深刻的見解,是需要外在客觀條件支持與熏陶的,即生活環境、人生經歷等。對于鮑之蕙來說,正是她的經歷,成就了她詩歌中獨到的觀察視角與認知深度,而這些特點集中體現在她的紀游詩與誡子詩中。
細究鮑之蕙詩歌的題材,可以發現《清娛閣吟稿》的第一卷多為毫無事件背景、純粹的詠物詩。原因很簡單,閨閣中的年輕女子視野與素材非常有限,她們只能以詠物排遣寂寞,也只能通過詠物鍛煉創作能力,展現詩才。但其實除卻描寫上的工巧與細膩,這些女子很難有實質性的創作突破,鮑之蕙也是如此。幸運的是,使鮑之蕙脫離平庸群體、走向卓越的轉變來得十分及時。據劉合媛《清代中期京江鮑氏三女史詩詞研究》考證,鮑之蕙早在乾隆三十七年,即年僅十六歲時,就與母親陳蕊珠和妹妹鮑之芬一起前往兄長鮑之鐘在北京的官邸。c車馬勞頓,從江南富貴溫柔鄉到威嚴宏偉的京城,在時間、空間以及感官上,都存在極大的跨度。這對一個尚處妙齡、帶有幾分青澀的閨中少女,無疑有極其深刻的印象與重大的影響。事實上,人生首次出游經歷使年輕的鮑之蕙留下五首詩作以述見聞,足見其好奇與興奮。有理由相信,這次出游養成了鮑之蕙一生“逍遙游”的癖好,使原本封閉在圍墻之中的內向情感逐漸外露。尤其是嫁與張鉉后,她開始擁有大量的游覽機會,思維心智隨著時間推進一步步成長成熟,囿于小天地的精微關注漸漸指向天地萬物,下筆更大氣,縱向與橫向共同發展。直到后期,格局已經達到一定的高度:“須臾黑飚吹海立,颯沓似策扶桑鰲。靈胥怒乘云霧至,素車白馬紛翔翱。初疑水犀連鳥喙,六千君子戈矛鏖。又疑陽侯弄風雨,揚波激浪撼斗杓。”(《錢塘觀潮》)想象雄奇瑰麗,節奏緊湊,錢塘江潮之波瀾壯闊、震撼人心躍然紙上。這種對總體氛圍的把握與前后情感的調度,十分純熟,簡直無法想象是一位女子的手筆。而“岧蕘鷲嶺與云齊,海日江潮入望低。一自理公埋骨后,至今峰下少猿啼”(《靈隱寺》),思古幽情中帶有渾厚的歷史滄桑感,這也需要經歲月沉淀,留下個人底蘊。紀游詩中多樣的描寫效果、情感表達與思想內涵,從類似啟蒙的外在熏陶開始,呈現出復雜而有趣的圖景,讀者在其中能看到一個不斷觀察思索的獨立個體。
另一值得分析的詩歌題材是鮑之蕙的誡子詩。鮑之蕙與張鉉有四子:張澂、張沄、張灝、張湉。書香門第的傳統、父母本身杰出才華以及優良的物質條件,使得四子在教育方面得到了相對優勢的資源。而這其中,母教作為啟蒙教育的基礎,一直以來都對下一代成長成才有著重要意義。幾千年歷史形成了傳統母教的特點:性質上輔助父教,行動上督促學業、規范行為,內容上以仁義忠恕思想為主導,不離儒家思維與禮教。例如耳熟能詳的“孟母三遷”“岳母刻字”,都是最標準的母教范本。但不能忽視的是,傳統母教多闡述最為表層的通識性道理與大眾觀念,實際自我思維并不突出,也就是說,施教者個人被過分標簽化,長此以往,“母”其實就成了文化統治權威的變相存在。而鮑之蕙提供了一種可能來突破程式化——包含個性的詩教。《清娛閣吟稿》共載兩首誡子詩:《話山亭示兒子沄》 《偶成書示兒輩》。數量不多,但都足夠有內蘊。以《話山亭示兒子沄》為例,鮑之蕙開篇定調,向兒子展現危亭之上、俯仰之間的奇偉景致;敞開胸襟,虛懷若谷,向張沄呈現灑脫與開明的母親形象。之后,她便可以將自己與丈夫共同的生活態度、觀念與方式自然輸出:“汝父癖煙霞,素與漁樵同。我年未半百,鬢發將如蓬。終當遂初心,共泛煙波中。”看似無欲無求,只醉心山水,閑散甚至有幾分消極,但其中機巧就在“初心”。“父”之癖,“我”之留戀年華,實際所指就是對初心的維護以及對本心的修持。這就是接下來要告訴張沄的人生道理:“爾曹年尚稚,學業宜力攻。窮達非所知,但求明德崇。試看古傳人,何分士與農。” 即致力于學業并不為名利等身外物,而是指向自我,順應最本真追求的同時,以“明德崇”使心靈更加高尚純潔,因為區別人的從不是地位階層,而是自我心靈的高度與廣度。縱覽全詩,鮑之蕙教子沒有枯燥說教人盡皆知的大道理;相反,她擁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循循善誘,推己及人。尤其難得的是她在教誨中融入獨到人生見解,極具個人主張,如此母教,與其說講道理,不如說用人格魅力感染下一輩。
然而,鮑之蕙詩歌中這些令人驚喜的細節并不足以讓人覺醒,男性的絕對話語權使女性是否真正擁有自覺傾向成為未知數。幾千年來,男性主導詩壇,也構建了一整套詩歌評判話語體系。他們會以自己的認知為準則,看待女性心理及女性詩作。例如,“男子作閨音”的普遍現象就是一種誤解,男詩人在寄托自己政治意圖的同時,表現出的是對閨閣女性生活的恣意遐想與主觀臆斷。在《清娛閣吟稿》記載的詩評中也能看到這種端倪:親友對鮑之蕙詩詞的分析里,“脂粉氣”“剪翠裁紅”一類的詞出現頻率較高,而很多對其詩詞的嘉獎都是在對這些詞加以否定。李錫恭就評價其“凡集中流連光景,憑眺山水諸作,無一語涉香奩體,無一字染脂粉氣”,即否認既定認知里的只知風花雪月、小家碧玉的女子形象,抬高帶有“英氣”的巾幗風姿,如兄長鮑之鐘面對好學上進的妹妹,看法與印象就是“儼然弟子員也”。但事實上,上文以男性個人精神為中心的閨怨詩并不能代表真正的閨閣之音,對去脂粉化詩詞的肯定,就是在鼓勵女詩人模仿男性創作傳統。他們沒有正確界定女性詩人創作,又無法給予具有明確方向的鼓勵指導,故而人們有理由相信,雖然鮑之蕙詩詞展現了獨到見解與過人膽識,但真正的女詩人之精神和獨特詩歌創作似乎并未完全成形。
三、身份矛盾,才華焦慮——女性走向“性靈”書寫
由上文例證可知,外部熏陶和內在素養共同塑造了鮑之蕙,并使她從一般閨秀中脫穎而出,通過詩篇靜靜地編織才氣的光環。雖然封建時期女子思想普遍存在局限,但沒人能斷然否認,上述所有可能也是一種女性自我意識萌芽的側面表現與征兆。而鮑之蕙不僅擁有一定的自我才華認知,還在嘗試培養她的文學創作能力,甚至愿意在此領域有更大的發展,其間她必定需要提點指導的前輩:王夢樓和袁枚。鮑之蕙與王夢樓一直維持著亦師亦友的關系,王夢樓總能看透鮑之蕙詩作的精妙處,給出獨到的點評。《清娛閣吟稿》前序記載王夢樓對其詩歌的分析:“予嘗謂夫人詩律細于令兄,令兄不服,今細玩尊稿益覺予前言非謬。七言古最難在章法,如《登金山塔》一篇,前后勻稱,雖大名家亦不多有。”連兄長鮑之鐘都“不服”,他卻堅持“前言非謬”,可見就他對鮑之蕙創作的了解程度,王夢樓堪稱唯一知己。這一點得到鮑之蕙本人的承認,她也十分珍視這段關系,所以王夢樓去世時鮑之蕙才會悲嘆:“遽聞歸凈土,誰復指迷津。”(《王夢樓先生挽辭》)另一異性、文壇巨匠袁枚,是鮑之蕙真正意義上的老師。作為隨園女弟子之一,鮑之蕙對恩師表現出絕頂崇拜的態度。“早歲心儀在鯉庭,廿年天半仰文星”(《隨園先生道過里門以臥病未獲晉謁口占一律奉呈》)、“應知無限栽培意,好與流傳到子孫”(《隨園先生見惠翠柏黃楊二盆走筆奉謝》)等詩句,語氣謙恭,態度極其誠懇,對老師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她的詩詞多處都存在這種傾慕之感。分析鮑之蕙對這二人的情感態度,不論珍視還是敬仰,都給人感覺注入了全部的真情實感,甚至有過分依戀的傾向,這是一般社交關系不能達到的程度。其實,鮑之蕙這種心理產生的根源,就是她自身存在的身份矛盾、不確定是否擁有并施展才華的焦慮感。
進一步分析,矛盾和焦慮感反映的是理想身份與現實身份的沖突。部分覺醒的自我意識使鮑之蕙重視才華,并自然而然認可了自己的詩人身份,于是她努力汲取營養,提升自我創作水平。鮑之鐘就曾在詩集前序中描述其“卷帙分批雜羅于妝臺奩具間”,可見她對博覽群書、鍛煉文學創作水平的渴望,上文積極向師友學習,同樣出于這種心理。但事實總不能如愿,女子本分、生活瑣屑事物與才華的施展之間,必然存在齟齬。“扶床兒女催年長,插架琴書笑客慵。自分不才無過想,停針閑作硯田農”(《春日園居有感》),就道出了知識女性理想身份(詩人)和現實身份(妻子、母親)在時間、精力、觀念上存在不可避免的沖突。人的精力有限,女性為了完成傳統世俗規定的分內之事,將時間大量分配給“扶床兒女”及家族事務,只有趁著空隙才能“閑作硯田農”,哪怕出游社交頻繁的鮑之蕙也無法免俗。鍛煉創作能力的機會被壓縮,得到的成果當然也不甚理想,這就促使她懷疑自己是否具備“詩人”的能力與才華,陷入動搖、否定、灰心、消極的狀態。但與此同時,無法掩飾的天性與后天熏陶的氣質,又時刻牽動著她的不甘、期待與野心,因而產生了“游跡舊曾經上國,詩名敢望著南徐。年來學殖多荒落,偷取余閑讀父書”(《三十初度自序》)這樣自我肯定后尋求提升的詩句,但其實字里行間依然透露出才華焦慮。鮑之蕙就在身份的不確定中搖擺不定,故而非常需要外界的幫助指點。她雖然社交較為廣泛,但交往的這些人中,能夠實實在在幫助她完成文學夢想的只有袁枚、王夢樓。女弟子本身的時間短缺、空間與身份局限使之更加珍惜師生情緣,最終達到一種絕對尊崇或深切依戀的狀態。
時代大背景和自身經歷,使鮑之蕙內心充滿復雜矛盾的情感糾葛。而所有郁結于心的情緒都需要有宣泄的出口,對于鮑之蕙來說,最熟悉親切的出口當然是訴諸筆端,這便進一步促進她的創作風格演化成形——獨特的性靈書寫。袁枚作為性靈派代表人物,為隨園女弟子鮑之蕙提供正宗且深入的指導。鮑之蕙尊敬袁枚,并擁有文學創作夢想,于是她在潛移默化中繼承性靈派詩學觀,并融入創作實踐。所謂“獨抒性靈,語出自然”,性靈派要求詩詞創作凸顯人的真情、個性與詩才。通過上文的分析,鮑之蕙詩詞包含細膩的心靈動向、獨到的個人見解和杰出的才情,吳烜將其高度概括為“其旨雋,其詞潔,其慮密,其藻芬”,可以說鮑之蕙明顯具有進入性靈書寫的優勢。如果將眼光進一步放大到整個清代才女群體,把這些可愛的女詩人同我們所熟知的同時代文人對比,就能發現,普遍存在于她們身上的身份矛盾與眼界局限,反而使她們缺乏功利性目的和過度的藻飾,一切都是出于對詩歌創作本身的熱愛,一切都源于對人生遭際的體悟。就像賈寶玉那句“女兒是水做的”,她們的詩歌同樣也流露出靈動、明澈、柔軟、輕巧,或許單純自然的表達就是理論摹想的最高境界。以鮑之蕙為代表、追隨袁枚的才女們,開辟了性靈派獨特的一角,在較寬松的時代環境里,在文學史長河中,靜靜追尋關于詩詞的理想。
a 羅時進:《清代江南文化家族雅集與文學創作》,《文學遺產》2009年第2期。
b 杜芳琴:《陰陽乾坤說與中國傳統兩性文化》,《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5年第4期。
c 劉合媛:《清代中期京江鮑氏三女史詩詞研究》,《南京師范大學,2011》。
參考文獻:
[1]鮑之蕙.清娛閣吟稿[M].清光緒八年(1882)刻本.
[2] 王英志.性靈派研究[M].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98.
基金項目: 本課題為江蘇大學第十八批大學生科研立項資助項目
作 者: 張凝寧,江蘇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本科生。
編 輯: 張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