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
在北京中關村的一家咖啡館里,劉嘉正在演示自己的創業項目。只見他上傳一張用戶照片后,幾秒內就可自動生成一份長達12頁的“事業報告”。報告會對一個人的外形、性格、內在進行分析評價,診斷其職業和管理風格,多次試驗后,準確率驚人。
“這絕對不是AI算命。”劉嘉反復向筆者強調產品是基于基因學、心理學、醫學等學科,并結合了AI和大數據等前沿技術。攀談中,記者猜測劉嘉的目標很可能是——只需一張照片,就能洞悉你的一切。
驚奇,伴隨著恐懼。劉嘉的項目只是人臉識別浪潮中的一朵小小浪花,但我們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人臉正在成為一門生意。人們在享受便捷紅利的同時,也面臨著安全隱患和倫理道德的雙重拷問。
“人家一掃你的臉就支付了,這不相當于一個行走的密碼嗎?”消費者“不敢刷臉”的擔憂,正在成為大眾拒絕刷臉的普遍理由。校園刷臉是否涉及學生隱私?小區監控的邊界在哪里?刷臉失誤帶來的后果誰來承擔?城市管理者怎樣將技術用對地方,而又不超越公民的隱私底線?假如我的臉被“賣”了,難道我要去換一張臉嗎?
這些問題,都值得探討。
你是誰?每一天,人們都需要無數次回答這個問題,向各種人、機器亮明身份。路遇警察臨檢,出示身份證;出入境,護照必須隨身攜帶。
刷臉的出現,似乎終結了這一煩瑣程序。4年前,馬云在德國漢諾威參加通信和信息技術博覽會時,現場用刷臉支付在淘寶上購買了一枚1948年的漢諾威紀念郵票,正式將刷臉技術推至臺前。人們開始意識到,丟掉證件、手機、車票等身外物,憑著一張臉穿行世界,不再是天方夜譚。

位于松江大學城的上海對外經貿大學,一棟宿舍樓前,大三學生許娟正在刷臉開門。“我戴著眼鏡,也能識別得很清楚,不用進門前再翻包找一卡通了。”許娟說。從去年開始,學校率先采用了國際領先算法的“人臉識別”系統,在宿舍刷臉進出、在圖書館借閱圖書,靠一張臉就能在校園里暢行無阻。
刷臉系統的上線,確實提升了學校的管理效率,但也存在不足。比如,學生的照片時間久遠、像素較低,會影響刷臉識別率,但總體來說是小概率事件。
相比之下,失誤率在城市管理中面臨的挑戰似乎更大。前不久,“豐巢快遞柜刷臉漏洞”的話題沖上微博熱搜。浙江嘉興一所小學的4名小學生,拿著一張打印的家長頭像,成功打開了小區門口的豐巢快遞柜,取走了原本不屬于他們的快遞。結果證實,豐巢采用的人臉識別是一張2D平面圖像,安全級別不夠,極易被破解。
電子抓拍也難免“烏龍”。一位長年跑福建到汕頭線路的大貨車司機稱,有一次,在家休假的他竟然收到貨車在其他省份的違法記錄。事后雖證實是人臉識別的匹配有誤,但也給他帶來不小的麻煩。“我不可能為了一兩百元的罰款,再去交涉,太浪費時間,后來干脆就交了罰款。”
取件刷臉的潦草上線,大貨車司機吃的“啞巴虧”,難免讓公眾對刷臉的安全系數持懷疑態度。更可怕的是,類似的烏龍事件是不分地域的。曾有機構使用亞馬遜公司的面部識別系統掃描了535名美國國會議員的面部照片,并與相關數據庫中的2.5萬張罪犯照片比對,結果28名議員被系統識別為罪犯。一旦人臉識別技術應用到司法、執法等關鍵領域,技術問題所帶來的影響絕不只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烏龍事件”那么簡單。
目前看來,失誤率帶來的尷尬,似乎不是技術運用者最擔心的問題。對被監控者來說,在被錯誤判定為違法或缺勤時,最多付出時間和金錢成本,而這些相較于刷臉工具的便捷性,大多數人的態度是可以容忍。
因此,在人工智能不斷滲透人類生活的今天,人臉識別的邊界就顯得特別重要。“上帝視角還是凡人視角”的辯題,業界早已爭論多年。大門口考勤、醫務室治療、演唱會抓捕逃犯甚至科學家通過識別情緒傳感器做研究,好處自然不必說。但不止一所高校對于人臉識別進課堂有所保留,也是事實。
“從你進教室的那一刻起,系統每隔30秒就會對你進行掃描。你低頭多長時間,玩手機幾次,發呆幾次,閱讀幾次,趴桌子幾次,全都能被系統感知到,若不專注行為達到一定分值,系統就會向顯示屏推送提醒。”關于多家高校啟動的課堂學情分析,一位大學教師表達了自己的顧慮,他認為,學生的抬頭率并不能精準判斷學生的能力和效率,而且教室作為特殊的公共場所,監控下的教師和學生的行為,很可能都不是真實狀態。
而一些校園啟動的“智慧德育”系統,更易引發倫理爭議。以往老師看到做好事或調皮搗蛋的孩子,如果不是本班學生,根本不知道是誰。現在好了,只要掏出手機,對準學生一“咔嚓”,屏幕上立即跳出他的信息——父母職位、孩子年齡、家庭情況等。結合不同學生的家庭信息,老師是否會使用不同的處理方式,還真不好說。但可以肯定的是,傳統的有教無類、學生平等,在類似情形下被“刷臉神器”撬動了。
什么時候該刷臉,刷臉的倫理界限在哪里,關于邊界的社會矛盾對沖也越發凸顯。一位刷臉系統代理商告訴筆者,曾經有一家健身房找上他們,說為了防止實體鑰匙丟失,希望在更衣室儲物柜上加入“刷臉”系統,他的第一反應是拒絕。“你在更衣室的柜子上使用攝像頭,本身就是一個非常大的錯誤,這種涉及公眾隱私的場所,應該堅決杜絕人臉識別。”
那么,換言之,在公共場所使用人臉識別就變得合理正當了嗎?未必。法國巴黎的一家書店,通過分析監控視頻,仔細觀察購物者的動作,店員會上前提供“心領神會”的服務。但在機器面前,每一個強忍住的哈欠、每一絲惱怒的表情都會被察覺,人際關系可能變得更加理性,也會更加機械而冷漠。試問,這樣的上帝視角真的好嗎?
此前,公眾就對谷歌研發的一款裝在智能手機上的街景軟件,表達過強烈不滿,原因是當這個軟件掃描街景時,也會對路過的行人進行面部信息采集。最終,谷歌妥協并對人臉信息打上馬賽克。只不過“上帝視角”的按鈕一旦被觸發,誰又能保證不會有“第二個谷歌”出現,在你走路時、坐地鐵時,偷偷搜集你的人臉信息。
在人臉識別的領域,邊界至今仍是一個探不到底的“規則黑洞”。
那么,問題來了:是不是本人只要不做違法違規的壞事,信息被采集也無所謂?正如蘋果公司CEO庫克曾經所說:“技術本身沒有好與壞,一切由人來決定。”
在人臉識別快速發展的4年中,安全隱患與倫理后果,并不是危言聳聽。2019年9月,有媒體報道,網上有商家公開兜售17萬條“人臉數據”,涵蓋2000人的肖像,每個人有50~100張照片,而當事人并不知情。
據兜售的商家稱,自己平時從事人工智能的相關工作,收集人臉數據發售,不過是“掙個飯錢”而已。在其售賣的人臉樣本中,一部分是從搜索引擎上抓取的,另一部分來自境外一家軟件公司的數據庫等渠道。
試想一下,如果有人把我們的臉換成犯罪事件的主角、被綁架的人質……或者偽裝成我們進行視頻通話,對我們的親友進行詐騙,后果將不堪設想。
當然,更可怕的是“有人偽裝你的臉”。福布斯記者曾用一張合成的3D頭像,打印出一個3D頭型,并成功解鎖了4款手機,人臉識別被騙,足以證明偽裝的門檻到底有多低。
由于面部信息是具有唯一性特征的生物信息,銀行卡信息泄露后還可以更換銀行卡,人臉信息泄露將是終身泄露。未來,非常可能出現的場景是:當我們走進一家商店,店員立刻就能知曉關于我們的一切——身份、職業、收入、偏好、性格……而當這一天來臨時,每個人都將處于“裸奔”狀態,甚至戴上面具也無濟于事,因為攝像頭還能識別你的體型甚至步態。
坦白講,我們除非與世隔絕,否則無法完全拒絕人臉識別。
目前國家還沒有一部針對“人臉識別”問題的專門法律,當技術跑在監管前面,刷臉就該被禁用嗎?如果法律跟不上就限制科技發展,就是“因噎廢食”的做法,不明智也不可取。總體來說,“刷臉”“二維碼”“指紋識別”等新技術的發展帶給社會的顯然是利大于弊的。綜合目前世界各國的做法,立法強化對人臉信息搜集的應用場景約束已經開始。2019年7月,馬薩諸塞州的薩默維爾市成為美國第二個禁止人臉識別的城市,但只是禁止了公共場所的使用權,并未涉及商業范疇。
從理論上講,所有的數據都有泄露的可能。對個人而言,需要在便利性和個人信息保護上權衡和取舍,對于珍視個人信息勝于便利的人,最好完全不使用任何要求進行人臉識別的App,通過市場機制倒逼企業做好隱私保護。
不過也有專家提醒,現在對于人臉數據的科普還遠遠不能讓人們充分意識到其隱藏的風險,“很多客戶根本看不懂那些授權文件里的內容究竟代表什么,但為了使用那些服務,還是同意了授權”。因此,在這項技術仍存在風險的時候,就廣泛應用于各種商業領域,人們應當慎重。
教育部科學技術司司長也曾建議學校慎重使用這些技術軟件,關于學生的個人信息,能不采集就不采集,能少采集就少采集。這些警告同樣適用于城市管理、商業運作甚至個人生活。關鍵在于,這些提醒是否能夠引起人們的足夠重視?“刷臉”時代,公眾能否對自己的安全負責?
(林小菊摘自《新民周刊》2019年第42期,本刊節選,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