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電子訴訟的劇場化效應

◎胡亞琪 朱翎毓 羅雪銘

一、劇場化效應在訴訟中的導入

（一）劇場化效應的概念

“劇場”通常是指室內的表演場所，人們會在室內進行一些活動，把“劇場”的概念引申到司法活動中來，就意味著我們把“劇場”看作一種意象符號，在這種以“劇場”為意象符號的人造建筑內進行司法活動。故此，司法的“劇場化”是指在一個獨立而封閉的空間內，在法官的專業指導下，遵循法律程序，對具有爭議的事件作出公正合理的裁決的一種司法活動，劇場化效應由此產生。

（二）劇場化效應的特征

劇場化效應的特征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司法場所的特定性、密閉性。由于“劇場”是一個規限的空間，它是間隔的和不透明的，法律活動在特定的建筑空間內進行，相對于外界具有密閉的特性，隔離了外界的直接接觸和聯系，確保庭審的順利進行，避免庭審過程中審判人員法官的判斷受到不必要的影響，保證判決結果的公正性。

第二，司法審判程序的規范化、嚴肅性。像舞臺表演一樣，在庭審活動中人們都在扮演著各自的角色，法官、檢察官、律師和當事人等訴訟參與人身著不同服飾坐在各自規定的位置，遵守法庭紀律，保持庭審的嚴肅，依照法定程序完成司法活動。劇場化效應要求司法活動具有嚴肅性，這表現為進行司法活動時要進行一定的裝扮，首先從形式上凸顯司法程序的規范化。

第三，對法制影響的深刻性。法律程序的規范能夠彰顯司法審判活動的專業性、權威性，形成民眾普遍對法律的尊重與敬畏，便于法官依法行使自由裁量權，也便于當事人對審判結果的信服和執行。另外，劇場化效應強調了秩序和程序，能夠抑制人的情感沖動。在審判過程中當事人的情緒難免會有波動，但是這些不適宜的情緒都不能在審判中表現出來。“劇場”的嚴肅氛圍和各類庭審強制措施的適用，能夠有效抑制當事人的情緒，避免突發因素影響審判的進行，有效保證了審判的公正性，便于民眾法律意識的培養。

司法的劇場化的真正價值在于它們通過“距離的間隔”來以法律的態度和方式處理“法律的問題”，其實現的基礎是具備特定的且具有一定密閉性質的司法場所，進而通過規范司法程序進行法律活動，激發民眾的法律意識，通過法律手段解決矛盾和爭議，便于實現司法公正，對我國的法制建設及其完善具有重要意義。

二、電子訴訟模式的產生及其運行特點

（一）電子訴訟模式的產生

隨著社會科學技術的發展，人工智能和信息技術越來越廣泛地被運用到了司法實踐當中，互聯網法院應運而生，電子訴訟就是其中的產物之一，新型訴訟模式的出現將互聯網信息技術與法院審判工作深度融合，為大眾提供了便捷的移動電子平臺來解決訴訟爭議。在電子訴訟模式下，當事人無需到實地參與庭審，只需在線上就可遠程參與庭審活動，案件的受理、送達、調解、證據交換、庭前準備、庭審、宣判等訴訟環節均可在線上完成，以此打破了傳統訴訟在時間和空間上的束縛，極大地方便了當事人也提高了司法效率。

現有的電子訴訟平臺有互聯網法院和地區“微法院”小程序。目前，電子訴訟的模式尚處在初步發展階段，全國范圍內僅有北京、杭州、廣州三家互聯網法院，“微法院”小程序僅部分地區開設，大部分地區尚未普及。

（二）電子訴訟的特點

電子訴訟的運行特點有以下三個：

第一，便捷高效。電子訴訟致力于實現全面的網上訴訟平臺，起訴、調解、立案、舉證、質證、庭審、宣判、送達等全流程網絡化，實現了“網絡案件網上辦”。訴訟信息的線上傳遞極大便利了當事人解決訴訟爭議，足不出戶便可進行在線審理、異步審理和智能審理，避免當事人往返法院，縮短訴訟周期的同時也便于法官的辦案，提高了司法效率。而訴訟證據也從當事人自行收集到電商平臺“一鍵式”導入，依托微信小程序連接的移動法院系統，實現通過手機等移動終端直接參與訴訟，創造性地拓展訴訟參與模式、提升訴訟便利度，群眾的司法獲得感進一步增強。

第二，節約訴訟成本。大量涉網案件的訴訟糾紛，增加了司法機關的負擔。互聯網法院的出現使訴訟過程變得更加簡便，互聯網技術極大降低了司法成本，不僅讓司法人員的負擔得到減輕，而且有助于降低當事人的訴訟成本。對于當事人來說，當事人的時間成本、各類費用成本、精力成本均得以降低。在法院立案之前，當事人首先要進行為期15天的訴前調解，設置這一階段能夠幫助法院實現案件分流，也能夠讓當事人明確是否繼續立案、接受調解或者撤銷訴訟請求。當事人在線上申請立案也不受時間、空間限制，可以隨時隨地立案。在庭審階段，當事人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自主選擇線上或者線下庭審，線上庭審通過網絡視頻的方式進行，庭審的錄音錄像同步進行，庭審雙方的舉證、質證均通過網絡進行提交。線上審判還有助于提高證人出庭率。在傳統的審判模式下，證人出庭需要負擔自己出庭的費用和成本，這使得一部分的證人不愿意出庭。線上庭審的模式同樣也可以解決這個問題，證人只需要在線上出庭，減少了證人出庭的成本，會讓更多的證人愿意出庭作證，有助于提高司法審判的效率。

由于庭審流程均通過互聯網進行，故部分環節可以根據具體案情適當取消或者適用，這一方式能夠有效推動訴訟進程，當事人可以在更短有效時間里解決訴訟爭議，以北京互聯網法院為例，[數據源于《北京互聯網法院審判白皮書》（2018.9-2019.9）。]北京互聯網法院一審簡易程序適用率95.2%，庭審平均時長37分鐘，平均審理周期40天。在文書送達方面，法院可以運用技術手段利用手機鎖屏將電子版文書送達給當事人，效力與紙質文書相等同，訴訟成本得到極大程度降低。

第三，受案范圍。特定互聯網時代將民眾的日常生活和互聯網密切聯系在一起，以杭州為例，杭州作為“電商之都”，電商業發達，在大量的電商交易中難免產生糾紛，杭州互聯網法院受理的案件類型主要是涉網民事案件，如網絡購物合同糾紛、網絡服務合同糾紛等，這主要原因在于，案件糾紛金額較小，當事人雙方的權利義務清楚，案情較為簡單，爭議不大。通過對涉網案件的集中管轄，可以及時掌握涉網交易的數據信息，能夠對互聯網的交易行為進行有效的監督和規范。

三、劇場化效應在電子訴訟中的實現機制

電子訴訟作為一種新型審判模式，充分順應了互聯網信息時代的發展需求，其本質與傳統法院并無差別，均是為了解決社會糾紛，追求公平正義。故電子訴訟同樣需要納入“司法劇場化”這一語境中進行考量，但是，值得考慮的是，全線上的庭審模式雖然在時間和空間上實現了對當事人的解放，但是線上參與庭審失去了在實體法院的莊嚴肅穆感，劇場化效應在電子訴訟中的實現機制與傳統訴訟存在部分差異，本文將作如下探討：

如前文所述的劇場化的概念以及特征，電子訴訟的劇場化效應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司法場所的特定性、密閉性

在相較密閉的空間里進行庭審是為了保障庭審活動不被外界所打擾，防止外界的聲音干擾法庭。互聯網法院的遠程庭審模式是處于物理空間隔離的狀態下進行的，意味著法官與當事人各自在一個空間里進行庭審。但物理空間上的隔離并不意味著法官與當事人不是處于相對“密閉的空間”。法官和當事人都是在特定的系統中進行庭審，他們在庭審的過程中所在的系統，在一定意義上屬于“密閉的空間”，且是特定存在的。在本質上符合密閉空間的目的，防止外界的干擾，法官和當事人在系統中所在的空間是密閉的，相當于把密閉的法庭放在了互聯網上。

（二）司法審判程序的規范化、嚴肅性

1.訴訟參加人的職責法定。

傳統庭審模式中，法官、律師、當事人等訴訟參加人在庭審中有明確的分工，嚴格的界限。在劇場表演中，每一個角色都是獨立存在的，不同的角色身份不同，有各自的分工。分清每一個角色才會明白該角色在劇中的作用、重要程度等。劇場化效應的這一特點在庭審中體現在，法官在庭審時需要身著法袍，律師在庭審時需要律師袍，用以明確各自的身份。不是為了贏得尊敬所用的道具，而是區別身份的手段，表明根據他們在司法中所起作用的不同，以特殊的服飾加以區別[2]。這樣嚴格、正規的場合下，使訴訟參與人沒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以特定的身份以及擁有的相應的權利參與到這場訴訟中。訴訟參與人清楚自己的定位有助于保持法庭的權威性。

互聯法院的遠程庭審模式并不會改變這一點，法官和律師依舊需要著裝得體，他們各自的職責也不會因為遠程審判而改變。法官在遠程審判的模式下依舊是根據法律進行審判，律師也必須在當事人的授權范圍內行使權利。遠程審判并不會改變訴訟參與人的職責，他們的分工和界限依舊是明確的，一切都必須按照法律的規定進行。

2.司法活動的形式性裝扮。

傳統庭審模式中，法庭的布置，包括法官、原告、被告位置的安排，法庭中國徽的放置，法官用法槌維持法庭秩序等對會讓參與訴訟的人從環境中感受到庭審的莊嚴性、嚴肅性。遠程審判模式的庭審活動不能讓訴訟參與人在實體環境中進行，相比傳統的庭審法庭弱化了劇場化效應。

但在線上庭審系統中，法官、當事人、代理律師的視頻框的位置也是固定的，相當于法庭中對當事人位置的安排。庭審系統的頁面設計也能讓當事人產生敬畏的心理，庭審系統的頁面代表了法院，區別于日常其他娛樂頁面，體現了網頁界面的合法性、權威性、專業性。遠程庭審模式雖然在庭審過程中弱化了劇場化效應，但是依舊能在該模式下看到劇場化效應的體現。

3.司法審判的程序法定。

電子訴訟的庭審流程同傳統庭審模式相同，均由法律明確規定，從起訴、調解、立案、舉證、質證、庭審、宣判到送達，庭審的流程要依法進行，其中包括遵守法庭紀律、回避的適用、庭審是否向社會公眾公開等。但不同的是，由于電子訴訟的受案范圍特定，一般情況下案件糾紛金額較小，爭議不大，故多適用民事訴訟的簡易程序，而傳統法院一審民事案件是否適用簡易程序仍需根據具體案件具體判斷。

（三）司法審判活動的權威性

通過前述電子訴訟的運行特點可見，線上的司法審判活動具有高效便捷、降低訴訟成本的特點。但同樣的，訴訟活動的莊嚴感、肅穆感會因為隔著電子屏幕不能實地參與而減弱，在熟悉的環境如家中參與庭審和到實地參與庭審的氛圍、心態存在差異，直接言詞審理原則的精神不能有效落實，當事人對待庭審的態度可能從尊重到隨意，從而弱化了劇場化效應，司法審判活動的權威性受到挑戰。

需要說明的是，直接言詞審理原則的精神不能有效落實主要原因在于直接言詞原則中的直接審理原則與電子訴訟的庭審模式不能完全適用。直接審理原則是指審判人員在雙方當事人均在場的情況下親自參與庭審，以庭審中的證據對案件進行審判，其中要求當事人的在場原則與電子訴訟中的異地審理存在矛盾：直接審理原則要求雙方當事人均在場，但實際上，電子訴訟庭審模式中，當事人在網絡空間中均“在場”，而在現實空間中異地參與庭審。這也就對直接言詞審理原則中的基礎制度——自由心證形成一定沖擊。從審判心理學的角度來說，在傳統庭審中，當事人以及訴訟參與人的心里活動會反映在自己的表情、態度、姿勢、舉止等方面。隔著電子屏幕，劇場化效應減弱，當事人對互聯網法院司法權的敬畏感降低，更容易偽裝自己，法官難以切實感受參與庭審人員的心理活動變化及其行為表現，在運用自己的專業經驗進行職業判斷時的客觀公正存在疑問。

線上審判的模式和傳統的庭審模式不同，在身處的環境生活化、日常化的基礎下，當事人的法庭表現也將更為世俗與日常[4]。訴訟活動更加生活化確實會弱化劇場化在庭審過程中的效應，但并不意味著當事人可以隨意對待法庭。法庭的莊嚴感和神圣感可能會對庭審中當事人的心理方面產生影響，會讓當事人更敬畏法庭，但是這并不會在實質上改變當事人的權利，更不會改變法律依據的權威性。判決書產生的法律效果及其權威性更加不會受到影響。如果當事人不尊重法庭，將會承擔相應的后果。所以從本質上來看，法院的權威性并不會因此而受到實質性的影響。劇場化效應在電子訴訟中的實現機制體現在司法場所的特定性、密閉性，司法審判程序的規范化、嚴肅性，司法審判活動的權威性這三個方面，相較于傳統法院，電子訴訟的劇場化效應有所減弱。劇場化效應減弱可能會轉變當事人參與庭審的心理狀況，同時也對法庭的莊嚴、神圣具有消極作用，進一步影響司法公正。

四、傳統法院劇場化效應和電子訴訟審判效率之間的價值選擇

（一）傳統法院劇場化效應和電子訴訟審判效率的價值差異

劇場化效應在電子訴訟庭審模式中被削弱，其具備的司法場所的莊嚴肅穆以及對參與人員心理的影響在互聯網審判模式之下并沒有突出體現，其優勢難以在電子訴訟中發揮傳統意義上的作用。但同時，通過對電子訴訟模式的運行特點進行分析，高效便捷作為電子訴訟的顯著特點，線上庭審能夠極大節約司法資源，與通過庭審的莊嚴、肅穆表現法庭的權威性以達到司法公正的目的相對比，二者價值取向不同，這實際上是程序效率和程序公正之間存在的價值差異，對這兩者進行價值選擇是電子訴訟能夠進一步發展的理論基礎。

（二）兩種價值取向下的制度困境

一是高效性和權威性之間的沖突。傳統法院中的劇場化效應所要保障的是司法審判的嚴肅與權威，一切程序都嚴格按照程序進行，但在程序的高效性上有欠缺。電子訴訟線上審判模式所注重的審判效率與之是相互對立的，以高效的節約時間成本的方式進行審判，簡化了庭審流程。訴訟材料、證據等可以在線上提交，庭審也在線上直接進行，跨區的當事人不用舟車勞頓的趕來參與法庭審理，當事人以更便利的方式參與庭審，這一審判模式極大的提高了庭審的效率。參與審判的人員追求的是審判的結果，所以審判的嚴肅性在一定程度上會予以削弱，程序公正也會進一步受到影響。程序高效會導致法庭的權威性受損，而要保持法庭的權威性，則程序的高效便難以保障，二者相互對立。

二是成本效益存在差別。傳統法院中的劇場化效應的實現是需要大量物質基礎、經濟基礎才得已構建的，需要消耗的司法資源更多，其成本相對于互聯網審判來說更高昂。電子訴訟審判模式的成本限于相關網絡的使用、電子數據庫的構建，主要的成本在于技術性手段的運用。兩種審判模式產生的成本是存在差別的。前者代表著經濟發展的客觀要求，后者代表著新興互聯網產業模式的發展要求。這二者需要找到一個適中的解決辦法來充分發揮各自的效益，利用經濟學的成本效益原理進行選擇性取舍。

三是審判特性與職能分離的現象出現。傳統法院在受理案件的過程中當事人與法官之間可以直接接觸，更有利于法官了解案情，推進審判的進程。庭審過程是在密閉的空間內進行，不受到外界的干擾，強調司法的獨立性。而電子訴訟全線上審判模式之下當事人和法官的接觸是通過網絡進行的，在司法的嚴肅性和權威性一定程度上削弱的條件下，在經濟利益與審判相互聯系時，法官更容易沒有負擔的進行幕后交易，從而導致司法的不公。

（三）二者價值取向的理論重塑

傳統法院劇場化效應和電子訴訟審判效率價值取向存在一定的制度困境，但需要考慮的一點是：電子訴訟的受案范圍特定，涉網民事案件的案件標的額一般較小，雙方當事人的權利義務清楚，案情較為簡單。對于專門受理專門涉網案件的主辦法官來說，此類案件數量較多且一般沒有較大的爭議，提高訴訟效率、降低訴訟成本不會影響司法的公平公正。對于當事人來說，便捷高效的電子訴訟程序能夠更迅速地解決合同糾紛，也不會影響最終司法審判的結果。從這一角度考慮，電子訴訟模式下的程序效率和程序公正是可以同時實現的。從更長遠的角度來看，電子訴訟模式的出現就是為了在涉網案件的急速增加之下讓權利人追求的公平正義得到實現，審判效率的提高也是為了更快達到這一目標。所以，電子訴訟模式下的程序效率和程序公正并不矛盾。這也就意味著當事人不僅可以期待糾紛被解決，還可以期待糾紛以更加權威更加正義的方式解決。

五、總結

電子訴訟作為新型訴訟模式與傳統訴訟相區別，結合電子訴訟的運行特點，劇場化效應得以實現，但是，由于電子訴訟的庭審模式與傳統法院的庭審模式存在差別，電子訴訟的劇場化效應相較傳統法院的劇場化效應有所弱化，司法場所的莊嚴肅穆以及對參與人員心理的影響在互聯網審判模式之下并沒有突出體現。電子訴訟的程序效率與傳統法院劇場化效應所追求的程序公正相互沖突，本文對二者價值取向的制度困境、理論重塑進行了討論，為電子訴訟今后的理論發展提出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