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檔案母親

2020-02-25 03:16:25趙鈞海
北京文學 2020年2期

趙鈞海

父親的檔案袋里存放著一張母親的登記表,填寫有母親的履歷,這大約就算母親的檔案了。

六十多年前,母親以隨軍家屬身份,在新疆廣袤的荒野、戈壁、堿灘、溝壑勞作生活了二十六年,之后又跟隨轉業的父親回到了她的老家——華北平原。母親的新疆經歷從此就隨風遠逝了。宛若一片紅里透黃的秋葉,母親在碧空中旋轉、翻飛、飄移,碩大蒼黃的落日,徐徐下滑著,紅光四射,給她鑲上了一層金邊,葉片的筋脈紋路通透清晰,炫亮中熠熠閃爍。

父親已經去世十年,我時常有一個夢想,企圖拿到父親的檔案,以便更精準地撫摸父親的另一些細節。這些細節來自官方,來自另一個第三者的正面立場。費盡周折,我終于允準過目父親的檔案,但不能拿走。老干部檔案是極其寶貴的財富,覬覦就如同有不良企圖的竊賊。小心翼翼跟隨檔案保管員哈哧哈哧從一樓翻找到四樓,竟然沒找到有父親編號的檔案袋。蹊蹺?但不氣餒,我堅信:父親在。他肯定隱匿在那些曾經浴血奮戰走過槍林彈雨的革命者中間;他肯定抬著頭挺著胸邁著軍人堅定的步履,哼著諧趣的小調;他肯定微笑著,慈眉善目的樣子,混跡在一群白發老者的行列里……腳步,硝煙,鋼盔,旗幟,信仰,鵝黃的軍裝,銅銹的獎章——父親是我的榜樣,我的神,我的瑰麗記憶啊!不甘心,拽著檔案保管員我重又從四樓一個鐵柜一個鐵柜找回一樓,最終,還是在一樓密集的檔案盒中翻找出了父親的檔案袋。

那一瞬間,我恍惚覺得父親依然活著。檔案資料太新了,以至于我無法辨別和判斷,那些字跡果真是七十年前填寫的嗎?簡直就像昨天剛剛寫完一樣,全新,鮮活,靈動,墨跡清晰,沒有想象中的斑駁與黃舊,沒有浮土,更沒有蜘蛛網肆虐襲擾的痕跡。

這時,我發現了母親。

厚薄不一的各色紙張中間,夾雜有一份母親的個人登記表。我驚訝了,心跳加劇。一段深深掩埋的歷史被打撈。這份表格是當年由父親代筆填寫的,母親是抗日戰爭時期出生的農村女孩,戰事,繚亂,生靈涂炭——母親成為了文盲,不識字,她不可能填寫。當然父親同樣也是文盲出身,可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后,在戎馬倥傯的間隙他刻苦學習,土地、沙丘、雪野都曾是他的稿紙,隨便撿拾一根木棍,就成了他的如椽大筆。我曾見過父親一個紙張粗糙的舊黃本,記有許多難辨的繁體字,字寫得奇大,且歪歪扭扭,后來父親又被送到解放軍第一炮兵學校深造,知識儲備來了個大跨越。他的文化知識全部來自軍隊。

盯著登記表,忽兒一股傷感涌上心頭——母親原來是一個沒有檔案的人。過去自己似乎從未在意過此事,也從未思考過此事,愧疚啊!無顏面對。可以肯定,母親的大部分個人資料,也就是附錄在父親檔案中的這些了。心潮翻涌,一股生命卑微又悲壯的氤氳之氣彌漫過來,凜冽、喑啞、幽冥……好在,我親眼目睹了它。

1957年早春,母親從華北平原滹沱河邊一個小村莊出發,一路向西,踏著田野蜃氣去尋找她的未婚夫——我父親。那年母親二十歲,還是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如今依然住在老家村里的小舅多次在喝酒時告訴我,你媽那時是咱村的一枝花,大家公認漂亮、好看、利索、能干,還當著婦女隊長哩!媒人們都踏破俺家門檻了,搶著給俺姐介紹對象。小舅好喝酒,我每次去村里看望他,他都會用新鮮五花肉、大白菜、豆腐燉一鍋好菜,用老家的自釀燒酒招待我,醉意微醺。喝著、品著、說著,一說就說到了從前的一枝花,說到了母親的妍麗、純美、秀雅和光鮮。仿佛母親跟了我父親是下嫁,是扶貧。我至今存有母親年輕時一張全身坐姿正面照片,面容白皙,表情淡定,長發到肩,雙手抱膝,穿一件花格子外衣,露著醒目的白色小翻領,竟然也是當年最流行的列寧裝的裝束,只是款式更超前更時髦,雙腳還穿有一雙锃亮的黑皮鞋。背景幕布竟然是春意盎然的北京頤和園萬壽山。——大家閨秀風韻啊!完全可以視為面如凝脂,曲眉豐頰,珠圓玉潤,容貌清麗。但是當年,母親看完媒人拿來的父親提親照片后,動心了,臉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紅暈,咬著嘴唇,羞澀地輕輕點了頭。父親一身戎裝,頭戴大蓋帽,肩章是一杠三星,扎著寬腰帶,勇武、英俊、瀟灑,母親沒法不動心。母親偷偷瞄了一眼,就向媒人輕輕點了頭。于是,放下鋤頭,放下婦女隊長的架子,母親夾著一個花包袱上了西去的列車。父親那時已經是新疆最西邊一個邊防團炮兵連長。邊關,孤煙,冷月;邈遠,蒼茫,夐古。母親長途跋涉四千多公里,走了十多天,才走到了一個叫尾亞的地方。母親抿著嘴唇,固執地擠火車,蹲車廂旮旯角,睡座椅下面……她的花包袱在灰藍和土黃的人群中,穿梭、游動,一路綻放,如一朵風雅香艷的牡丹花,極為耀眼。紛亂中,時常會有溫熱呵護的手,拉一把穿補丁衣服的母親,但也會有貪婪的目光盯著母親身上掃射,蓄寫著歹意與淫念。母親懼怕了,額頭一陣陣冒冷汗,愈走愈膽戰心驚,愈走愈沒有底氣,靈機一動,趁解手時用泥土在臉上涂抹,然后用灰頭巾把頭裹得嚴嚴實實。母親化裝成了一位土氣又邋遢的中年婦女。

在尾亞,火車走不動了,鐵路沒了。黑壓壓的人頭攢動著,擁擠著,她隨大流跟著人群往西,往人多的地方走,那里有幾間黃泥土屋說是臨時接待站,專門收容支邊的熱血青年。那時滿天都是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標語口號,有志青年和無業盲流都向往邊疆。母親擠上一輛開往伊寧的大卡車。車廂里異味濃烈,酸汗味、煙草味、狐臭味交錯,刺鼻、嗆人、呼吸困難,她屏住呼吸,企圖擠掉那些怪味。快吸,憋氣,輕吐,再快吸,再憋氣,再輕吐。重復一遍又一遍,可還是氣力不夠,努力都是徒勞,她終于憋不住了,不由自主嗷嗷喊出了聲音。母親害怕極了,就不再憋氣,放棄了。吸吧吸吧,能死人嗎?隨著卡車的顛簸,母親雙腿麻木,不聽使喚,腳尖鼓脹堅硬,疼痛難忍,但看著蠻荒的四野,滿目的死寂,遙不可及的地平線以及飛旋呼嘯的北風,一切都被淹沒了,覆蓋了。母親忘卻了那怪味和疼痛,終于睡著了。又輾轉顛簸許多天,母親才走到新疆最西邊的邊陲小鎮——惠遠。母親說,一路上可把罪受夠了,灰沙戈壁,灰沙戈壁,永遠是灰沙戈壁!浩渺冷寂讓她的心冰涼到了極點,她悄悄地流眼淚,一次又一次。她知道,只要去了,這輩子就不可能再回頭了。觳觫、恐懼、后悔。母親想,我為什么只看了一眼那個男人的照片,人都沒有見,就鬼使神差被迷惑了呢?這是母親后來常常對我復述的一句話。

母親笑著對我說,你說你媽媽傻不傻?照片根本看不出本來面目!第一眼看到你爸,不敢相信,傻眼了,你爸那個黑呀,就像鍋底一樣。我大哭一場,蒙著被子哭,哭了好幾個小時。你爸見我不開心,就結結巴巴說:如果……如果不愿意,可、可、可以送你回家。你想想,那么遠的路,怎么回呀?反悔都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更說不出回家的理由。母親抽泣著,不斷用手帕擦淚,一塊繡著百合花的手帕都擦濕透了,可以擰出水。母親調侃。哭了很久,母親的舉止讓那些當小兵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交頭接耳好幾天。后來就不哭了,咬牙扛住,不說話,臉上也始終沒有笑容。母親說,那幾天你爸那個殷勤,那個體貼,忙上忙下,忙里忙外,什么沙木沙、薄皮包子、油馕、手抓飯,什么無籽葡萄、西瓜、甜瓜、無花果、青皮核桃,亂七八糟,花花綠綠,香氣襲人,滿嘴更是甜言蜜語,連你爸的戰友們,也個個開心傻樂,嫂子長嫂子短的。——俺被俘虜了,像灌了迷魂湯,暈暈乎乎,只有轉向,只有跟隨,只有鐵心,不能也不敢再動搖了。母親侃侃而談,像在敘述別人的經歷,袒露出的是內心的溫潤和歡愉。

母親成了一名隨軍家屬,她踏實站在了洪荒與蒼涼之上,站在了孤寂與混沌之上,質樸又鳳儀,沉實而穩固,也接受了人生一次摧枯拉朽的洗禮。接著,她就一口氣生下我們兄弟三人。死心了,篤實了,不再奢望與夢想。母親成了地道的新疆人。

母親的這份登記表,就是《黨員登記表》。這張表顯然只能獨立存在,因為它代表了母親本人的意愿和崇高又絢爛的精神追求與指向。雖然它蝸居在父親的檔案袋中,但它代表了母親的獨立人格。不過,父親檔案袋里還有母親的另外兩張表,填寫也較為詳細,但都附錄在父親的登記表格內,只是占了不小的篇幅。一張是父親的《干部家屬隨軍審批報告表》,另一張是《部隊干部轉業申請表》,在愛人一欄里,母親是龐大的,堅實的,具體的。這三張表的跨度很大,縱橫三十多年,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一直延續到父親轉業回老家的八十年代。母親也從一個風姿綽約的大姑娘,變成了風韻不再的中老年婦女,漠風、酷暑、沙暴、冰雪洗劫了她的膚色與容顏,也歷練了她硬朗、傲骨、豪爽奔逸的內心。

母親在新疆二十六年中,一直如一件附屬品,只有一個稱謂——隨軍家屬。母親異常辛苦,最終她以瘦弱的身軀、忙碌的移動、潑辣的吶喊和踏實能干,贏得了聲譽,獲得了掌聲,也凸顯了過人的膂力、機敏的融合力和鐵腕般的領導力。母親被推選為家屬隊長,她每天都帶領一幫家屬大媽、阿姨們開墾荒野,挖渠,翻地,打耙,鋤草,擔糞,施肥,澆水,撿苗,打藥,種菜,還耕種了大片玉米地和麥田。母親的膚色于是就被荒野的風和刺目的陽光捉弄得黑里透紅。就像當年父親的黑一樣。有一年放暑假,我從外地上學回家,發現母親竟如一個非洲黑人,額頭還閃著賊亮的光。那時,我知道非洲有三個剛果,一個是剛果(布),一個是剛果(金),還有一個是剛果(利)。孩子們總會說,剛果黑。我以為母親就是剛果黑。很奇怪,母親天天戴一頂草帽,卻還是沒有遮擋住荒野紫外線的強烈輻射,以至于我一時懵了,沒敢辨認。母親婉麗姣好的形象逃遁了,消失了,無影無蹤。那一刻,我鄙視母親,我以為,別的同學母親都白白凈凈,只有自己母親黑瘦又丑陋。許多年后,我腦際還會忽然閃現當年自己那一刻的猥瑣和陰暗。我悔恨不已。雖然當年自己只是在腦際閃了一下,并沒有說出不滿,但它畢竟是閃現過,閃念過。那時候有一句話很流行,叫狠斗私字一閃念。我知道這閃念的意味,也知道這閃念里隱藏著猥瑣與陰暗,也讓我知道了我的無恥和卑劣。

風風火火當家屬隊長實屬不易。母親早出晚歸,滿身污泥,面容變得黧黑,嗓音變得沙啞,一把鐵鍬隨時扛在肩上,雙手竟磨出了厚厚的老繭。母親的手曾經是那種白皙細膩的纖纖玉指,然而,漠風與勞作使它變得粗糲而枯槁。尤其是嗓音,每天出工收工,母親都要用尖利沙啞的嗓子仰天高喊,長年累月,猶如凄厲的高音喇叭。納悶,那時母親還有一個鈴鐺和哨子,但她卻偏偏要高聲呼喊:“勞——動——走——唻!”“勞——動——走——唻!”母親高聲呼喊著,一遍又一遍,聲音傳得很遠很遠,蓋過了野草地、梭梭林、蘆葦蕩和大片大片的醉馬芨芨灘,以至于我的同學劉雙全在許多年之后,還記得我母親呼喊的腔調,他模仿著,惟妙惟肖,形神酷似,銘心刻骨。

母親的辛勞最終換來了尊敬和權威,也換來了黃燦燦的麥子,顆粒飽滿的玉米,還有豆角、辣椒、茄子、西紅柿、黃瓜,以及蘿卜、土豆、大白菜和蓮花白,每每在泛著白堿的打麥場分菜時,家屬院的所有大媽阿姨和孩子們都出動了,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歡聲笑語,喧囂,尖叫,奔跑,流竄,如過年一般熱鬧。微風飄來,麥香菜香四溢,沙土原野荒草氣味彌散,溫馨,迷醉,繾綣,沁人肺腑。

母親就是那年入的黨。表格上填寫有母親入黨時間:1967年1月。于是,當年的鏡像緩緩顯影出來。母親不識字,沒上過學,是個文盲。我清楚記得,母親是請靈芝阿姨幫她寫的入黨申請書。黑魆魆的冬夜,異常寒冷,漫天飛雪中,靈芝阿姨來到我家,她臉型稍寬,膚色潤白。靈芝阿姨的小棉衣是一朵一朵的粉色小花,我從未見過那么漂亮的小棉衣。母親與靈芝阿姨趴在桌子邊上談了好久,熄燈號已經吹過,發電機不再嚎叫,房間一片漆黑。母親點亮煤油燈。那是一盞我家用過許多年的煤油燈。玻璃燈罩被擦得锃亮,燈捻子被擰得最大。我在被窩里,好奇地偷窺。母親與靈芝阿姨的一舉一動,被燈光映射在粗糙的灰墻上,黑影巨大。母親說一句,靈芝阿姨寫一句。她們嘴里咿咿呀呀不停地發出“奮斗”“理想”“到底”“共產主義”的誓言,還一遍又一遍小聲重復。煤油燈的光暈散射在她們臉上,柔和,昏黃,靜謐。母親洋溢在無限的憧憬之中,目光深邃又潔凈。少年的我仿佛從那個瞬間起,知道了母親的追求,知道了母親的執拗,也知道了母親的高遠與波光瀲滟。沒有功利,沒有蠅營狗茍,沒有雞零狗碎,只有超拔,只有澄明,只有內心深處洋溢的暖意和若隱若現香風熏暖的氣息。那是一個年輕母親的追求和嬗變,一個隨軍家屬的提升和覺醒,一個樸素婦女的夙愿和終極目標。我聽著,隱隱約約分辨著,雖然懵懵懂懂,但心尖溫暖渾身燥熱。母親說的是真心話,樸實的話,暖心的話,絕非大話、套話和虛偽的胡言亂語。母親激情四濺,宛如進入了新境界。那一夜,母親和靈芝阿姨寫得很晚很晚。我終于支撐不住,迷迷糊糊睡著了。

那幾年,父親去天山北坡一個叫精河的農牧業縣“三支兩軍”,父親的真實身份是精河縣革委會主任。父親在那里忙忙碌碌,整整三年未回家。母親就帶著我、大弟、小弟兄弟三個,吃喝拉撒睡,鍋碗瓢勺,砍柴,挑水,洗衣,做飯,收拾屋子,一把抓。同時,母親又是領頭羊,帶領一大群家屬大媽、阿姨們,開荒種地,砍伐紅柳、梭梭,鏟割大片的芨芨草、駱駝刺、苦豆子以及堿蓬草、灌木亞菊,她們像英勇的戰士一般,吃苦耐勞,忠貞不渝,汗灑疆場。我以為,她們就是我身邊的王杰、劉英俊、雷鋒、向秀麗、歐陽海以及門合,她們讓我崇拜得五體投地。母親當然是最高大的那一位,她無畏無懼,無所不能,渾身上下都閃爍著穿透四野的朗燦之光,箭射著叱咤風云的磅礴之氣。

當然,這只是一個小孩子的低能智商。

回河北了。一切跌入冰谷。最早父親母親沒有住房,就租住在一個孤寡農民的破爛小院里。一間四面透風的土屋,陰暗,逼仄,雜草叢生,還有一股酸腐的霉味。父親、母親與小弟擁擠在一張加了塊木板的床上,如三只擱淺的困獸,開始了另一場拉鋸戰式的艱難戰役。記得我結婚帶妻子第一次探親,一進那個小院,蒙了,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心底透涼透涼。那小院四周的土墻破爛不堪,一口舊缸裝著半缸渾濁的飲用水,墻角有一低矮的茅草屋,臭氣熏天,那是廁所,里面挖有一個坑,支著兩塊幾近腐朽的木板……我妻子始終沒敢下蹲一次,她寧肯走很遠的路去找其實也并不干凈的公廁。雖然她從小也是上旱廁出身,可她無法忍受這污濁與奇臭。

我憤憤不平,臉氣得漲紅,面部表情扭曲而怪異。我狼嚎一般說,怎么能這樣?怎么會是這樣的下場?一個為祖國解放、保衛邊疆出生入死又駐守邊關幾十年的老軍人,一個隨丈夫在荒野戈壁辛苦勞作幾十年的隨軍家屬,并且還把兩個兒子留在了新疆,不算勞苦功高,也該有應有的照顧和尊重吧,怎么轉業回家鄉了居然連像樣的住房都沒有解決!——我憤怒,我膨脹,我要上告!我要上訪!這難道是一個曾經的解放軍團長的待遇嗎?!但,我的歇斯底里讓父親母親誠惶誠恐,都趕緊制止我。父親內疚又慌亂地說:只是暫時的暫時的,說了,說了,要給分房子,正在規劃設計,正在選地方設法解決哩。母親也捂著我的嘴說,不說,不說,家里的老鄉都是這樣過的,人家祖祖輩輩都一樣,人家能過,咱也能過。

我壓住氣聽從了父母,只好作罷。我只是短暫結婚探親,我還要回新疆,我必須聽從父母,不能把事情鬧大,不能再給他們添亂。

是的,母親沒有了單位,母親回河北后的工作始終在希望與失望中躑躅徘徊,沒著沒落。母親也如一只無頭蒼蠅四處碰壁。母親只好把黨組織關系暫落在父親單位了。母親說,我是一個黨員,不能脫離組織。從那時起,母親就開始主動往父親所在單位交黨費,一年又一年,春夏秋冬,冬去春來,一交就是幾十年。母親深知組織的重要,也深深眷戀著組織,仰望著組織。但是,母親卻沒有找到工作。也就是說,母親其實是一個沒有工資收入的人,但母親卻一直在默默地交著黨費。

母親的工作是長久聚集在父親心頭的陰霾。父親無能為力。父親轉業回河北沒兩年就退居二線了,幾年后徹底離休。我以為,父親或許是不適應,或許是不熟悉地方工作。他可能天生就是一個軍人,就適合戎馬生涯,就適合舞槍弄炮,就適合在荒野邊關駐守。父親身材魁梧,健壯,善于打仗,不怕犧牲,具有軍人的崇高品質。他從十七歲開始,就參加了解放軍。他說,那時部隊的番號叫西北野戰軍新編第四旅,俗稱新四旅,后來改編為第一野戰軍第六軍,部隊一直從華北向西挺進,一路打仗,一路拼殺,太行山、秦嶺、崆峒山、祁連山、火焰山、西天山、婆羅克努山,他的戰友越打越少,他卻奇跡般越打越勇,火線入黨,火線提干,最后跟隨彭德懷司令員王震司令員在羅元發軍長的帶領下,長途奔波到祖國最西邊的伊犁惠遠。從此留守邊關,一晃就是三十多年,剿匪平叛、帶兵訓練、修挖工事、開荒種地、“支左”“愛民”,父親成長為一位解放軍野戰部隊的團長。我始終認為父親骨子里就是扛槍打仗帶兵的軍人,只具備軍人相貌,軍人潛質,軍人風骨。他的思維、認知、技能全部來自部隊,來自軍營,他也許真的不適應地方工作,應付不了地方那些復雜的機制、結構,那些抓心撓人的官場和人事關系,那些千奇百怪的社會毒瘤。父親皺著眉頭吐著煙霧說:太復雜了,太復雜了!也許這種不適應讓父親驚懼,惶惑,不知所措,也讓他懵懵懂懂,暈頭轉向。父親苦惱著,眉宇凝成了道道繩索,兩眼變得一抹黑。

找來找去,上上下下都是疙瘩,都是荊棘,始終沒有一個單位接收母親。學歷和年齡的門檻高不可攀,規定和條款的制約鐵板一塊,它們如一堵高墻,最終將母親擋在了墻外。母親是文盲啊,抗日戰爭時期出身的農村女孩怎么可能上學讀書啊?!其實,那年回河北老家時母親也才只有四十五六歲,想想,多么年輕啊。母親雖然口持鄉音,但家鄉卻無法接納,無人問津。人事主管部門官員態度生硬且冰冷地說:年齡太大了、太大了,不好安排,要等機會!

什么是機會?父親母親不懂。

母親的工作問題,停泊了,擱淺了,終止了。

我抽出父親的《部隊干部轉業申請表》,盯著表內母親一欄看了許久。我發現,有一行話是專門詢問填表者的:是否隨同調動及對工作的安排。父親規規矩矩在這一欄下幫母親填寫道:隨同調動,安排適當工作。我想,這個要求并不過分,它其實也是母親的最真實的想法和夙愿。但是,沒有人在意,沒有人關注,也沒有人發惻隱之心。想法只是想法,夙愿只是夙愿,只是一廂情愿,永遠沒法得到另一方的認可和關懷,也就永久沒法實現。——就像天空一角絢麗彩虹,永遠懸掛在深邃闊大的天空,赤橙黃綠青藍紫,卻無法接近,無法觸摸,無法企及。麗日朗耀,云蒸霞蔚,清曠悠遠,惠風和暢。這些明麗與美好都與母親無緣。母親傷心地哭了,一次又一次,喑泣著說:可不,我不能吃閑飯啊!

母親就一直在吃閑飯。一晃幾年、十幾年、幾十年又過去了,她始終未能找到工作。母親一臉嚴肅,再也沒有了悲傷和憤懣。

我知道,母親的痛在心靈深處。

許多年之后,我忽然發現一個現象,機關干部興起到新疆掛職的熱潮。一個科級干部,到新疆后,必定要高配副縣(處)級或縣級,一兩年鍛煉、錘煉、磨煉之后,必定要回到內地,回內地后必定要重用和提拔。原因就是,他們去過邊遠艱苦地區了,他們去過洪荒恐怖的新疆流汗了、吃苦了、鍍金了。而回望我們的父輩,他(她)們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中最具活力的二三四十年奉獻捐助給了新疆大地,奉獻給了西部荒野、沙漠戈壁以及保衛建設邊疆的事業,兩鬢斑白時,又轉業轉回內地,不是降職使用就是找不到合適工作,何苦啊!——淡淡的憂傷和隱痛長時間襲擾糾纏著我的心,撕扯著我的五臟六腑。那畫面仿佛就是風霜雪雨襲擊后消損的干枝枯葉,干癟,蕭索,漫漶,滿目瘡痍。沒有憐憫,沒有同情,沒有立錐之地。——我知道,父親母親勤勤懇懇慣了,任勞任怨慣了,他們小心翼翼,他們隱忍寬厚,他們心地善良,他們永遠不愿意給別人制造麻煩,甘愿自我蹂躪。或許他們只需要一點點認可,只需要一點點公正和溫暖。

眼里含著淚水,內心流著血。我的汩汩作響的血脈,一半來自華北平原,另一半來自新疆荒野。我的父親母親回到了華北平原,我和我大弟留在了新疆。新疆其實就是我的第一故鄉。我在新疆出生,長大,學習,生活,工作,并且娶妻生子,我還將繼續留在新疆直至化為灰燼。我忽然卑微地悟出一個觀點,我的父母其實真不該再回去,不該再返回他們依舊眷戀的故土。那些故土可能只是一個美好的擺設和象征。當然,他們也真的無法決定他們自己命運。或許,他們不那么認為,他們內心深處依舊感念著生養過他們的華北平原和滹沱河水。雖然那個平原早已不再是從前的平原,大地之上時時籠罩著溷濁的霧霾,曾經清澈的滹沱河水早已干涸。但他們鄉愁不滅,鄉愁清冽,鄉愁簡凈。鄉愁就是摻雜了多彩絢爛的華麗向往,就是摻雜了個人少許私情的終極幻覺。

母親居然想通了,神態又恢復了從前的歡悅。母親后來對父親說,算啦,算啦,找來找去太費時,太費事,太傷腦筋,還是我自己想辦法吧。母親于是給自己想出一個無法自給自足的工作——賣冰棍。母親從此就背著我和大弟偷偷賣了許多年冰棍。小弟與她同回的河北,小弟目睹了母親的所作所為,曾經為此大吵大鬧過,說是都沒臉見人,沒臉見同學同事和老家的親戚了。但母親很固執,如一頭倔牛。開始,我對此事毫不知情。一年回家探親,看望父母,在汽車站剛下長途客車,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晃動著,紛亂中覺得面熟,像母親,猶豫不敢確認,因為那黑瘦的老太太背著一個白色木箱在中巴車上叫賣……定睛細看,正是母親。——我與母親撞了個正著。我眨巴著雙眼,頭一陣嗡嗡嚶嚶,眸子不再轉動,怔住了。

傻眼,崩潰,戰栗,坍塌……不敢相信。我的頭鳴叫著,身體晃晃悠悠,感到了極大的恥辱,也感到無地自容。

向母親發火了,用最污濁的語言,最丑陋的表情。我尖利刺耳又喋喋不休地嘯叫吶喊,如一只兇狠的惡狼。

母親一遍一遍自我檢討,始終賠不是,歉疚地說:我應該告訴你們的,都是我的錯。母親無奈地強顏苦笑,眼淚卻汪汪的:這是你媽媽沒有辦法的辦法,我不能沒事干啊!母親的強顏苦笑,其實是內心在哭,在抽泣。我看到的是肅殺、寥落、渺小。直到這時,我才發現,母親突然變得又瘦又小,身軀羸弱,骨架枯干,原本就不豐腴的臉龐更是皺紋密布,爬滿了滄桑和疲憊。我再也不敢直視她,滿眼陰翳。仰天長嘯,我是一只凄凄戚戚的小老鼠!

母親向我表示,以后再也不干了。

母親表現出了無限的殷勤,甚至有些奴卑。她邁著勤快的雙腿,買肉,買雞,買兔子,幾乎把我小時候愛吃的飯菜統統做了個遍,花樣繁雜,味道鮮美。我恍惚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了少年時的新疆。仔細想想,當年哪里吃過這么多好吃的,總是苞谷面窩窩頭、發糕、攪團以及鋼絲面,偶爾有一點肉,也被母親做成炒熟的哨子,放在一個小盆里,慢慢吃。那時,沒有冰箱,肉沒法保鮮,炒熟的哨子是最好的存儲方法。家家戶戶都那樣。看著母親在廚房游動,我吃著噴香的飯食,滿嘴流油,不住打嗝,就再也不忍發火了,也不再惡犬般橫眉指責和訓斥。

閉嘴了,沉默了。母親不易,母親艱難啊!

但結果是,我前腳離開河北老家回新疆,母親后腳就又背起她的小木箱出門了,風雨無阻,誰也攔不住。朦朦朧朧中,我看見母親瘦骨嶙峋,躬著腰,駝著背,挎著木箱,去很遠處批發一些冰棍、雪糕,然后,沿街、沿中巴車站擁擠的人群叫賣:“冰——糕!”“冰——糕!”聲音沙啞、凄涼……我心痛無比。

《干部家屬隨軍審批報告表》雖然是父親的主表,但實際上是母親的隨軍申請表,時間是1957年6月,填寫有主管部門的簽字:同意隨軍。落款處有父親上上一級黨組織的印章。我推算,那個時間就是母親一路坎坷奔波到新疆的最初時間,也是她看到黑不溜秋的父親后,大哭一場,又不得不點頭下嫁的時間。而父親的《部隊干部轉業申請表》時間是1982年,附屬在父親簡歷欄下的母親在這張表中的唯一要求是:請組織安排一個工作。

父親檔案袋里母親所涉及的三張履歷表,就像一條正弦曲線,畫出了母親幾乎一生的行為軌跡。這條曲線細若游絲又沉重如鉛,積淀了時間,砥礪了生命,點劃了人生冷暖。我終于隱隱約約覺得,母親從風姿綽約,颯爽英姿,到風燭殘年,垂暮老嫗,猶如在喧嘩之后、繁縟之余逆光中閃爍的一縷清逸,一抹曼美,一隅綺麗,一泓雋永。

繼續在父親的檔案袋里搜尋,企圖找到母親更多的蛛絲馬跡,但我很徒勞。琢磨了好一會兒,我忽然又覺得母親已經八十四歲了,已經走到人生暮年,她其實有沒有檔案似乎也沒有更多的實際意義。母親是一個普通人,遇到了普通人的遭遇,又過往了一個極不普通的人生履歷。她的生命過程本身就是一份最好的檔案,它淡定地匍匐在那里,煌煌熒熒,白光閃閃,容顏浴凈,意旨微茫。

從檔案館出來,大院里一樹一樹桃花杏花怒放著,花團錦簇,香氣襲人,微風拂過,搖曳生姿,一派和潤綺麗的景色。母親又拽著我往回返,說是去父親的生前單位一趟,我納悶說:有什么事嗎?母親說,大事哩!走吧,咱去交黨費,我每次去,門衛都要審問老半天,如審問從前的美蘇特務和地富反壞右一樣,要身份證、要戶口本、要單位人出來認領,還要填寫表格,我人老眼花,又不識字,現在寫個名字手抖得厲害,字也歪歪扭扭,門衛還斜眼看我,像轟雞狗一樣轟我走……再就是,你爸爸單位的老人都退休了,年輕人不認識我,也不知道你爸是誰,好麻煩的,正好,你在,給他們解釋起來方便。

盯著母親,我靜默了好一會兒,感覺精瘦羸弱的母親似乎又恢復了先前的豐腴和干練,又恢復了當年在荒野戈壁燒荒、擔糞、澆水、呼喊的樣子,爽利,執拗,風風火火,酣暢淋漓。眼圈模糊了,不再多問,也無法多問。我與母親一起向寫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威嚴大門走去。

責任編輯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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