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斯泰爾·吉爾
自1963年以來,毛里塔尼亞那列長2公里的“沙漠列車”已經載著鐵礦石和乘客無數次穿越704公里的撒哈拉沙漠。
我把圖阿雷格部族圍巾裹在臉上,以保護眼睛免受沙子和泥土的傷害。我爬上梯子,將自己吊在貨運車廂的邊緣,環視著周圍的場景。一長列沒有盡頭的貨運車廂伸展到地平線上,搖晃著。兩邊是一望無際的沙質平原和低矮的沙丘,在撒哈拉沙漠清澈的陽光下,沙丘像針一樣鋒利。前面的貨運車廂上坐著幾個人影,迎著風,在震耳欲聾的喧鬧聲中互相用阿拉伯語大喊大叫。
有人可能會把坐火車穿越撒哈拉沙漠想象成一次禪宗之旅。在某些方面確實如此,但它也是對身體和感官無情而又無休止的攻擊。在熱風中,沙礫在頭發中打旋,陽光刺痛了眼瞼。
毛里塔尼亞的“沙漠列車”于1963年開通,每天從大西洋海岸的努瓦迪布港口行駛到西北部的祖埃拉特鐵礦。整個行程沿著有爭議的西撒哈拉邊境進行,耗時約20小時,全程704公里。列車長超過2公里,由3、4節柴油機車,1節客運車廂和200至210節貨運車廂組成。當向西行駛到努瓦迪布時,每節貨運車廂最多可以裝載84噸鐵礦石。
這列火車還可以載著乘客往返于遙遠的沙漠社區。許多毛里塔尼亞人會像我的同伴邁克和我一樣,選擇放棄擁擠的客運車廂,免費乘坐“二等”貨運車廂。這是一段嘈雜、骯臟和危險的旅程:跌倒是司空見慣的,而且白天的溫度可以達到40攝氏度以上。
我和邁克對這種不適并不陌生,我們在俄羅斯亞北極地區忍受了汗流浹背的火車、搖搖晃晃的臥鋪,以及在蚊子肆虐的沼澤中徒步旅行。但這列鋼制沙漠列車給我們上了一堂新的節儉課——它是一個空的、頂部敞開的金屬盒子,完全暴露在由熱、風和噪音組成的恒定元素交響樂中。
“這是世界上最長的火車之一,”父親在餐桌上告訴我們,“想象一下,乘坐一節貨運車廂前往數百公里外的撒哈拉沙漠,然后黎明前在沙漠中間下車,祈禱自己找到了正確的停靠站。接著就在太陽升起的時候,一輛吉普車從山頂開了過來。”
小時候,我為父母乘坐鐵礦石火車的故事而著迷,這樣一場神秘的冒險,似乎與我所熟悉的世界格格不入。1971年,他們從加那利群島航行到現在的西撒哈拉的一個港口,然后向南沿著海岸進入毛里塔尼亞。在路上的某個地方,他們聽說可以搭乘貨運車廂進入該國簡樸的內陸,到達曾經是古代撒哈拉商路停靠站的定居點。于是他們在喬姆下了車,那里有一條土路通往阿塔爾鎮和中世紀圣城欣蓋提。
關于他們的經歷,唯一的視覺記錄是一張柯達底片,這是數碼時代之前的遺物,在那個時代,每一幀畫面都是有價值的:一節沐浴在陽光下的貨運車廂,里面的人影從車廂的邊緣向遠處的沙地望去。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個畫面,經常夢想著有一天自己能坐上鐵礦石火車。
幾十年后,我坐在一節鋼制貨運車廂上,駛入撒哈拉沙漠。我和邁克試圖追溯我父母的旅程,我們先在喬姆下車,然后去阿塔爾和欣蓋提。對我來說,這是對父母精神的一種敬意,也是為了實現自己的童年夢想。
在努瓦迪布,一次幸運的邂逅為我們在火車上的現實生活做好了準備。事實證明,我們的旅館接待員埃巴是無價之寶。當我們告訴他我們的計劃時,他的黑眼睛亮了起來。“啊,火車!我已經坐過很多次了。我父親在祖埃拉特鐵礦上班。”

埃巴開車送我們到車站,確保我們上了離車站最近的那節貨運車廂。由于列車太長,停靠站太小,如果旅客選擇車廂不明智,他們最終可能要步行超過一公里才能到達車站。
傍晚時分,火車開始減速。隨著冬日陽光越來越低,我們的大部分貨運車廂漸漸處于陰影之中。最后,火車在一片荒涼的平原中央停了下來,這片平原呈一條寬闊的曲線伸展開來,有幾百節貨運車廂那么長。
人們爬下車,開始聚集在列車尾部,互相握手和問候。其他人則躲在外圍地帶,或者靜靜地看著泥濘的客運車廂的車窗,這是一輛歐洲制造的古老車型,上面刻有“沙漠列車”字樣。這是一個歡樂的場景,似乎奇怪又不合時宜,人們像是休息時在劇院大堂聊天,而不是乘坐貨運車廂穿越沙漠。
有一群商人,他們占據了我們前面的貨運車廂,非洲黑人和阿拉伯人一樣,都是瘦削的年輕人,穿著皮夾克和運動服。我們在努瓦迪布見過他們,他們拖著塞滿東西的袋子上火車。還有一些年紀較大的男人,大概是來自該國上層階級的比丹摩爾人,穿著白藍相間的寬長袍,高高地站在一旁,頭上裹著圖阿雷格部族頭巾。
這一群人的組成五花八門,反映了毛里塔尼亞復雜的種族現實。毛里塔尼亞地處阿拉伯和撒哈拉以南兩個世界之間的斷層地帶,實際上與這兩個世界都不搭界。這個國家1981年才宣布奴隸制為非法,直到現在該國的生活仍然受到嚴格種姓制度的控制,在這種制度下,膚色較白的比丹精英階層和主要由柏柏爾人和非洲人后裔組成的哈拉丁下層階級之間幾乎沒有社交往來。
當我和其他乘客混在一起時,火車作為連接努瓦迪布和毛里塔尼亞中部偏遠沙漠社區的陸路紐帶的角色變得越來越清晰。阿卜杜勒·拉赫曼是一個有著醒目的摩爾人特征且表情凝重的年輕人,他嚴肅地告訴我,他和他的朋友們要去祖埃拉特找工作。一位名叫穆罕默德的老人去阿塔爾看望兒子,他一年要去好幾次。


當太陽落山時,一些人走到沙漠里祈禱,而另一些人則匍匐在柔軟的沙灘上。最后,機車喇叭聲響起,表示該繼續前行了,乘客們急忙上車,就像水手回到船上一樣。
后來,隨著夜幕籠罩大地,空氣變得越來越冷,火車上的“人貨”都蜷縮在貨運車廂里。不久,我們頭頂的天空閃爍著星光。邁克把一條毯子鋪在貨運車廂里沒有灰塵的地方,我們裹著柏柏爾長袍,一屁股坐下來,昏昏欲睡。后來,我們在寒冷中瑟瑟發抖,明白了為什么這個地方沒有灰塵——這不僅是最干凈的地方,也是風最大的地方。后來我們迅速搬到了另一個角落。
離開努瓦迪布大約12小時后,我們在喬姆寒冷的夜色中戰栗著停了下來,從貨運車廂的邊緣往外看,車燈在下面的黑暗中懶洋洋地閃爍著,附近的貨運車廂發出了緊急啟動的聲音。我們知道只有幾分鐘的時間了,于是急忙把行李從梯子上拖下來,拖到一輛古老的“標致”牌轎車邊。
一張皺巴巴的臉探出窗外:“阿塔爾?”我們感激地一頭栽進車里。在我們旁邊,貨運車廂又開始滾動,隆隆地從我們身邊駛過,穿過塵土,消失在夜色中。司機似乎把我們當成了穿著長袍的當地人,開始用阿拉伯語喋喋不休,但轎車的輕微晃動很快讓我睡著了。
第二天晚上,在欣蓋提的一間客房里,我的腦袋仍然回蕩著列車的轟鳴聲。我迷迷糊糊地回憶起在檢查站摸黑給警察找證件時的場景,在黎明時分,在塵土飛揚的阿塔爾街頭徘徊,在出租車車庫裸露的房間的地毯上趁機瞌睡了幾小時,然后坐著吱吱作響的轎車穿過一處亂石灘,邁克倚著車窗打瞌睡。
欣蓋提是一個令人著迷的混亂之地,隨著時間的流逝,古老的圖書館和無名的街道在無邊無際的金色沙丘中慢慢地坍塌成石堆。這是一幅逝去的榮耀的挽歌,一個逐漸忘卻自己的地方。
在接下來將近一個星期的時間里,我的耳朵里還不斷地飄出一粒粒的鐵礦石粉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