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楓寒

[一]
師父可能是真的老了。
去年冬天,他和往常一樣騎著自己的愛馬“踏雪”外出辦事,可最后,歸來的只有他自己。
師兄弟們都嚇壞了,以為發生了什么意外。但師父卻一臉輕松,仿佛終于擺脫了某種沉重的負擔。
這讓師兄弟們不安了很多天。大家都擔心,師父會不會哪天叫上自己出門辦事,然后……自己就被師父丟在荒郊野外,和某匹可憐的馬相依為命。
后來我才知道,從那時起,師父已經慢慢地不記得很多事情了。
第二年春天。
師父坐在大殿的椅子上打盹,我在擦拭大殿中祖師的神像。
師父突然睜眼問我:“小景,我好像很久沒看見我的馬了……”
“去年冬天馬就沒了啊。”我詫異了一下,但還是低聲回答。
“哦,這樣啊……”師父的聲音低了下去,似乎又睡著了。過了半晌,他又問我:“馬是什么時候沒的?”
“去年冬天。”我再次回答。
師父又“哦”了一聲,低頭睡去。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師父再次抬頭問我:“馬去年冬天怎么了?”
“馬去年冬天沒了。”我第三次回答。
又是一炷香的時間,師父再次問:“去年冬天什么沒了?”
就這樣,我和師父聊著“馬——冬——沒”的話題,直到我清掃完畢,退出大殿,師父仍然靠在椅子上,仿佛沉沉睡去。
做完清掃工作后,我來到門派后山的山崖前坐下,看著眼前悠悠的白云。
門派后山的山崖是一個很神秘、也很有意思的地方。這里經常會飄過一些奇怪的白云,有些白云看起來像是一行行字。如果這些字不連起來,很多我都能看得懂,但當這些字連在一起時,我卻不知道它們在表達什么意思——
“我要承包所有的彈幕!”
“這里是希波克拉底的平行世界!”
“我是VIP會員,我能不能發彩色彈幕?”
“不行,彈幕只有白云和烏云兩種,如果你是超級VIP會員,我們可以考慮給你加個閃電特效!”
……
我曾把我看到過的白云偷偷地告訴師父,師父卻笑著說我大驚小怪,他還看過更奇怪的白云,例如——
“蓋倫對希波克拉底的繼承和發展。”
“蓋倫是德瑪西亞人嗎?”
“不是,他是草叢帝國的……”
今天,山崖間飄過的白云也一樣特別。我仔細地辨認著,那些云看起來像是六個字:阿爾茨海默病。
我依然不懂這六個字是什么意思,但直覺告訴我,這六個字也許和師父有關。
我決定去把那匹可憐的馬找回來,也許這樣能讓師父輕松一些。嗯,也可以讓其他師兄弟不再擔驚受怕……
[二]
傳說,在很久以前,甚至從開天辟地起,這片大陸上就有了四大門派。
我所在的白潭派,遠在大陸的最北邊,其他三大門派都在大陸的中央,呈三角形分布。三角形的右角,大陸的東南方向,是黑山派;三角形的左角,大陸的西南方向,是黃水教;三角形的頂角,大陸的正中央,是紅流會的總舵。至于紅流會的分舵,則遍布大陸的每個角落。
四大門派間以合作為主,也偶有沖突。黑山派和黃水教各鎮一方,兩派弟子常聯合處理一些共同任務;紅流會則遍布整個大陸,自古以來就被認為是整個大陸的盟主。
隨著時間流逝,大陸上卻流傳起一個小道消息:真正的大陸盟主是白潭派,紅流會所有的工作,都由白潭派暗中決定。如果說紅流會是盟主,白潭派就是太上盟主……
我一邊思考大陸的形勢,一邊按照師父去年冬天外出的路線,沿著長長的山脊走向大陸的中央。
剛出谷口,我就嚇了一跳:
身著紅衣的紅流會弟子圍成一個大圈,圈內,身著黑衣的黑山派弟子和身著黃衣的黃水教弟子打成一團。看到我從谷口出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
我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的劍,卻摸了個空。呃,想什么呢,我們白潭派行走大陸,什么時候靠過武力……我只好摸出我的身份牌,遞了過去:“白潭派,申景元。你們這是?”
紅流會兩個刑堂弟子接過我的身份牌,查驗無誤后,放我走進了大圈。我打量著大圈內黑山派和黃水教的弟子,很快就發現了異常。黑山派的弟子人數,明顯多了好幾個。
“難怪會打起來。”我笑了,朝著黑山派弟子攤手,“不是什么大問題,你們黑山派的人來得太多了,黃水教人數不夠,沒法聯合完成任務,不小心就打起來了。”
“怎么可能?我們明明是按任務要求派的人數。”黑山派的弟子反駁。
“你們中應該有人是幫師兄弟代班的吧?還不止一個。”我笑了,“你們回去問問那個沒來的人,他是不是不放心,和很多人說了代班的事,結果來了七個人幫他代班?”
所有人都恍然大悟。我朝黑山派的弟子揮揮手:“你們回去六個,剩下的和黃水教繼續執行任務,紅流會除了本來就在這里的,其他的人都散了吧,這里沒什么大事,別出動那么多刑堂弟子……”
所有人都各自歸位,我松了口氣,默默擦了擦額角的汗。
本來,這種事情是不會發生的。出現這種情況的原因只有一個:本該到場監管的白潭派弟子,缺勤了。
白潭派弟子缺勤的原因很簡單,可能是師父忘了派崗,也可能是最近他不敢出門……
我必須盡快找到師父的馬了。
我嘆了口氣,辨認了一下通往紅流會總舵的路,加快了腳步。
[三]
雖然來過紅流會總舵無數次,但每一次來,我都會被紅流會那井然的秩序所震撼。
紅流會總舵分為左右兩區,共有九個出入口,每個出入口都有紅裝整齊的弟子有序進出,如同九條紅流,這九條紅流再連接整個大陸上所有的分舵,最終輻射到大陸的每個角落。
我站在紅流會總舵的門口,發了一會呆,這才拉住一個路過的紅流會弟子,問他是否見過我師父,或者,見過那匹可憐的馬。
出乎意料的是,那個弟子居然點了點頭,給我指了一個方向。
那是紅流會總舵正南面的一道暗門,是我師父每次來紅流會時都要去的地方。而且,那道暗門只有師父一個人能進去,對了,還有他的馬。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緩緩地走上前去,敲響了那扇門。
門開了,一個打著響鼻的高大身影出現在門前,熟練地蹭了蹭我的臉,更加熟練地叼走了我的干糧袋。師父“丟失”的那匹馬,果然在這!
“我就知道。”我苦笑著搖搖頭,問緊跟在馬身邊的紅流會弟子,“麻煩了,你一直在照顧它?”
“是的。我們嚴格按照白潭派申掌門的要求,只要這匹馬出現,就立刻通報總舵主,然后喂料放歸。”他回答。
“放歸?”我愣了一下,可是,這匹馬一直沒有回白潭派啊?這中間難道發生了什么意外?不對,如果發生了意外,都這么多天了,這匹馬為什么還好端端地在這里,連偷我干糧袋的技能都一點沒有退步?
“總舵主回復,知道馬到了,可以喂料放歸。”另一個弟子從里面的暗門探出頭,說道。
我順著那扇打開的暗門朝內望去。一頭白發的紅流會總舵主正端坐在里面,中氣十足地下著命令:“馬正常到位,繼續按日常方案行動。”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默默地退了出來。
踏雪已經吃完了豆料,瞄了我一眼,見我沒有搭理它的意思,便獨自踏著小步,朝北方而去。
我心念一動,悄悄跟了上去。
果然,踏雪離開紅流會往北走,才走到兩百多里外的一處山谷,一支紅流會的隊伍就從山谷里沖了出來,熟練地攔住了它。
踏雪似乎已經經歷過這種阻攔,并沒有反抗,在順從地接受搜身之后,進了山谷。
我正想跟過去,身后卻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我們等了一個冬天加一個春天,終于等到你了。”
我回過頭,一個穿著紅流會衣服的青年不知何時已經站在我的身后。
“你是?”我愣了一下。
“這是我們紅流會的少總舵主。”青年身邊的人解釋。
“你們為什么要截下那匹馬?”我好奇地問。
“我們要找一樣東西。現在看來,不在馬身上,就一定在你身上了。”青年自信滿滿地說。
“那你們可能要失望了,你們要的東西,真不在我身上。不過,倒真的有可能在馬身上。”我想了想,笑了。
“你知道我們想找什么?”青年好奇了。
“無非是盟主令牌、盟主令旗之類的,我不知道我們白潭派有沒有這玩意,但就算真的有,也絕不是你們想要的那種……”我無奈地攤開雙手,苦笑。
[四]
接下來的故事,暫時還和別的故事進展一樣。
紅流會的少總舵主自然是不相信我的“胡言亂語”,他們決定抓我做人質,直接去白潭派索要所謂的“盟主令”。
不過還好,在我的強烈要求下,他們還是和往常一樣,按照踏雪的作息習慣,將它準時放出谷。
看著踏雪往南跑向紅流會總舵,我也松了口氣。這樣的話,師父的心血還沒有白費。
路上,我時不時和少總舵主閑聊。從他那里我了解到,原來,我們四大門派之間真有一個誓約:四派互相平衡,互相扶持,共同維護大陸穩定,而我們白潭派,也真的是四派的盟主,自古以來就是。直到師父那一輩,仍在嚴格遵守這個誓約。
至于我們這一輩嘛……
我就這樣和少總舵主一起,暢通無阻地走進了白潭派祖師殿。
師父仍靠在祖師殿的椅子上打著瞌睡,就和我下山之前一樣。
“盟主令?好像是有一個,你們誰要?”師父隨口問。
“我不!”我急忙擺手。
“我要!”少總舵主急切地上前。
隨后,一個造型古怪的羅盤遞到了他的手里,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數字和符號。
“這上面寫的是什么?”少總舵主看了半天也沒看懂,最終忍不住問我。
“我們白潭派所有弟子都討厭的東西,四派平衡的計算公式。”我聳聳肩。
“這東西憑什么能號令四大派?”少總舵主一臉茫然。
“沒有東西能號令四大派,四大派只是在維護這片大陸的秩序,這個羅盤,只是教你如何計算四大派力量,保持住平衡狀態。”掌門悠悠地回答。
“白潭派為什么能一直當這個盟主?因為白潭派的算術最好……”
如此而已。
[五]
最后,作為一個人質,我只好哭喪著臉,被迫接過了那個羅盤。
從那以后,我就是一個苦命的做算術的四派盟主了。
踏雪也完成了它的使命,回到了白潭派,繼續過著搶弟子干糧袋的美好生活。
它的使命其實很簡單,就是執行好一個應急措施。
當師父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不能支撐計算的工作,甚至會忘了給弟子派崗時,就會把踏雪掃地出門。
這些年來,踏雪已經習慣跟隨師父定期前往紅流會,只要它維持著定期去紅流會的習慣,紅流會就能收到正常工作的信號,繼續維持著最基本的大陸平衡。
當然,如果你想讓這片大陸運行得更好,就需要一個算術做得更好的白潭派掌門,來更好地維系四派的平衡。
門派后山,仍然不時有云朵飄過。這次我看見的,是這樣一段話:“《希波克拉底誓言》:醫神阿波羅、阿斯克勒庇俄斯及天地諸神為證,鄙人敬謹宣誓……”
作者的話:
本期故事,講的是西方醫學之父、古希臘醫生希波克拉底的理論。他認為,人體由四種體液構成:粘液、血液、黃膽汁、黑膽汁。四種體液的平衡,維持了人體的健康。一旦不平衡,人體就會生病(后經不斷演化,形成“氣質按體液可以劃分為粘液質、多血質、膽汁質、抑郁質”的體液學說)。在故事中,這四種體液對應著“白潭派”“紅流會”“黃水教”和“黑山派”。
希波克拉底留下的《希波克拉底誓言》,后來被改寫成《日內瓦宣言》,成為所有現代醫生需要遵守的職業規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