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劍平主持教務處工作兩年了,最終還是沒能當上處長。
一些同事有些惋惜,難以接受這樣的結果。但結果就這樣,好多事情都這樣了,無法改變。
杜劍平是學歷史的,研究中國歷史文獻學。讓他到教務處當副處長,是因為早些年歷史學院出了個副校長,他推薦了杜劍平。副校長是中國歷史文獻學的大學者,是個國寶,活文獻,但這世界上現在沒有幾個人愿意弄中國歷史文獻學這個東西了。副校長快六十歲之前的幾年都沒有招收到研究生,更別說博士生了,這時候杜劍平出現了,他考上了副校長的研究生,學歷史文獻學專業。
當年全中國只有杜劍平考副校長的研究生,讓副校長高興又心酸,這樣,杜劍平就與副校長結下了不解之緣。
副校長決意培養好杜劍平,讓他成為本專業的繼承人。
副校長去世前,叫杜劍平到書房,這時候的杜劍平已是歷史學院的副教授了,導師說,我經過慎重考慮,還是向學校有關方面推薦你去教務處做副處長,剛好有個空缺。
杜劍平說,我不太想做官,做點學問算了。
副校長說,你看看這世道,滿校園內誰都在往行政樓鉆,你能潔身自好已經不錯了,可是我一離開人世,你的資源就一落千丈,沒有了資源,我擔心這個專業就終結了,沒有人來學就是取消的最好理由,你能去教務處先做副處長,日后若是努力做到可掌控本校一定的位置,這個專業還會有點生機。
杜劍平恍然大悟,有些悲愴和感動。副校長終歸是大學者,十分珍惜本專業,終身奮斗不息,這滿屋的書都是他窮盡一輩子的積蓄購買的。平常他就在校園轉悠,什么愛好都沒有,就只愛招收男生,他的研究生、博士生都沒有女的。有一些碩導、博導專招女生,進密室,不鉆研學問,只鉆研其他地方,弄得導師與女生都相繼荒疏學業。而副校長不招女生,因此學富五車,學問做得高深莫測,被學術界譽為國寶級人物。
杜劍平接受了導師的囑托和推薦,當上了教務處副處長。
不只是為了自己而做副處長,他就努力了。好不容易等到前任處長調任別的部門,他接到學校有關方面的通知,卻是由他來主持教務處的工作,代理教務處長。
代理工作兩年了,學校一直沒有要將他扶正的意思。他就代理著處長,漸漸代理出一些感覺來了。以前專心歷史文獻學研究,哪有這樣的感覺?一次熬到夜深人靜了,十分疲憊,妻子等了小半夜,想與他一起做一些運動,他也明白了她的眼神,說了聲先去洗一下,結果在浴缸中睡著了,妻子聽到呼呼的鼾聲,跑到洗澡間,見他邊打鼾邊在浴缸的水中下滑,大驚失色地喊起來,杜劍平你要死啊!你看看你累的都快不知死活了。
妻子救了他一命,從此不讓他用浴缸了。他曾對妻子說過生活中沒有太多的樂趣,歷史文獻學那些書陳腐的味道,讓他時常不想進圖書館的歷史文獻學書架去找書,特別是那些線裝書,他越來越感覺自己都快復古了,有些可怕。
生活中有兩件事情還可以讓他享受一下,一樣就是與妻子睡一覺,不是普通的睡一覺,普通的睡一覺也沒有多少意思了。另一樣就是泡在浴缸里,這時候他就能想一些歷史文獻學之外的東西,可以去見見某個女電影明星,有時也想想本校某個清純美麗的女生,他們一起會有一些男女之間的活動,不過這都是秘密。妻子并不知道他有這樣的愛好和秘密。
有幾次他這么糊弄之后就有些自責,不該在浴缸里放蕩、意淫女性。
但自從那次事故發生后,妻子不讓他用浴缸,他就失去了兩樣享受中的一樣。不過他也不太遺憾,做學問的狀態讓他滿足和充實。再說他還有妻子可以享受,這是關鍵的地方。
代理教務長一段時間后就老是做夢,夢的東西大多與能否做教務處長相關。
杜劍平沒想到自己的夢難以成真,做不了教務處長了。
學校一公布教務處長是馬小東,他心里漫過一股悲涼和失落的東西:既然不讓我當處長,你們為何還要讓我代理兩年?
教務處副處長馬小東出人意料地當上了教務處長。
馬小東比杜劍平來教務處要晚一年多,兩人以前面熟,但沒什么交往。杜劍平在歷史學院的那些年,大多是兩點一線的生活,家里至教學樓,別看路程簡單,但這一線走得并不容易,他用了三年時間走完了助教,然后再用三年時間走完講師,當上了副教授,如果計算從前的歷史生活,到副教授這位置他共用了三十七年生命。
馬小東來教務處時還只是個講師,這樣他叫杜劍平杜老師,有時也叫杜教授或杜處長,后邊的叫法都是在公開場合下這么叫的,當然誰都喜歡聽這樣的稱呼。
馬小東能說會道,告訴杜老師說,他祖籍在小城市的郊區。他還告訴杜劍平說,他真是不想做個什么狗屁校官,他從小看到父親在更大的官面前低三下四的,就心生厭惡。可是自己不想做這個狗屁校官,卻就讓他來做了,有點那個什么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味道。
但杜劍平聽得別扭,不就是個教務處的副處長嗎?就說自己是校官了,怎么說得出口?
盡管如此,杜劍平還是被馬小東的話觸動了,畢竟馬小東說他來教務處做副處長不是主動來的,于是也告訴馬小東,他們兩個當上教務副處長的情況有點相似。
有些話漸漸談得投機了,于是告訴馬小東他來教務處的前因后果,說,我這人天性好靜,做點學問于人于己于國家都好,只是礙于老板的好意,不好推辭,遂了他的心愿。
稱導師為老板,這本是杜劍平十分厭惡的,但周圍的人都這么叫,潛移默化,自己的學生也這么叫,第一次聽到學生喊自己老板時,還被嚇了一跳,但久而久之,就習慣了。
后來有一次他對馬小東說,習慣是人生的重要課題,習慣成自然,然后就習慣了,唉,怎么會這樣。
馬小東說,杜處,你要從歷史文獻學的浩瀚書海中走出來,脫胎換骨,這樣就真能習慣了。
馬小東又說,你還這么年輕,又是國學大家,像您這樣既有真學問又做處長的人并不多,杜處長您肯定前途無量,會當上校長的。
杜劍平聽了耳順,但嘴上卻說,我不是那塊料,也不想是那塊料,你看吳校長多累。
吳校長就是分管教務處的副校長,早年做過杜劍平本科生時的班主任,后來吳校長改專業,攻讀教育學,讀研究生,讀博士生,留校,當博士生導師,官至副校長。
馬小東附和著說,那是那是,可人與人不一樣,你有學問又有能力,不像吳校長,書生氣十足,書呆子一個,遇事較真,弄得別人活不好,自己也活得辛苦。
杜劍平瞪大眼看著馬小東,沒想到他會這么說吳校長。不過杜劍平很快又想,馬小東跟自己是一樣的,都不太喜歡吳校長這種活法,成天哭喪著臉,皺著眉頭。
晚上回到家,杜劍平與妻子黎方方興奮交流的時候,將馬小東的一些話說給她聽,黎方方說,別太聽,也別太不聽。
黎方方以前也很看不起校官,但后來卻看得起了,至少不再像以前那樣冷嘲熱諷。兩人其實都是學歷史出身的,不過杜劍平是在本校的歷史系畢業,而黎方方是在北京大學學的歷史,走到一起來是在某年的一次中學同學聚會上,黎方方很簡單地看上了他。他們中學同學,高中畢業天南海北,她一直并沒有特別留意杜劍平。但那次回故鄉中學同學聚會,兩人相互就看上了。過程很簡單。
杜劍平開始不太習慣了,以前習慣了安排別人做事,現在雖然還可以安排一些人,但要被馬小東安排了,馬小東比他年紀小,這個年齡關系在他腦子里根深蒂固,也是讓他不高興的緣故。
十一月初的一天,馬小東說,老杜,你去省教育考試院開個會吧,是關于四、六級英語考試的,順便說一下,以后你就分管這個算了。
杜劍平一時半會兒沒理順關系,有點發愣,還沒有反應過來,馬小東已經回到他自己的辦公室去了。
杜劍平沒有反應過來是因為原來這個工作由馬小東分管,現在倒過來了讓他分管,杜劍平心里邊有絲絲掠過的不快,臉上有些發脹了,卻又沒有可發泄的對象和理由。以前是你安排馬小東負責這個,那是因為你在主持處里的工作,現在是他當處長,而且是真正意義上的處長,去掉了那代理、主持工作的字眼,馬小東有十足的理由安排你去開這個會。
杜劍平就去省教育考試院參加了一個小型會議,這次省里只選擇了十多所學校教務處分管處長來參加會議,議題是評比大學英語四、六級考試兩年一次的先進工作者和集體,讓大家一起商量評比方案,讓大家出主意想些好辦法,讓評比盡量公平公正合理。
雖然馬小東分配工作時杜劍平有些不快活,但一到省里參加會議后,心情卻又改變了。會后因為到了吃飯時間,省里又留下他們一起吃了飯,弄了些酒水讓大家喝,氣氛好,杜劍平借此機會又認識了好幾所別的高校教務處分管處長,有兩所著名大學的教務長還親自參加了會議,這讓杜劍平有些意外,以前不認識他們,這次就認識了,往后多交流也是好事。
但以前馬小東參加省里的會議,回去就向他抱怨說不想參加這種會議,說省里的人太張狂傲氣,不將他放在眼里,杜劍平聽了也以為省里的人不是東西。這次自己回歸到副處長位置,頂替馬小東過去的角色參加會議,看到的情況卻不像馬小東說的那么邪惡,也不像馬小東認為的那樣,省里都是衙門作風,門難進臉難看。而是恰恰相反,這幫管理四、六級考試工作的人還都謙虛謹慎,說話低調也不霸道,會后還留下大家吃工作餐,吃飯時也不鋪張浪費,根本就不是傳說的花天酒地,吃完飯他們還都與大家一一握手,像是送別親朋好友,這樣,杜劍平就有些好感了。
感覺一好,杜劍平就心平氣和了一些,會議本身沒讓他產生什么不快,可是一回去問題就來了,他得將會議的情況說給馬小東聽,程序上的說法是去給馬小東匯報,按照省里的要求,此事也應該向分管校長匯報。過去是馬小東給他匯報,他向分管校長匯報,是順理成章的事?,F在要反過來,有些別扭,心理有了障礙,就有好幾天沒有跟馬小東談這次省里會議的事。后來就忘得一干二凈了。
雖然將這次會議忘得一干二凈,但隨著秋天漸漸向冬季移動,校園落葉一天天堆積得更厚,風聲更大了,天氣更冷了,杜劍平的心境就不太好,靜下來時就想一些過去的事情。
有一天夜里想事情就不能入睡,黎方方見他翻來覆去,影響自己的睡眠,幾次提醒他,要他安靜點,別自個兒折騰而不顧一旁還有一個女人要睡覺。又說明天一大早就有課,不是平常的課,明天的課還很重要,你們教務處通知說教育部高教司有人來學校考察,要聽我的課。
杜劍平一聽,便問道,我是教務處的,我怎么就沒有聽說這個事,高教司的人來難道我都不知道?
沒想到黎方方出言不遜,脫口而出說,你還當你是處長?是你們馬小東親自打電話通知我的。
妻子的話讓他腦子里一陣陣地熱血涌動,但又找不到可說話的道理,他一時就沒有動靜了,就這么一會兒,黎方方的鼾聲輕柔地發出,入睡了。
杜劍平睜大眼睛看著黑暗的天花板,也不敢輾轉反側了,怕將黎方方弄醒,以前有過這情況,將妻子弄醒了,她就會醒到天亮,堅強執著,但早晨一起床,妻子就要他看她眼眶,說這就是你的功勞,都黑了。妻子教訓他有時就是點到為止,從不深入下去,仿佛他是她的學生,她上課時都是這樣,點到為止。學生還很喜歡她,上她的課不累,也許正是這個原因,這次高教司組織專家來學校就讓他們聽她的課了,但你馬小東就不能將這個情況先告訴我一下嗎?弄得我在妻子前一點面子也沒有。
杜劍平睜著眼睛,忽然就記起了一件事情,前年十二月份這個馬小東當副處長的時候就這么弄過,那次省里召開四、六級考試考務培訓會,馬小東負責這項工作,他去參加會,會上提出來領試卷必須得有教務處分管處長親自帶隊去保密點領取,不但副處長要親自去,還得有公安人員保衛試卷。參加完會后,馬小東被分管的校長帶到東北出差了,他出差了,卻什么也沒有告訴杜劍平。結果領試卷時,杜劍平就沒有親自出馬,自己沒有去領試卷,也沒有安排別的副處長帶隊去領。這樣試卷就沒有領回來,省里要求學校必須去一位副處長才能拿回試卷,沒辦法,杜劍平不好叫別人去,自己趕到試卷保密地點,才將試卷領了回來。但這事不知怎么讓出差的副校長知道了,副校長在東北的路上打電話,口氣就不太好,說,這么一點業務都不精通、都不懂,你是怎么主持教務處工作的?我校是一所有影響的大學,什么時候都要考慮到如何維護學校的聲譽,不能因小失大,得罪省教育考試院對學校沒好處。杜劍平接電話時沒有思想準備,挨了副校長批評,腦子一片空白,這邊剛剛接到省教育考試院通知來處長接卷,那邊分管校長在千里之外怎么就知道了?放下手機,杜劍平額角上滲出了汗珠,當時天氣其實有點冷了。
這次要黎方方上課給教育部高教司的人看,馬小東也用同樣的做法讓他在有點冷的這個深夜里,額角上滲出汗。他暗暗地罵道,狗日的馬小東,怎么會有這樣的習慣?盡管罵,但不敢有動靜,明天的事不是小事,弄不好就會弄出教學事故,這對別人可能沒什么,但對妻子這樣認真負責的老師就是天塌下來了。
杜劍平輕輕翻過身,背對黎方方,身子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口,那地方一片漆黑,深不可測,他的腦袋亂糟糟,在心煩意亂中,他聽到了妻子的夢話,她重復了入睡前的那一句,只是變換了語氣輕柔地說,你千萬別再當自己是教務長哈。
第二天晚上處里接待教育部客人,也沒有叫上他。去接待的人也都有些神經兮兮的,見到杜劍平臉上就藏不住矛盾的模樣,看不出真面目。
回到家,妻子將飯菜都做好了,桌上還擺了一瓶茅臺酒,過去有點高興事,偶爾桌上能看到這東西,比如上次晉升教授,黎方方就讓他喝了大半瓶茅臺酒。
這次就讓他有點奇怪了,至少他是沒有什么值得開心的事情發生,好長日子平平淡淡的,應酬也少,以前還有應酬,應酬多反而少了許多平淡?,F在沒有了,在處里時不時地卻有別扭發生。那就是妻子有好事了。也許上午的課上得讓教育部那幫人很滿意,給了十分的好評。但黎方方說,今天不為別的,就是想叫你喝酒,開開竅。
后來她說她也聽到了教務處程冬雨悄悄告訴她的話,這次安排全程都沒有杜劍平的事,就是聽她課的事也沒人告訴杜劍平一聲,不知道馬小東為何要這樣。程冬雨說完還搖搖頭,露出不屑的樣子給黎方方看,分明是告訴黎方方,教務處還是有人同情杜劍平的,站在杜劍平這一邊。
黎方方當時就對馬小東有想法了,不太高興了,但她涵養深,不動聲色,心里就有了回家讓杜劍平喝茅臺酒的想法。所以下午也沒出門,從冰箱拿了庫存的肉魚雞青菜,四點多鐘就開始做了,等到杜劍平一回來就可以給他一次意想不到的晚餐。
兩人坐到桌前,又沒有什么話可說了,沉默了一會兒,還是黎方方往杜劍平飯碗里弄了幾筷子菜,竟然有甲魚,甲魚腿和裙邊。
有茅臺酒有甲魚,杜劍平心情一下子就開朗了,端起酒杯往黎方方那邊一舉說,來干一杯。黎方方很配合,這次也特別溫柔,她舉起酒杯,兩人喝干了茅臺酒。
兩人心照不宣,都往別的話題去說,喝到第五杯時,杜劍平開始講多年前他這邊同學第一次大聚會的事,杜劍平說,想不到他們在校時有的人四年沒說上幾句話,這次見面竟然抱頭痛哭流涕。他說的是一對分在天南海北的男女同學,這次見面,男同學對女同學說早年在學校一直暗戀她,女同學一聽,仿佛觸了電,眼淚就嘩嘩地流下來了,斷斷續續地說,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你怎么不早說啊,你怎么不早點說?后來才弄明白,原來女同學一進校就是男同學接待的,男同學早幾天到學校報到,報到后就積極投入接待新生了。男同學長得秀氣,不太高,又來自農村,因為這個就有些自卑,所以雖然很喜歡這女同學,但后來就沒有再同女同學說上幾句話。女同學也有一見鐘情的感覺,可惜的是女同學來自小城市,從小接受母親的教育,是要等到男人開口求愛、來提親,女孩子千萬不能主動向男人求愛。她一直等待男同學在某一天向她示愛,結果等到畢業時也沒有等到。多年后的這次重逢,兩人都有了孩子,膽子也大了,不同的是,女同學有了孩子又帶著孩子離婚了。雖然痛哭流涕,但抹去眼淚鼻涕后,女同學又坐直了身子。兩人仿佛又還原了當年的狀態,男同學因為自卑不敢表達愛情,女同學因為等待對方表白而錯過一見鐘情的男生,陰錯陽差,讓世間多少美好的東西毀掉。
來,不說了,干!杜劍平高舉酒杯,滿臉紅光,與黎方方干了酒,還將杯子翻過來給她看杯底不留一滴酒。
但妻子這次只是抿了一口,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說,好多人都因為這樣失去了幸福,當然我要不是參加那次中學同學聚會,不是也錯過去了嗎?她指的就是那次中學同學聚會,她喜歡上他了,她記得聚會時杜劍平慷慨激昂演說的情景。
她又說,要不是我積極主動,咱們也完蛋了,是不是?
杜劍平瞪大眼睛看著妻子,卻又什么都不說,他慢慢地舉起杯,舉過頭頂,又用力抿住嘴唇,仿佛有無數要說出的話又被無數的東西擋回了老地方,他搖晃腦袋,停下搖晃時,極快地一口喝掉了酒。
這時候妻子被感動了,也默默深情地端起杯子一張嘴,就喝下了。
兩人都忘記了今天這個晚餐弄得這么隆重的原因了,從開始到現在他們默契地不提,也不往那邊去想,一直都在回憶杜劍平大學同學的事,一直就朝他們那次中學同學聚會時一幕幕動人的情景上靠攏。
雖然回憶的主要是杜劍平這邊同學的往事,但兩人感覺是借題發揮,其實是在重溫他們自己當年至今的幸福,加上這瓶茅臺酒是真酒,兩人喝得精神煥發,像是都洗了一次心臟和大腦,完全將不愉快的事情拋到了九霄云外。
兩人又像是都換了生殖細胞,換了生殖系統,都不由兩人自己控制了,一瓶茅臺酒還沒有喝完,兩人就如同兩塊雌雄磁鐵,隔著桌子挪動。后來發現,桌子很討嫌,擋著身子不讓靠攏,兩人傻子一樣,笑了笑,才知道有點犯錯,要從桌子旁邊才能靠攏。一旦明白了,兩人都是智商高人,一下子就吸附一起了,這才知道,有好長時間沒有被對方吸附了,又不曉得是什么原因,此時此刻也不容去多想,像烈火附上干柴,就地燃燒起來。
等到燃盡用料,杜劍平率先意識到地面已經是冬季的地面了,好在地面是木板鑲嵌,好在燃燒時,杜劍平一直是柴,黎方方一直是火。所以黎方方的情緒還被余熱烘托著,不覺得冷。但杜劍平覺得有冷氣朝背脊襲來,就拍了拍黎方方的屁股說,這酒是真的。就將自己和妻子一起扶坐起來,妻子還瞇著眼睛,臉頰紅潤,雙手抱著他的頸子,嘴巴送過來,又親熱了一遍,杜劍平這才抱著妻子一路纏綿進了洗澡間。又纏綿著洗完了澡,纏綿著互相幫助,后來關水龍頭時就有些松懈了,不太緊了,兩人上床就再也沒有力量纏綿了,一會兒都進入了夢鄉,黎方方有細致的鼾聲,但被杜劍平的鼾聲蓋住了。
因為沒關緊水龍頭,讓水纏綿地流淌了,中間杜劍平在鼾聲如雷的間隙被自己驚醒了,翻動一下,聽到水聲,仿佛是窗外下雨,沒在意,又睡過去了。天亮時,黎方方先醒來,想上廁所,就先聽到了水流聲,她坐起來,頭腦暈暈的,腳挪到床下,剛觸到地板,就大叫起來,原來兩人只顧纏綿了,一條毛巾落下剛好遮住了地漏,他們找到別的毛巾胡亂擦了擦身子。這條落在地上的毛巾讓沒關緊的掉在浴缸外的淋浴花灑流下的水緩慢地滲漏,后來滲漏不透徹,又跟不上趟,多余的水就越積越多,終于在他們熟睡中流到了臥室,水已流到了床鋪下,臥室里都是水了,又流向客廳浸濕了大半邊。
黎方方大喊大叫了幾聲,杜劍平就被驚醒,昏頭昏腦地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沒說完就看到了妻子無可奈何的眼神,再看地下,也大叫了一聲,彈跳到床下,赤腳站在水中。冷水一浸,杜劍平就清醒了,但黎方方仿佛還沒有清醒,呆若木雞地盯著水看,也不說話。于是杜劍平就跑到了洗澡間,看到了淋浴花灑在緩緩流水,想起來昨晚就聽到過,因為酒勁發作了,又遇到妻子好長時間沒有出現過的激情,弄得自己疲憊不堪,就出故障了,就大意了,就昏睡了。
這時門鈴響了,杜劍平一聽心里就有點驚惶,不用說也知道是樓下的人醒過來了,他去開門,到了門前發現不對頭,又折回來,向臥室跑去找衣服穿上。這時黎方方也聽到了門鈴聲,正在穿睡褲,手忙腳亂的杜劍平這才再向門前跑去,打開門,果然是樓下的林教授。
林教授的頭發十分少,頭頂光溜溜的,旁邊圍一圈較長的毛發,時常要將它們朝中間堆放,蓋住禿頂。他雖然平常很注意做這項保養,但這會兒顯然是顧及不了,沒來得及梳理打扮一下,因此他周邊的頭發就很糟糕,以前他保養得好,有些遮掩,但這次杜劍平就看清了林教授的本來面目,原來他的周邊頭發還真長,走廊里的燈光不太明亮,林教授看上去有些猙獰。其實老先生人很和善,與世無爭,以前也多次犯過侵害林教授家的事,因為裝修質量不到位,常常朝林教授家里滲水,不過都發生在廚房,大多時候都是在什么地方碰到面,林教授不經意中說出來:你們家廚房下水道是不是堵了,麻煩你找人看看好嗎?仿佛過錯在下水道自身,沒有責怪他的意思,弄得杜劍平很感動。但這次林教授不修邊幅,一大早跑上來,必然是出了大事。
果然林教授說,杜老師啊,不得了了,你家臥室的水都淹到我的床上了,以前都是廚房漏,怎么這次跑到臥室漏水了?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
這時杜劍平也看到林教授沒戴眼鏡,要不是他開口說話,險些沒認出來。
杜劍平連忙賠不是,連忙道歉,好在林教授聽到道歉沒有再說什么。
杜劍平感覺這天早晨是平生以來最糟糕的一個早晨。
倘若樓下不是林教授一家住著,倘若換了別人,真不知道會鬧出什么結果。因為滲漏不是太急太大,水從林教授家吊燈的地方緩慢滲下,直到快天亮時才滴落到林教授的床上,才讓兩位熟睡的老人發現。
這么說,原來給林教授家安吊燈的人,將孔隙打到了接近杜劍平臥室的地面上了,水長時間浸漬,就滲漏下去了。以前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這次滿臥室都是水,就發生了。
杜劍平覺得很對不起林教授,要賠償,但林教授夫婦決意不接受。半年之后的暑假,杜劍平與黎方方一起去東北旅游,途經岫巖縣,黎方方與杜劍平一商量,給林教授買了一對岫玉健身球,給林教授老伴買了一對岫玉鐲子。這是后話了。
但這時杜劍平知道了自己的臥室地板原來這么脆弱不堪,一經水浸漬就能漏,這么說來,聲音也會漏下去,雖然從來沒聽到林教授夫婦的動靜漏上來,但自己與黎方方有時候弄的動靜就很大。比如昨晚黎方方就沒有控制好聲音,呻吟喊叫聲很大,會不會漏到兩位老人的耳朵里?
不過杜劍平又安慰自己,也許他們根本就不在意,也許這兩個老人心態好,聽到了也仿佛沒聽到,或者他們睡眠質量高,或者根本就不想聽。
這件事讓杜劍平胡思亂想,當天處理完淹水事故后,去教務處上班的路上,他覺得自己身心疲倦。本來昨晚黎方方弄的飯菜就有些不正常,以前遇到好事情,弄幾個菜,與妻子一起喝上幾杯慶賀,還可以理解。這次因為教育部組織專家來聽妻子課的事,馬小東不與自己通氣,仿佛自己不是教務處的人,弄得自己沒面子,妻子好心做點菜安撫一下自己,如果只是單純安撫一下自己,也就不會發生后面的事情了,遺憾的是,妻子與自己怎么會有那么大的激情和沖動呢?
有些事反其道而行之,以前慶賀高興的事就沒有發生過這樣的激情和沖動。這次卻弄出個事故,本來快樂開心的事,卻給自己和妻子帶來如此大的麻煩,樂極生悲。
杜劍平心里很不舒服。
不過,做不成教務處處長,性欲卻瘋狂增長了,這一點又讓他高興。
處里開會,馬小東說,明天下午三點鐘,柏校長要來我們教務處看看,柏校長說自從他來學校后,都快三年了,還沒有與教務處的員工交流一次,所以柏校長要與我們處里的人座談,吳校長也要參加,今天的會就是商量如何安排明天下午的座談會,這是頭等大事,只能開好,不能讓柏校長留下壞印象。
接下來大家都紛紛發表想法,出主意,杜劍平坐在旁邊,一直都不開口說話。后來馬小東就看過來說,杜老師,您說說看。
杜劍平這次聽到馬小東叫杜老師,身上起了雞皮疙瘩。
自從馬小東當處長后,一直都喊他老杜,這次改叫杜老師,重現了幾年前馬小東剛來教務處時的情景,杜劍平就有些不習慣,因為不習慣,就起雞皮疙瘩,覺得喉嚨里都是雞皮疙瘩,也就懶得說什么,然后就笑了笑,擺擺手說,你們安排吧。
但馬小東喊他杜老師顯然不是平白無故,馬小東擔心杜劍平明天下午座談時說些不利于自己的話來,所以就喊起了杜老師。
杜劍平明白他的心計,如果杜劍平明天參加座談會,要想說點什么,就能被你喊這么一聲老師給擺平了?況且杜劍平雖然不做這個教務處長了,可他在本校的學術研究赫赫有名,真要想說點什么不利于馬小東的話,也用不著非得等到開什么座談會的時候,他隨時都可以找校長這類官說說,但那可不是杜劍平的為人風格和風骨。
這樣馬小東就作了會議小結,進行安排,講了三點。一是大家都要重視,都要當成份內的事,這可是校長親自來與大家座談。二是座談時要講有利教務處的話,不能亂說。三是要拍照攝影,通知校報網站記者來照,我們自己也要有人照,但要照好,柏校長的牙齒大家都知道,有些不適合照出來,因此照的時候要等到他不笑的時候,嘴唇剛閉攏的時候照,這就要用心,要搶拍,要抓住關鍵,這些不用我多說了。
杜劍平斷斷續續地聽著,總覺得有魚刺梗阻在什么器官上,想吐又吐不出來。這時,手機響了,正說話的馬小東望過來,別的人也一齊望過來,以前他主持工作,電話響了,他接聽時,其他人都得等著他講完話才吭氣,但現在不一樣,都望過來,有眼神令他討厭的那一種,魚刺仿佛又梗阻到另一個地方,讓心臟堵得慌。
好在是短信,鈴聲短。他已經習慣這種聲音了,年紀越大越固守這種聲音,他喜歡老式鈴聲。
有一次程冬雨勸他將老式電話鈴聲換一個音樂的,比如笛子、二胡、薩克斯什么的。她還說,薩克斯的那個昨日重現還有我心永恒回家什么的都特別好聽,情真意切,扣人心弦,讓人浮想聯翩。她亂七八糟地說著,杜劍平卻一句也沒有聽進去,他沒辦法改變。
他不主持處里的工作了,還是這個老式鈴聲,程冬雨依然鍥而不舍地勸他換個曲子,說人的聽覺渴望新東西、新聲音、新的音樂,終極目的是安撫心情。
有一天她突然對杜劍平說,杜老師,我覺得你會喜歡塤曲的。杜劍平問什么曲子,她就說了一個,蘇武牧羊。
杜劍平問道,特別好聽嗎?
程冬雨就笑他,一個搞歷史文獻的專家竟然不知道這個,是不是有點不對?
程冬雨找機會下載了蘇武牧羊曲,讓他聽,果然不出程冬雨所料,他真的有些喜歡蘇武牧羊曲了。但并沒有換掉老式電話鈴聲。
杜劍平低下頭,將眼鏡往上扶了扶,仔細看短信,原來這是大學同學并同在本校教書的翟天賦發過來的,正看著,手機又叫了,他看到翟天賦發過來的另一個短信,這個短信有點長,原來是幾個短信聯在一起發過來的。
杜劍平看第一個短信:老師說,以后寫文章不要自稱筆者,因為現在沒有人用筆。學生問道,那應該叫什么?老師答,鍵人。學生又問,哦,那些只用鼠標的呢?老師說,鼠輩。學生依然問,可是,現在大家都用智能手機了,都是觸摸式的,那應該叫什么呢?老師干脆地說,叫觸生。
這個短信看過后,杜劍平忽然覺得一股涼氣從背后往大腦襲來,他又重復地看了兩遍,就有了許多的感嘆,這短信從以后寫文章不要自稱筆者開始了邏輯設計和延伸的陷阱,它讓人看到了這個國家人民的日常工作和生活的一面,那叫什么?叫進步?如果用筆是不是相反的情況,是保守落后、是非當代非存在的表現?這些年來,杜劍平其實總在想這個問題,有時候覺得自己都快變成古文獻資料了。
糾結中,杜劍平快速往下拉短信,看到短信二:孩子說,爸爸,我們學校成立了一個樂隊,我想去參加,學校還說樂器要自己帶。父親盯了兒子半天,遞過一根筷子說,孩子,咱家窮,你能不能爭取去當指揮?
杜劍平會心地笑了一下,接著看緊跟在后邊的短信:辦公室一女性同事剛上完廁所回來,順便摸了摸坐旁邊的一男同事的頭, 夸他今天發型不錯。男同事怒道,不要用你剛上過廁所的手摸我的頭!女同事沉默2秒,說,你以為我上廁所需要和你一樣用手拿著?這個短信看完杜劍平就發自內心地笑了,是一些什么人如此有才,編制了這些優秀的東西?讓他這會兒忘掉了前邊那個短信帶給自己的糾結?
座談會如期舉行,柏校長兌現了承諾。
照相的竟然是程冬雨,杜劍平做夢也不會想到是她。不過會后去餐館請柏校長吃飯的路上,處里有人說,馬處長讓程冬雨照相是看她畢業于美術學院,懂藝術的人,會欣賞,會從最佳角度取景。
果然如此,程冬雨就沒有辜負馬處長的精細化想法和希望,拍照時就盡等柏校長嘴唇不張開的瞬間照,等待柏校長嘴巴關閉瞬間的微笑照,還給周邊的人看,讓他們提意見,看是不是照出了柏校長牙齒的破綻。如果沒有照出那破綻的牙齒,是不是照出了他的神采奕奕、風度翩翩。
十二月份的氣候,雖然有中央空調,但會議室大,暖氣不太充足,房間有些冷意。不過這沒有影響程冬雨,她讓同事給她照的像片提意見時,同事們都感受到了她身上釋放出來的熱量,她的額角上掛著一些汗水,令人難忘。
這次座談會柏校長沒能聽到杜劍平的意見,只看到杜劍平抿著嘴巴的一點笑,仿佛是學習柏校長似的,嚴守自己的嘴巴不出現什么故障和有損形象的動作。杜劍平還微微抬起手擺了擺,意思是算了沒什么可說的,也有一些客氣的東西透過他的手勢傳送到柏校長的眼中。
有一天女兒突然打來電話說,爸爸我下周末回來哈。
杜劍平聽到女兒的聲音一時半會兒沒悟過來就說,元旦提前放假了?
女兒說,不放假就不能回來看您和媽媽嗎?告訴老爸我元旦要與同事一起去馬爾代夫旅游,所以我就提前回來了,爸爸您好像不太歡迎我回來似的。
杜劍平連忙說,不會不會,怎么會不歡迎我寶貝女兒回來?天天在身邊爸爸才高興??墒牵銊倕⒓庸ぷ鳎趺磿心敲撮L的時間讓你去旅游?
女兒說,請幾天假不就可以了嗎?
杜劍平說道,那多不好,你剛工作不到半年,別人怎么看你,單位領導……
不等杜劍平說完,女兒就打斷他的話說,爸爸您真啰唆,沒事的,您放心好了,沒事的哈,我周末坐晚上七點多鐘的飛機,票已經訂了。
杜劍平還想說話,女兒節奏很快地說,就這樣哈,我掛了。仿佛邊說邊掛斷了手機。
杜劍平搖搖頭,這一代人怎么跟我們那一代人考慮問題完全風馬牛不相及,他們就不怕同事批評,不怕讓領導不高興給小鞋穿嗎?他們明顯地不怕領導,這就是代溝嗎?
杜劍平心里卻很高興,女兒真的長大了,懂得元旦不能回家就提前回家看望爸爸媽媽,以前就不會這樣,要去什么地方,即使是春節了,不回家也不會提前給點父母安慰。但高興了一會兒,擔心的想法如潮而涌,那么遠的地方,要坐好長時間飛機,整個世界這些年都不安寧,到處都是恐怖活動,可自己這么想女兒并不知道,這比她知道他的擔心還讓他難受。
不過擔心歸擔心,這些年女兒天南海北地出行,不都是她自己負責自己?有時候去美國,要飛行大半天,一個人在旅途上所有的事情還不是她自己處理的?在美國的日子里也是如此,回想起來,自己其實僅僅就是擔心、牽掛,并不能實際上幫助女兒解決旅途上哪怕一點點的事情。都是靠她自己。
收了手機,準備去圖書館查資料。
于是就關了辦公室電腦,又給黎方方發了短信,告訴女兒提前回家看望父母大人的好事情,就興沖沖走出辦公室,鎖了門,也沒有告訴誰他要去哪兒,仿佛只是上趟廁所無須告訴別人。
出了行政樓大門,十二月的寒風吹過來,杜劍平頭腦清爽了許多,忽然就想起自從聽導師的話,進教務處一晃六年了,六年來再也沒有在圖書館認真地坐過查找需要的資料,沒有查找資料,就表明自己已有六年沒有正經八百地做學問了,現在每年發表的一些論文都是原始積累的東西,有些論文還是碩士或者博士生先弄好初稿再交他審閱改定,所謂的筆者不過就是那個短信中說的鍵人,自己沒有動腦筋,文章就出來了,只需要自己的名字署在論文的前面就行了。
這陣北風將自己吹得有些發冷了,多年沒去圖書館認真坐下來查閱資料,只在學生寫出的文章前面簽一下自己的名字,想到這些過去了的事情,就有點慚愧,所以渾身發冷可能與這個有直接關系。再往前走時,覺得自己這幾年不想這些讓自己慚愧的東西,原因簡單,就是做了教務處的副處長、主持工作的教務處副處長。
現在慚愧了,關鍵就是不再主持工作,這個結果讓自己重新評估自己,定位自己,想起了自己應該是做什么的。
可是以前就沒有這樣想過,或者根本就沒往這方面想。唉,杜劍平仰天一笑,自己雖然是研究中國歷史文獻學的,太懂得中國人的歷史了,太明白中國人打小就開始的追求了,所謂榮華富貴、榮歸故里、衣錦還鄉,都是要做官要做大官才配得上這些東西。杜劍平想起古時候的岳飛有首著名的《滿江紅》詞,詞說岳飛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后邊就不說了,這個功名在那個時候就是做官,做將軍。雖然岳將軍將這些東西視為塵與土,但應該是他在奉詔被迫班師到入獄這段日子,才將自己歷來非常重視的功名視為塵與土。此前可能不是這樣。
沒想到自己骨子里都是官本位這個東西,不能視為塵與土,與岳飛有差距。不就是一個校官,還只是學校一個部門的官,部門里的官還是個副職,做副職主持工作的時候神態自若神采奕奕神魂顛倒,現在不讓做主持了,就要徹底顛覆了?就要神不守舍神思恍惚神經過敏?杜劍平迎著從北邊吹來的寒風,眼角濕潤,想起岳飛,杜劍平嘆息搖頭,朝圖書館走去,也想寫一首滿江紅詞了。
杜劍平的腳剛剛踏進久別了的圖書館大門,電話鈴響了,他打開手機聽到是程冬雨的聲音說,杜處長您在哪兒?吳校長到您辦公室找您有事。
杜劍平哦了一聲說,我剛到醫院在看病哩,你問一下看有什么重要的事再告訴我。
程冬雨說,好,我問下馬處長,他陪吳校長在聊天。
后來程冬雨回電話說吳校長明天上午再找他,就再沒有電話進來了。
要找他的是不久前接替退休的副校長、現在分管教務處的副校長吳樂山,吳校長也就是多年前杜劍平剛進校時的班主任。
杜劍平就去了圖書館古籍特藏閱覽室,杜劍平這次要查找唐朝衰亡期有關的材料,因為早些年在英國的Nature雜志上發表了一個德國科學小組的論文,這個論文涉及中國唐朝的滅亡歷史,他們似乎在對湖泊沉積物的研究分析中,發現了導致中國唐朝滅亡的根本原因,是季風變化和長期干旱。但這個結論并不是最終的判定,引起了許多研究唐朝歷史的學者之間的爭論。
自從不再主持教務處工作后的某個深夜,觸景生情,讓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這個歷史爭議,他決定重整旗鼓重操舊業,再將這個歷史爭議認真地研究一下,他的論題是:關于唐朝滅亡原因的再分析。
剛一坐下,杜劍平忽然對這個論題的結局沒有太大的信心,論文出來后,又能怎么樣?能將唐朝滅亡的結果給改變嗎?即使改變了又能怎樣?再說這論文放在什么地方出版?出版會帶來什么影響嗎?倘若有人將這個純學術的論文給歪曲了,說是借古諷今怎么辦?
這個可能性太大了,誰都看得出來我國這幾年老是災害不斷,不是接二連三的臺風,就是地震;不是地震,就是洪水;不是洪水泛濫就是極低寒的大雪。這種狀態能帶給一些人太多的聯想,現在大學里有些人就專門干這種事,他們會浮想聯翩,聯系實際,理直氣壯地無中生有、捕風捉影陷害別人,他們一定會說,杜劍平寫這篇論文的目的是影射什么,而論文的傳播將會影響社會的安寧。
他將雙手托著腮幫,面對整理干凈的古籍書本,若有所思,竟然想起了這次柏校長參加教務處座談會后去菊園餐館進餐的事,都去敬了酒,有一些人特別賣力地敬,說的話聽得全身能起雞皮疙瘩,他們卻坦蕩自然地說著,絲毫沒有他這樣的感受。馬小東這次倒沒有多說什么,幾次敬酒都還算正常。當然馬小東用不著要在這種場合來肉麻別人,他有他的套路。
想起來就只有自己沒去敬柏校長酒,是柏校長下桌子打圈敬酒時敬到他這兒,出于禮貌杜劍平站起來與柏校長的酒杯輕輕碰了一下,酒也沒喝下一滴,只是嘴唇抿了一抿。
但是以前不這樣,特別是主持處里工作的那些日子里的應酬,要是請動柏校長了,杜劍平在宴席開始的時候,就要下位去敬柏校長,自己先干掉三杯,然后再從第四杯開始,倘若柏校長端起杯,他會說校長別動就坐著喝吧。倘若柏校長要來真的,他會勸柏校長表示一下就行了,不讓他真喝。他其實當時不了解這位調來本校三年多的校長,他以為他這么做了,這位校長會滿意他的態度端正,喝酒講禮貌,尊敬校長。結果適得其反,這位校長與前任都不太一樣,挺能喝酒,關鍵的是柏校長具有校長特別的個性,他不喜歡別人敬酒時阻止自己真喝酒,說這樣喝酒沒意思,酒風看作風,一場酒宴,他要起帶頭作用,要不就別弄什么酒宴,浪費了食材不說,還埋沒了人類難移的本性,不是性情中人,他是特別瞧不起的。遇到這樣的時候,馬小東去敬酒,就都滿足了柏校長的性情需求量,每當馬小東喝到蠢蠢欲動的時候,會端上滿滿一盞酒去到柏校長面前,要與他痛快淋漓地一醉方休,柏校長竟然毫不猶豫地同馬小東干掉了。但馬小東能做到的,杜劍平總是做不到。
杜劍平一直也沒弄明白為什么他沒有當上教務處處長?,F在這一切都灰飛煙滅成為歷史了,歷史,這東西再過幾百年,也就是這堆古籍了,如果人們翻閱時,要是有這么一節記載說,曾經在這所大學里有一位教授因為敬酒操作不當,因此沒當上教務處長,那個看古籍材料的人會不會面紅耳赤呢?嘴角會不會有一絲譏諷的笑容呢?會不會在疑惑中說,原來幾百年前我們的大學是這樣傳承下來的啊,真是奇跡。
不過杜劍平不等幾百年后要發生的事情就自己問自己,以前怎么就能主動去敬柏校長,現在為何又不主動了?還等柏校長親自下位來敬自己的酒,柏校長敬酒了,自己還只是嘴唇抿了一口,滴酒都沒進到嘴巴里。
說到底還是自己骨子里戀戀不舍這個教務處長的位置。
第二天上班,程冬雨到辦公室送個材料,剛轉身離開,又折返回來說,杜處長,別人說你昨天沒去醫院,在校圖書館待了一下午,都告到吳校長那里去了。
杜劍平一聽頭皮有要炸裂的感覺,沒想到自己不會撒謊,好不容易找了個理由想在圖書館待一下,找點資料,竟然被人間諜般跟蹤了?
杜劍平笑了笑說,告密的人還蠻厲害的,放在本校有點屈才了。又突然問程冬雨,你知道是誰告的嗎?
程冬雨搖搖頭說,我還真不知道是誰,只聽馬處長說,吳校長不太高興,說你以前不這樣,以前別人都撒謊你都不會撒謊,現在怎么也學會了撒謊?
杜劍平就沒有忍住情緒,脫口罵道,狗日的,這什么世道。
程冬雨沒再勸什么,只是說,杜處長,以后謹慎一些哈,現在有幾個人能靜下來做學問,聽說你在古籍庫待了一下午,能在那地方待一下午的人更是稀世之寶,你真不容易。
程冬雨走后,杜劍平下了決心要將思考的論文寫出來,不管結果如何,也不管論文出來后會帶來什么議論。
冬季的風吹打著窗子,風很大,從縫隙中往里灌,縫隙小,寒風就往里邊發送嗚咽的氣息,緊一陣歇一陣的輪番叫喚,杜劍平覺得自己的心境符合這風聲鶴唳的氣場,并不厭煩寒風的到來。
杜劍平要干一件事情就會去干好,導師認準了他這一點,很器重他,作為對關門弟子的呵護,將終身所學傳授給他。
導師原想讓杜劍平先做個處長,隨后能做個副校長,導師的愿望并不高,只是想在杜劍平做了副校長后,掌握資源和權力,本專業在本校就不會取消,就會繼承下去。導師擔心的是他百年之后,這個專業被取消,就失傳了。
導師將自己的愿望寄托在權位上,可見他雖然熟讀四書五經,學問博大精深,學富五車,也沒能擺脫掉對權勢的借用,難聽一點是仰仗權勢來達到自己保護專業得以傳承的這點愿望。杜劍平一想到大學校園也如此仰仗權勢,就覺得特別窩囊,就替導師傷感,導師本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大學者,竟也在權勢面前折腰了。導師是在多么矛盾的心境下或者說是在多么悲憤的心境下產生這樣的思維方式,他在去世前的那些日子里,精神上一定是備受煎熬。
現在杜劍平沒能當上處長,以后當副校長就不可能,所以他覺得慚愧,對不起導師。
但他想在專業上不能愧對導師,所以他要盡可能在專業上重整旗鼓。
在聽到程冬雨傳遞過來的信息后,他馬上想到要去圖書館再待上今天其余的時間。
杜劍平剛下行政樓,手機短信鈴聲響了,他打開手機查看,又是同學翟天賦發來的,剛要看又響了,原來他還是發三個短信,杜劍平想這家伙改不了喜歡三的習慣,不過這也同大多數男人愛好小三一樣,道理基本靠近,都不喜歡二。杜劍平剛才心里不太舒服,現在看到翟天賦發來的短信,一下子就舒服了。翟天賦喜歡開玩笑,從大學開始就幽默,特別風趣,這回發的短信讓他忍不住笑出了聲:
短信一:天冷了,丈夫找毛衣。妻子說:洗了一下,小了,送給我哥了。丈夫又找毛褲。 妻子又說:洗了一下,小了,送給我弟了。 丈夫火了:你把我也洗一下,送給你妹吧!
短信二:一少婦倒垃圾,不小心滑倒在垃圾堆里,正要爬起,被一撿破爛的老頭摟在懷里,老頭感慨地說:城里人就是不會過日子,這么好的媳婦說不要就不要了。
短信三:公交車上一年輕的媽媽給寶寶喂奶,寶寶吃得不老實,年輕的媽媽生氣說,孩子,吃不吃?不吃我給旁邊的叔叔吃了。一連說了幾次。坐旁邊的叔叔忍不住說:我的小少爺,吃不吃給個準信,叔叔都坐超兩站了 。
翟天賦將后邊兩個短信連在一起發過來,所以,雖然是三條短信,但鈴聲只響了兩次。翟天賦知道了教務處發生的事情,知道他不再主持工作了,以前翟天賦沒這么頻繁給他發短信,只是過年過節時,有同學來了要聚會之類的發發。但最近就不一樣,時常發過來一些短信,開頭杜劍平找不出原因,后來就找到了理由,一定是翟天賦知道他做不成教務處長心里不痛快,發這些東西讓他開懷笑一下,算是別致的安慰。想到這里,杜劍平就對翟天賦心存感激,覺得世上不管多么變化多端,同學就是同學,關鍵時刻會悄悄地送來安慰。于是,以前對短信不太當回事的杜劍平,這次就深感翟天賦發來的短信價值連城了,他又看了一遍,再看一遍,就記住了。
一出門,就遇到幾片樟樹葉被吹到腳下,又有幾片梧桐樹葉吹到樟樹葉中挨在一起,樟樹葉青翠,梧桐樹葉枯黃,杜劍平看著又感嘆了一番,同是樹葉,寒冬季節里一枯一綠,雖然殊途同歸,都被寒風掃落到地面,但展現的狀態和生命不一樣,算怎么回事?純屬是上帝覺得有趣,作弄同是植物的東西,但這是不公平的作弄。
他正想著,快要走上去圖書館的臺階時聽到有人喊,請問你可是杜劍平?
杜劍平抬頭看去,一位年過半百的瘦削女子朝他這邊看來,因為剛喊過,聲音也不太大,寒風卷走了她的氣息,又讓她顯然的孱弱抵近他的眼睛,她旁邊站著一位與她差不多年紀的男人,另一邊挽著她的手臂的是一位小伙子。
杜劍平一眼沒認出她是誰,不過聽聲音仿佛十分熟悉。杜劍平就問,我是杜劍平,請問你們是……
瘦削的女子穿著厚厚的棉衣,戴著圍巾,戴著毛線織的帽子,聲音從那圍巾中再次飄過來說,你是杜劍平啊,我還真認出你了,你不認得我了吧,我是趙紫玉啊。
杜劍平聽了大驚,一個多月前同學聚會還說趙紫玉得了乳腺癌,癌細胞轉移了,大家正在籌集資金,為她募捐一點錢幫她治病,她怎么忽然就回母校了?
記憶中趙紫玉大學畢業分配到湖北十堰房縣后,就一直在中學里教書,一直沒再調動過,仿佛隱居世外。
上個世紀的一九九八年同學們在母校聚了第一次,活動搞得比較大,雖然大家都不算富裕,聚會時要交一千元錢,但大家都很高興交錢聚會。
當時大家交錢還不知道有人要贊助,后來知道有個做生意的同學要贊助一些主要的行程、餐飲的費用,一下子就將聚會的檔次提高了許多,籌備的人員用錢時就特別大方大氣,敞開照了許多像,因為是國慶節期間,正值江南螃蟹橫行,又讓來自外省外鄉的同學吃了許多這里特產的螃蟹。
夜里的燭光會中,不知是否因為吃了螃蟹,還是大學期間原始積累的緣故,好幾對男女同學竟然不回避其他同學,坐在情景交融纏綿悱惻的地方相擁親吻,有男同學輕拂女同學的頭發絲,仿佛回到校園的戀愛,他們輕拂一次又輕拂一次,不覺動容起來,竟然有失控者抱頭痛哭。但趙紫玉沒能來吃螃蟹,也沒能看到這個燭光晚會的情景。
畢業二十年時又聚了一次,這次是由南方的同學主持的,南方一位特別有錢的同學決定不要大家出一分錢就能參加聚會,聚會時還給每人送了紀念玉佩,據說是專門到新疆訂制的和田玉,雖然不是和田羊脂玉,但價格也不便宜。聚會期間還發了一套統一的服裝,旁人看了他們的裝扮像是一群中年人參加什么體育運動會。
這次大型聚會期間傳出一對男女同學同居了一夜,聚會之后回去,雙方找盡理由離婚,由于有一方沒能離成婚,最終他們還是很遺憾沒能再婚,沒能走到一起。
恰好應了那句話:同學聚會,拆散一對是一對。他們剛好只拆散了其中的一對,另一對沒拆成。
但他們畢竟同居了一夜,了卻一些大學時及后來畢業后沒有實現的心愿。
這件事趙紫玉肯定也不知道,雖然南方那位富裕的同學大氣磅礴的架勢讓同學們很滿意,但趙紫玉還是因為什么原因沒有參加聚會。
那次聚會中同學們仿佛將她給遺忘了,都全身心投入到聚會的開懷暢飲、樂不可支、樂不思蜀中去了,杜劍平沒聽到誰提起過趙紫玉。
再后來就以進校三十年為由回母校聚集,這次沒有富豪同學出資,與母校同城的同學集體出資,就將聚會給辦了。杜劍平是牽頭人之一,動了許多腦筋,動用了一些社會資源,讓來的同學住到了最好的賓館,又租用了一條豪華游輪,在城市中間的長江上來回游覽觀光了夜景,了卻了當年做學生時無錢到長江坐輪船看夜景的遺憾。大家都很興奮,雖然興奮,但這次大家很平靜,不再像第一次大聚會時有男女同學相抱痛哭流涕,第二次聚會時覺得相抱痛哭流涕太麻煩,有男女同學就干脆上床去解決問題。而這次聚會大家顯得平靜,看上去像是深山老林里潺潺流淌的溪水,大家坐在豪華游輪上,靜靜地欣賞夜景,悄悄地低聲細語,夜空中飄浮著溫馨的、回味無窮的、滄桑的氣息。
第三次聚會依然不見趙紫玉的蹤影,但這次有同學說趙紫玉病得很重,因為病得很重,所以終于有同學記起她了。
杜劍平的敏感和直覺告訴他,趙紫玉回母校不是好事情,她的身體的孱弱明顯地告訴杜劍平的直覺是對的。
杜劍平心里一酸說,趙紫玉,真是你啊,怎么也不給我打個電話告訴一聲好去接你?我們都商量好了,過幾天就來看望你,這好,我馬上通知同學中午就來見你。
說著話就伸出手去握住趙紫玉的雙手,感覺她的手骨瘦如柴,喘息未定,雖然本質依在,但已完全不是幾十年前的那個趙紫玉了,倘若不是這樣見面,街道上碰到真不敢相認。她的手也是冰涼的,沒有血色。
趙紫玉握著杜劍平的手介紹跟隨的人說,這是我老伴,這是我兒子。又對兒子說,這是你杜伯伯,是媽媽同學中的驕傲,是教授。
杜劍平同兩個男人也握了手后就拿手機打電話,剛要打又放下了說,你們住沒住下?
趙紫玉說,不住了,我們看一下校園、宿舍、圖書館就準備今天回家去,火車票也訂好了,大家都很忙,不給同學們添麻煩了。
杜劍平說,這怎么行,來之前也不告訴我們一聲,來了又要走,這說不過去,要不是我碰到你,那不是同學們都不知道你回母校了?
趙紫玉說,我就是不想麻煩同學們,我做夢也沒想到會在圖書館門前碰到你,碰到你也就行了,別去驚動其他同學。
杜劍平說,無論如何你們不能走,既來之則安之,這樣,我陪你們先看圖書館,然后就去菊園賓館住下,就是以前那片茂密林子的地方,現在做賓館了。
杜劍平不再讓他們多說什么了,拉著他們上圖書館,邊走邊說,火車票一會兒我叫人退掉。
趙紫玉上臺階有些吃力,步子蹣跚,邊走邊說,這多麻煩你,這多麻煩同學。
杜劍平硬是將趙紫玉一家人留下來了,又打電話叫個研究生到圖書館來找他,幫助去退票。剛說完接著打電話給翟天賦說趙紫玉一家來了,說自己正陪他們看圖書館,讓他去菊園訂到豆蔻年華餐廳,并通知本市其他同學中午十二點前趕到。
弄完這些后,一抬頭遇到了圖書館館長正等著要給他打招呼,打完招呼館長就問,聽說你現在要重操舊業了?又湊近前悄聲說,他們說你昨天到圖書館的事被校長批評了?娘稀匹的,一幫不學無術的家伙專干這種事。館長是浙江省人,喜歡做學問,以前別人都不肯來圖書館,他就來了,但不是做館長。后來圖書館有些變化,他也當館長了,說這里書多不算什么,這里讀書氛圍濃,這個比較好。
館長回頭看了看一旁的三人說,來客人了?
杜劍平悄聲對館長說,大學同學,病得很重,專程回母校到圖書館、宿舍、校園各處看看。喂,正好碰到你了,本來也要找你的,你能帶我同學進三樓古籍特藏閱覽室參觀嗎?我們讀大學那幾年的閱覽室是在三樓。
館長仔細看了眼一旁的人,仿佛明白了什么,說,這個要是別人我就不破例,不會帶的,你沒問題。
于是一行人跟著館長走,館長邊走邊告訴眾人,三樓現在藏的是本館搜集到的珍貴文獻資料和一些孤本,要進來查看,必須辦很嚴格的手續,沒有我的批準誰都不能進去,有些古籍校長也一樣得辦手續得我同意才能看。
杜劍平說,校長怎么會來,怕是你請都請不來吧,他還能屈尊給你辦手續讓你簽字?他還會去聞上千年孤本的腐化味道嗎?
館長說,也是的,我言過其實,給你開玩笑,只要是本校老師和相關專業研究生,都是可以到古籍特藏室閱覽的,校長真的從未來過,我自作多情了,隨便說說。
雖然開放給老師和專業研究生,杜劍平知道來的人也不多,昨天來的時候就只他和文學院的一位研究宋朝文學史的老先生,在里邊查看一個孤本文獻資料。
大家緩慢走上三樓,趙紫玉有些氣喘吁吁。三樓門是防盜門,趙紫玉記得從前只是兩扇木門,記憶中的那兩扇木門似乎永遠是敞開的?,F在的門不但安了防盜設施,門的對面墻上還高掛著電子監控器。
館長說,里邊也有報警器和其他防盜機關。
門的一側顯眼處一塊精致的牌子上寫著古籍特藏閱覽室讀者須知,趙紫玉抬頭仔細看著,嘴角微動,有些吃力的樣子。
須知果真有很嚴格的規定:
一、古籍文獻是我校的珍貴文獻資源,具有重要的文獻參考和文物保護價值,僅對教師和相關專業研究生開放,閱覽時讀者須憑本人借閱證閱覽;其他讀者如有需要,需持本人身份證明及有關介紹信,經館長批準后方可閱覽。
二、本室只可攜帶鉛筆、紙張入內。閱覽時讀者可根據本人需要提供索書單,由古籍管理員提供所需文獻。
三、本室文獻不可外借,只限室內閱覽,讀者未經允許,不得私自進入書庫。
四、讀者必須特別愛護本室文獻,閱覽時要輕拿、輕放、輕翻,嚴禁圈點、折頁、污損,抄錄時只準使用鉛筆,抄錄字數不能超過該冊文獻的三分之一。
五、古籍文獻禁止拍照、復印。所藏孤本、善本等珍貴文獻,需經館長批準后在古籍管理員陪同下方可閱覽或摘錄,摘錄時不得超過規定字數范圍。
六、參觀古籍特藏閱覽室,須經館長批準后方可入內。
杜劍平笑著說,還真得你批準才能進哩。
館長說,必須的。
趙紫玉感嘆地說,以前條件不好,沒有這個專門的古籍特藏室,現在有了真好。
館長卻說,雖然有了,現在使用價值并不高。
趙紫玉若有所思地說,現在信息量太大了,途徑也多,不像我們那個時候,要搶位子才能坐在圖書館學習。
進門后她接著說,杜劍平你還記得嗎?我給你占過位子。
杜劍平看了一眼她先生,說,當然記得,當年我喜歡打排球,總要晚點吃飯,耽誤到圖書館的時間,晚了就沒位置可坐了。你幫了我不少的忙。
杜劍平本想說,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省了不少糧票不說,有時吃飯碰到一起總將碗里不多的幾片肉夾給我。但不能往深處想也不能再多說什么。
趙紫玉說,時過境遷,變化得我都不認得了。她似乎在自言自語,不知是說圖書館變化大,還是指杜劍平變化大。
今天來古籍特藏閱覽室的人也不多,甚至感覺十分空蕩,這讓趙紫玉有點失望。
特藏室雖然是古籍內容,但建設都很現代化,里邊的墻壁上也有監控器能將整個房子的角角落落全覆蓋,想在里邊做點手腳,弄走孤本古籍不太容易。有能吸潮氣的花草植物,顯然被精心侍候過,滋潤地點綴在合適的地方,所有的窗子都用粗壯的不銹鋼管做防盜網,鋼管擦拭得發亮。
有人同館長打招呼,有館員給杜劍平打招呼,喊杜處長,趙紫玉看過來,看杜劍平,以前她不知道杜劍平當處長,所以感覺不一樣,但也只一會兒,看到杜劍平對別人喊他處長并不在意,就不再看杜劍平了,繼續看寬敞干凈現代化充滿學術氣息的古籍特藏閱覽室。
不久就找到了他們原來占位子大概的地方,趙紫玉說,好像就這兒多一些,有時還是來晚了,別人先坐這里了,還得找別的位子,也有找不到位子的時候,晚自習的人太多,晚一點來就找不到。
杜劍平開玩笑說,有點像現在找不到停車位。
大家在趙紫玉和杜劍平以前座位的地方站著說了一會兒話后,杜劍平問館長可否在這寶貴地方拍照?館長稍縱即逝的猶豫趙紫玉看得一清二楚,但館長大聲說行行,沒什么不行的!于是就拍照。先是趙紫玉全家在那地方照了像,然后杜劍平與館長同他們全家合影,然后讓趙紫玉獨自照,變換了幾個角度分別留影。照的時候她的眼睛漸漸濕潤,之后淚花閃動,再之后淚水就流了下來。
接著趙紫玉邊流淚邊叫杜劍平一起照了一張,然后離開,杜劍平看到趙紫玉一步一回頭,戀戀不舍,淚流滿面。杜劍平沒能忍住淚水,此情此景讓他感到凄美、悲傷。
其他人沉默不語,眼角濕潤。過了片刻,館長仿佛想起什么說,要不一起看看我們館收藏的孤本?杜劍平知道這些孤本一般不對外,但館長今天破例了,于是就去看孤本。趙紫玉擦去淚水,一直也不再多說話,仿佛找到了從前占座位大概的地方,心滿意足了。
這時杜劍平又接到翟天賦的短信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趙紫玉了。
于是就回復說,一會兒就到。
看完孤本就下樓來,館長也一直送下樓,杜劍平說,要不中午咱們同甘共苦一次?
館長連忙擺手并趨近杜劍平的耳邊說,妻子今天在家休息,我得回去,中午說不定有好事等我回去弄哩。
杜劍平就沒有挽留館長,放他走了,又看了一會兒他的背影,陪同了好長時間,或是因為館長知道杜劍平做學問了得,現在不能當教務處長了,本校損失了一個官員,但從此要保存一個大學者,館長出于惜才和敬意才犧牲自己的時間。不僅如此,館長是個多聰明的人,一定看出趙紫玉此行的非同尋常,一定看出來了趙紫玉已經是病入膏肓了,母校對她是多么地重要,所以他耐心細致又破例陪同了這么長時間。
杜劍平心存感激,趙紫玉也一直目送館長離開,充滿了深深的謝意。
送走館長,杜劍平說,同學們都到餐廳了,要不吃完飯下午再去看宿舍?
趙紫玉說,好,好,先見同學們。我畢業后有些同學沒見過。她伸出三個手指頭說,有的都快三十年了沒見到過。她的臉色透出一絲紅潤,看上去又有些不安,她輕輕地拂了一下頭發,露出笑容,溫和平靜,顯然她內心是太想見到同學們了。
菊園在學校東北邊的山坡頂上,以前這里是一大片樹林,那時朝西延伸的能走一輛小汽車的土路兩旁,密集的梧桐樹直沖云霄,北邊沿著坡度下去到達湖水邊,覆蓋著差不多一個足球場大小的樟樹林,從山坡頂上眺望,枝葉茂盛,滿目青翠,全是樟樹的身影,倘若有北風吹來,枝葉婆娑起舞,沙沙響動,無論是春夏秋冬,都會隨風飄來樟樹釋放出的馨人肺腑的香氣。但站在這些樹底下,時常就看不到蔚藍的天空,不過那時大家也不太在意這個,因為天空蔚藍是常態,不像現在,有時候幾個月都見不到蔚藍的天空,偶爾有一次見到蔚藍色了,大家就會看到校園里有人拿相機照天空,也有沒隨身帶相機的,就用手機搶拍,怕天空的蔚藍色隨時都會被烏云、霧氣、霧霾或者附近正在拆遷的房屋混合修路的灰塵一起涌過眼睛上面,遮蔽了難得一見的蔚藍天空。
一行人朝菊園走去,遠遠地就看到了菊園賓館高大的樓房,趙紫玉說,以前都是樹林,變化好大,我都不認得了,像不是回母校一樣。
杜劍平說,做了一棟賓館,南邊竹林也沒有了,做了學術交流中心。
趙紫玉問,那怎么叫菊園賓館?以前都是樹林竹林,沒有菊花。
杜劍平說,在學術中心旁邊砍了一片竹林,弄出一塊地專門種菊花,當年做這個賓館和學術中心時的校長喜歡菊花,所以學校基建處長就悄悄種了一片菊花。
哦,原來是這樣。趙紫玉不再問什么,走了幾步忽然又說,我聞到菊花香了,也好,菊花這東西有耐性,不怕寒,這校長喜歡菊花肯定個性好強。
杜劍平說,你說得對,是個一言堂的校長,學校好多房子都是他在位時建的,好在他沒有一直待下去,要不樹林都要砍光了,都建成了房子。
以前通往菊園賓館這一帶的路是土路,剛夠一輛小轎車通過,雖然一般情況下沒有車往里邊開,但真要是兩輛轎車相向開,路就不夠寬了。現在的路修成了瀝青路,路面刷了黑,因為寒冷,風很大,樹上落葉不斷飄向路面,小轎車也多,來來往往,大家只得走在人行道上。不過梧桐樹還存活在路兩邊,一直往前都是,比起多年之前更加高大,葉子都掉得差不多了,有一些堅守的葉子還在高枝上依稀可見,隨風晃蕩。
趙紫玉感嘆地說,梧桐樹雖然少了一些,留下的卻長高了好多。
又看到梧桐樹兩邊分別建了幾棟七八層高的樓房,再往北邊靠近湖的方向,錯落有致地建了一片宿舍樓。杜劍平說,這些是教師宿舍樓,雖然解決了一些老師的住房問題,但學校歷史地盤小,后來一擴招,就不夠用了,別的學校向郊外轉移,搶著圈地,越建越大,越建越像花園。我們學校不知什么原因,就是不開竅,就在這地盤里邊轉悠,弄得好多樹林都沒了,有些樹都是古樹,也給砍了,一些老師有意見,寫信向上面反映,弄不出動靜,絲毫阻止不了。這么說著,就要到菊園賓館了。
這時遠遠地就看到一些同學聚集在賓館門前,趙紫玉身體虛弱,但視力沒怎么下降,就依稀認出了一些同學,說出這是哪個,那個又是誰。腳步也稍快了一些,但終因身患重病,上午走了許多路,每抬一步都很吃力。
終于到菊園賓館,一些同學快步過來,將趙紫玉擁在中間,女同學都與趙紫玉擁抱一起,趙紫玉一臉的幸福,開心地向大家介紹自己的先生和兒子,介紹兒子時就沒能忍住眼淚,淚水涌出來,嘴唇抿著時都能看出來在顫動。
大家進到菊園賓館,門口兩邊站著迎賓的姑娘,跟他們打招呼,喊起一樣的歡迎詞,聲音很大,因為這伙中年人臉上有笑容,卻又眼淚汪汪。她們喊的時候,眼神就有些吃驚和飄忽不定,但不斷有人來賓館,她們顧不上更多了,接著喊相同的話,雖然沒有誰統一指揮,喊的時候又有些整齊,趙紫玉幾乎沒見過這陣勢,不時去看她們一眼,她們都長得有模有樣,身穿紅色連衣裙,發型一致,都在腦后盤一個髻。
到了豆蔻年華餐廳,趙紫玉看到餐廳很大,至少有二十把椅子,像是紅木做的,雖然不是真紅木椅子,但仿制得可以亂真。
杜劍平碰到了一個熟人,打了招呼后,回過頭就讓服務生倒茶,原來早已準備了紅茶,有人說是翟天賦從家里帶來的祁門紅茶,但沒看到翟天賦,有人就說翟天賦忘了什么又回家去拿去了。
正說著,翟天賦好大的聲音傳進門來說,到了到了,我來遲了,對不起。聲音未落下,人已進門四處張望,接著說,我趙妹?我趙妹?
大家一齊笑了起來,翟天賦是當年這屆同學中年齡最小的同學之一,居然叫趙紫玉做妹妹。他至少小趙紫玉三歲。
大家看到翟天賦手里提著一堆重物,原來他是去家里拿了三瓶茅臺酒,兩瓶紅酒,有一瓶紅酒標簽的字是外國的,所以大家一時沒弄明白是什么牌子、哪個國家的,他邊放東西邊對著要放下的酸奶說,這可是男同學最喜歡的東西,但今天男同學的嘴都別太饞,這酸奶得讓女同學專用。
翟天賦放好了東西就跑到趙紫玉面前,伸出雙手,將趙紫玉擁抱到懷中,手在趙紫玉背后輕輕地拍著,趙妹趙妹,我都二十多年沒見到你了,你把哥給忘了,你終于來了,我想死妹妹了。大家聽了他的話都笑了起來。聽了趙紫玉對家人的介紹后,翟天賦握了握趙紫玉先生和兒子的手,又拍著她兒子的肩膀說,叫舅舅,叫大舅舅。
趙紫玉兒子倒很大方,真的喊翟天賦大舅舅,叫得很親熱。
大家說笑著,謙讓了一下就坐到桌旁,有同學叫杜劍平主持,坐到中間位置,杜劍平說,不了,不了,叫紫玉坐中間。
于是不再有人喊什么了,趙紫玉就坐中間,她先生坐左邊,杜劍平坐右邊,其他眾同學都隨意坐下,這才知道來參加聚會的同學加上趙紫玉一家人竟然有十六個。
大家坐下了,翟天賦就喊服務生倒酒,倒酸奶,又喊快上菜。
翟天賦喊時,杜劍平起身對趙紫玉說,我去洗手間一下。
趙紫玉就對自己的先生說,我也去洗手間。
于是趙紫玉在先生的陪同下,與杜劍平一起走出餐廳。
三人剛出門,杜劍平迎面就碰到了吳校長和校辦的秘書,吳校長說,劍平,你有應酬呢?
杜劍平就告訴吳校長說,同學聚會。又說,吳校長您也來吃飯嗎?
吳校長說,好好,同學聚會,好事情,我是接待外省高校的客人。
杜劍平就將趙紫玉介紹給吳校長,又將吳校長介紹給趙紫玉,說這就是原來的班主任吳老師。但現在的吳校長變化得不像以前的班主任了,趙紫玉一下子也沒認出來,吳校長桃李滿天下,也沒認出其中的一個叫趙紫玉的學生,況且趙紫玉身患重病,消瘦得不成型,就更不能讓吳校長認出來了。杜劍平看到吳校長說話心不在焉,心事重重的樣子,也就沒再往下談。果然如此,吳校長同趙紫玉夫婦簡單握手后,對杜劍平說,劍平你到這邊來一下,我問個事情。
他們就到拐角電梯的對面,秘書站得遠遠的等著。
吳校長直接就問了,聽說你在鬧情緒?
仿佛知道吳校長要問這個,杜劍平說,都是別人瞎扯的,不會的。
吳校長說,有人說上次柏校長吃飯,你都沒起身敬酒,以前都要敬酒,上次怎么啦?怎么就不起身去敬一下,倒要給別人話柄呢?還有人說,你昨天說去醫院,其實沒去醫院,在圖書館待了一下午,可有此事?
杜劍平說,都反映到您這里了,這些小人。
吳校長就語重心長地說,以前你不是對做官看得很淡泊嗎?怎么自己遇上了就犯糊涂了?不就是個教務處長嗎?
吳校長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倘若要是有當校長的機會,又不讓你當,你難道還要得憂郁癥,不想活了?無論如何,你是個學者,你給我記著,好的學者真的學者是不會被這種事給弄倒下的。
吳校長邊說邊轉身,順手拍了拍杜劍平的肩膀,又用力捏了一下他的肩膀。
于是杜劍平上廁所時心猿意馬,將尿液弄到褲子上。返回餐廳時,雙手就捂在褲子開口處,看上去倒顯得斯斯文文,書生氣十足。
回到座位,菜已上來三盤,趙紫玉夫婦也回到了餐廳。
杜劍平發現以前同學聚會,男同學無論是否抽煙,都會夾一支在手,或者叼在嘴唇,作抽煙狀,但這回都不拿煙了。大家讓趙紫玉猜一些事情,讓她叫出每個同學的名字,說出大家的年齡,以前的綽號。有同學大聲說,杜劍平綽號叫夜來歡,白天無精打采,可一到夜晚就來精神,不睡覺,在洗手間坐冷板凳、在蚊帳里打手電筒看書。有同學嚷嚷說,不對不對,是夜來香。但被別的同學打斷了嚷嚷聲,這個同學指著杜劍平旁邊的說,他是紅臉關公,那時長得黑,還黑里透紅,現在的臉像是整了容,換了臉,成周瑜了。這個同學后來沒當老師,考上了法學研究生,后來被監察機關看上,弄到檢察院工作,現在是副廳級官員了,大家一直笑談時,他就不怎么插話,顯得老成持重。說到翟天賦的時候,問他怎么當趙紫玉的哥了,翟天賦就指著自己的頭和兩鬢說,這頂是那么好謝的?這頭發是那么容易白的?不當回哥就太吃虧了。原來趙紫玉雖然病重,但并沒有兩鬢斑白。有人就嘆了一口氣說,想當哥的不容易,天賦人權,你其實還是做個弟弟順其自然好。大家笑了一下,有人記起他當年的綽號叫教主,也有叫他特困生的,最大的特點就是會睡覺,雷打不動,上課也睡覺,所以叫教主、叫特困生。
這時菜上來了六道,但大家止不住回憶,搜尋有趣的事情,找綽號,不看桌上那六個菜。
于是,杜劍平清了清喉嚨,說,同學們,我先提議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紫玉及家人回到母校。大家鼓了掌。
杜劍平接著說,來大家一起干了這杯酒,為我們多年的分別,為我們今天的相聚。于是大家都干了這杯酒、喝了酸奶。
這個對趙紫玉來說相隔二十多年的聚餐就這樣開始了。
杜劍平感覺自己五味雜陳,趙紫玉不打招呼突然回母校讓他高興,她的重病又讓他傷感,加上單位里的事情摻雜進來,他吃喝得不再像以前那樣瀟灑自如了,仿佛手臂上一直綁著繩子。
黎方方今天回家比平時晚一些,因為心情不太好,所以下午上完課,沒有電話告訴杜劍平,也沒說晚上不回來吃飯的事,就直接去逛商店了。
逛商店也沒有看中的東西,以前陪女兒來逛商店,總能有收獲,雖然大部分是給女兒買的衣服化妝品什么的,但給女兒買東西等于是給自己買,等于是給自己買好心情。自己看中的東西想給女兒買,如果女兒不想要,自己還會不樂意,錢花不出去,心里還有些堵,覺得錢不是錢,像廢紙卻又不能扔掉。
但今天沒有女兒陪伴,自己獨個兒逛商店,時常就有頭重腳輕的感覺,結果逛了幾個小時,什么都看不順眼,什么也沒有買,中途還碰到一個服務員趁她離開時向同伙說她壞話,說她一看就是個沒有錢的主,沒有錢還裝貴婦,來商場就是想讓咱們侍候一下,滿足做一回貴婦的虛榮心。弄得她想轉身去同她們理論,又怕理論不贏她們,有時候學問高不見得就能理論得過這些久經沙場的女孩,再說也真沒有帶什么錢,沒有錢還有什么底氣呢?雖然你是教授,人家怎么看得出來,就是看出來了,她們就會表現出尊敬的樣子來?現在的教授被各種輿論羞辱得不如一個流浪漢,流浪漢無論如何也是個人,是個漢子,而媒體輿論逮住某一個教授的事件無限擴張放大,弄到無止境的時候,就覆蓋了所有的中國知識分子,弄到無法用人的概念來羞辱這群教授的時候,就有兩個字出現在網絡、報刊、小報、微信和所有的謠言中:教獸。做媒體輿論的他們這一伙本來也都是有知識的人,不知道現在發生了什么顛覆式的狀態,都是有知識的人盡興地羞辱有知識的人,直至弄到讓那些非知識分子的人瞧不起、興高采烈為止。想起來這種羞辱的行為方式是歷史的沿襲、是傳統。黎方方相信這幾個賣服裝的女孩一定知道這兩個著名的字,看她們開心嘀咕的神態就可以肯定,沒有錢你來這地方就是找罵找羞辱的。這地方全部是用錢堆起來的。
所以黎方方逛了好幾個小時的商場,本想借五顏六色的商品化解一點心中的郁悶,結果更郁悶了:怎么中國的教授落到如此地步?不說校外,就是在校內有時校機關的一個辦事員,也能頭頭是道將他們指點訓斥得腦子發熱、無地自容。
杜劍平還躺在沙發上睡覺,門一打開就能聽到鼾聲如雷,以前也有這樣的情況,都是在外應酬大醉之后睡在沙發上,但現在你不當教務處長了,還有什么需要和必要去應酬?黎方方感到自己的郁悶瞬間增加了許多倍,有些喘不過氣來,又不知道他今天為什么去應酬,弄成這樣爛醉如泥。于是就將包包往杜劍平的腳下丟去,雖然比平時用力一些,杜劍平并沒有被弄醒,只是身子動了一下,又繼續打鼾。
黎方方又將門用力地關上,發出砰的一聲,杜劍平也無動于衷,繼續睡。
滿屋都是酒氣,摻雜煙味,黎方方聞不慣煙味,對煙味條件反射,打噴嚏。雖然對酒氣不太反感,有時候也喝幾杯,比如上次與杜劍平一起喝茅臺酒就不止幾杯,有幾兩,喝出激情了,弄得兩人都很開心很釋放、都有快感幸福感、都很辛苦很累,只是這樣的日子可遇不可求。杜劍平知道她不喜歡煙味,過去應酬都不怎么抽煙。屋里的煙味讓黎方方鼻孔發癢,打了幾個噴嚏,郁悶膨脹到生氣。過去你主持教務處工作應酬都不抽煙,現在不當教務處長了,你回家還抽起煙來了,豈有此理。她看到了茶幾上有個小盤子,盤子上堆積了十多個煙頭。
黎方方換了鞋子,懶得去問寒問暖,讓杜劍平繼續打鼾。
黎方方今天太不高興了,下午上課也不能集中精力,時常走神,時常想著上次教育部組織的專家聽課的事,本來講得不錯,來的人也沒貶低她什么。但教育部來人今天剛一走,教務處這邊有人打電話說,黎老師,你那天的課是不是手機沒關掉,有人反映你接聽了電話。如果是真接聽了,那就是一次教學事故,特別是這次聽課非同一般,是教育部評估專家組的隨堂聽課,關系到對我校本科教學質量的整體評價,我們馬處長想了解一下情況。當時黎方方一聽,腦袋都要炸了,杜劍平怎么說還是教務處的一員,也還是個副處長,怎么這種事都不跟他說一下就直接打電話過來,這不是給杜劍平難堪嗎?
本校規定教師上課接聽、使用通訊工具,干擾了正常教學的屬于教學事故之一,她是知道學校有關教學事故規定很嚴格的。本來不會出現這種事,但是因為教務處臨時通知說,有教育部本科教學工作水平評估專家來聽課,她絲毫沒有心理準備,又是教育部組織的,心里緊張就將平時很注意的事情都給疏忽大意了,一心只放在如何講好課上去了,手機就忘記了關掉,上課時手機不分場合就叫起來,本來它叫起來關掉就是了,可是她看到來電顯示的是女兒打來的電話,因為是女兒打來的電話,所以坐在下邊的人就全被她不放在眼里了,仿佛他們都不存在,眼里只有女兒,黎方方竟然在眾目睽睽下接了女兒電話。
雖然時間很短,又告訴女兒她正在上課,但為時已晚,下邊就有人記住了她的這個行為,又是當著教育部本科教學工作水平評估專家的面接的電話,雖然他們并沒有因為她這個插曲,否定她的教學課的良好狀態,但跟隨陪同的本校相關人員卻不這樣考慮,他們當時一定覺得顏面掃地,有損本校的聲譽。放在平時學校的正常教學活動也就算了,但這次面對的是教育部,雖然是專家來聽的課,他們代表的就是教育部,這就不能算了,本校會因為這樣的事情給這些專家留下不好的印象,是一次教學事故。
這次講課的事情杜劍平一直也沒提起過,黎方方也不好問什么,也不好告訴他什么,但她看得出杜劍平不知道這件事。直到今天上午教務處繞過杜劍平通知她要追究事件的責任,也就是說,教務處仿佛沒杜劍平這個人存在了,所以她心里郁悶,所以下午上完課就去逛商場,原想逛商場后會有好心情,回來就與杜劍平說說這件事,因為沒買東西,被商場里的服務員及她的同伙議論、譏笑,心情被弄得更糟,回家又碰上杜劍平大醉,睡沙發,抽煙,想給杜劍平說事的想法全沒有了。
于是在杜劍平的鼾聲如雷中,她打開了臥室的空調,脫掉衣服,到洗澡間洗澡。
這時一接觸到水就感覺渾身有被洗的狀態,不光是身子被洗,仿佛內心深處也在被洗。
過去沒這樣的感受,只是洗澡。這次洗澡就想杜劍平的事,忽然意識到自己最近以來一直不愉快,自覺或不自覺地出現郁悶,直接的原因就是杜劍平沒能做上教務處長,不承認都不行,那種潛在的力量發揮著巨大無形的作用,悄悄地改變著一切。多年前杜劍平第一次由講師評副教授沒評上,也沒有這回讓她心情失落,看看本校哪個角落不被官本位氣息填得滿滿的?教授這個群體都讓那飄忽不定又無處不在的東西擠到了角落,擠到遠遠的邊緣。
以前不贊成杜劍平到教務處做行政工作,但杜劍平開導她說,自己的導師盼望他做教務處長,又將導師的想法和盤托出,全是因為導師擔心自己一生辛勞的專業失掉,導師晚年幾乎為此得了抑郁癥,還時常產生幻覺,掉進沒有專業作底子的深淵,害怕得大呼小叫,弄得師母整天以淚洗面,弄得師母也懇求杜劍平,要他滿足導師的愿望去教務處當處長。杜劍平不時地嘮叨此事,開導黎方方,后來黎方方就被潛移默化了,也跟杜劍平的導師一樣擔憂,終于讓杜劍平去了教務處。
現在好了,一切因教務處而發生,一切又因教務處而傷神、結束。
黎方方發現自己很郁悶,但不知向誰發泄、傾訴,沒有對象,她很沮喪。她明明知道有些事是馬小東弄成的,但又摸不清他是如何弄的,這次聽課的事能說出馬小東有什么不對的嗎?倘若不是因為杜劍平的原因,放在平常有這樣的機會,是對老師講課能力的肯定,是代表學校的水平,馬小東讓你上課難道不是對你教學能力的認可嗎?但怎么會這樣?好事情放在自己的身上就那么別扭?
后來她找到了根源,就是馬小東做這些事的時候沒有與杜劍平通氣,教務處悄無聲息地將杜劍平邊緣化了。
這種感覺鋪天蓋地遮住了馬小東安排的一切,倘若黎方方不是杜劍平的妻子,倘若杜劍平沒做過教務處代理處長,倘若馬小東安排黎方方講課的事和要通報她上課接聽手機觸犯了學校的規定,是一次教學事故等等都讓杜劍平事先知道,由杜劍平回來告訴她,可能情況就會相反了。
黎方方洗著想著,感覺身心交瘁,越來越涼了,越來越冷了,她伸出手去摸了一下沖洗的水,水竟然是冷的。她走到電源前查看,原來電源什么時候被關掉了。因為洗了一會兒,開始的水是熱的,這樣想來,電源被關掉不會太久,兩人中是誰稀里糊涂關掉電源的?
許多人在一些事情上做得不動聲色,讓你不愉快但你就是找不出原因,或者找出原因了你也無法說什么,讓你無可奈何。這些人是中國的高人,在機關行政事業單位這些人成群結隊。后來不知什么時候,他們的智慧涌入大學,結果大學中的這一類人快速增長,人滿為患,青出于藍勝于藍。
黎方方長嘆一聲,心里想的是杜劍平成也教務處敗也教務處,她擦掉身上的水,走出洗澡間時,杜劍平的鼾聲撲面而來,酒氣煙味依然在房間里飄蕩,進到她的鼻孔里,她受到刺激,又因為后邊的洗澡水是涼水,于是止不住連打了幾個噴嚏。
這時她仿佛聽到杜劍平嘆了一口氣,翻動了一下身子,接著又鼾聲如雷。她聽著杜劍平的鼾聲,拿了被子蓋在他的身上,弄完這些后,看到杜劍平的手機在茶幾上一閃一閃的,有人打電話進來,手機靜音了,她走到近前拿起手機看,手機上的名字趙紫玉映入眼簾。
以前她從不關心杜劍平的手機,她相信杜劍平,但今天她心情不好,又被商場店員譏笑,這樣的時候,杜劍平又去喝酒,喝酒也就算了,還喝得爛醉如泥,回家抽煙,現在又來電話了,是個女人的名字,黎方方就有些關心了。
手機依舊在閃爍,黎方方繼續看杜劍平的手機屏幕,往下拉屏幕時,她發現了這個女人不但現在打了電話,幾個小時之內打了多次。多次來電顯示,這可是以前沒有過的,也許早就有了,只是在杜劍平清醒時都給刪掉了,這次他爛醉如泥,沒機會處理掉,就讓她發現了。
那這個女人是誰?為什么明明知道杜劍平不接她的電話,還要一遍又一遍地打過來?難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讓這個女人窮追不舍,要解釋什么要挽救什么要追究什么?她繼續往下拉動屏幕時,又發現翟天賦打了三個電話,發了好幾條短信,于是她就想打開屏幕,但看到杜劍平的手機設了密碼,黎方方無法解開手機,忽然就覺得渾身發冷,嘆息了一聲。北風嗚嗚地叫喚,她感到萬分委屈,又無法排解,杜劍平的手機屏上顯示打了多次電話的這個女人,讓她心里堵得慌,白天里發生的一切不愉快穿過黑暗,撲面而來,黎方方放下杜劍平的手機,眼淚奪眶而出。
半夜之后,杜劍平醒了,他習慣性地伸手去想摸黎方方,沒有摸著黎方方。
杜劍平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眼前漆黑一團,能聽到北風不時撞擊窗子,縫隙中滲進時斷時續時高時低的風聲,他朝黑暗中風聲發出的地方看去,什么也看不見。
杜劍平被這風聲弄得發慌,怎么會有這么大的風聲呢? 杜劍平聽著,問自己這是在哪兒,這里不像是在家里的床上,這地方有些冷,風很大。杜劍平用力抓扯了一下頭發,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自己。
杜劍平大腦一片空白,什么也記不起來了,昨天的事情仿佛都從記憶里擦掉了。
杜劍平渾身不舒服,現在開始集中到喉嚨了,喉嚨干燥、發苦,他用力張開嘴巴,就在這瞬間,他想起了昨天中午的事情,想起了趙紫玉回母校與同學一起聚會的事情。
只是無法還原整個過程,比如說趙紫玉他們是不是回去了?自己是什么時候與他們道別的呢?道別過沒有?也許他們還住在學校賓館,而這一切他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了。
杜劍平再次拍了一下腦袋,就知道自己是在家里,因為這時候黎方方剛好長嘆了一聲,黎方方接著說了一句以前時常要說的夢話:都是你干的好事。這句話聽起來很親切,讓他立刻知道自己這是在家里,只是拿不準自己在家里的什么地方。
過去的許多年時不時地就來了激情,就不管是在廚房還是洗澡間,不等到上床就來了激情時,避孕就做得不好,放松警惕,只圖自己的快樂快感,好幾次都讓黎方方輕松愉快地懷孕,又不能幸福開心地生下來,只好去流產。醫生都認得黎方方了,批評她流產太勤奮,不能再這樣了,這樣下去對身體特別是對子宮不好,會留下可怕的后遺癥,埋下子宮癌的隱患。
每一次黎方方流產回來,模樣痛苦地要說上一句:都是你干的好事。這句話說得多了,后來就有些習慣性了,有時她做夢,好像是在激情的狀態,黎方方都會冷不防地冒出來這句話。每次杜劍平趁她醒來時告訴她做的夢,不停地問她過程,又將她說的話收錄到她所有經典的話里面去,說又是一條經典語,反而讓她有些靦腆了,像少女。
但她很快有了激情又忘了痛苦,有時候比他要忘得快,忘得干凈,很主動,很亢奮,不等他采取避孕措施就要激情。有一次,大約是她剛滿四十歲時的一次活動,他要采取措施,她卻等不及,嫌他煩瑣,不高興,結果弄得杜劍平也不太高興,將歡樂的事情弄得不歡樂了,杜劍平就想她怎么會這樣?這時候他還沒有想到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生理學層面上去,只是以為她是不是犯了什么病,因為這之前他剛好在網上看到英國有個女人每天都要做愛好幾次才行,是因為大腦那地方長了一個什么東西,改變了她的荷爾蒙,弄得疲憊不堪。
有一段時間,杜劍平都懷疑黎方方的激情能量了,因為黎方方激情時還會將身外的事情拋到九霄云外。有一次女兒從外地回家要接機,黎方方臨出發前來了激情,于是杜劍平就與她快樂起來,中途杜劍平幾次提醒她激情時間不能太長,她都像是沒聽見,一味地激情。于是杜劍平只好果斷采取措施,將自己的主動權用得淋漓盡致,雖然這樣做讓黎方方很不高興,很不滿足,但女兒要回家這種事情特別重要,她也只好等待下一次激情了。
黎方方剛才的那句夢話觸動了他,能觸動一下說明以前的夫妻生活不錯。不過他的情緒很快就跌落下來,回到喉嚨上。那里火辣火辣的,干渴得要命。
杜劍平撐起身子,小心翼翼挪到了廚房,關上門,然后才開燈,找到了水瓶,但這天瓶里沒有水,這天仿佛發生了什么,與以前不太一樣,這天夜靜更深時杜劍平打破常規,擰開自來水龍頭,將水聲弄到最小,他努力去做的是在醉醒之后,讓暈頭轉向的大腦意識恢復正常,它們跳躍著從一個點到另一個點,直到漸漸形成網狀的記憶,看起來很簡單,過程卻是那么地艱難。他打開水龍頭,洗了臉,抬起頭時,水珠往下滴,他用手抹去水珠,再次低下腦袋,嘴巴伸到水下漱口,漱了口后他又喝下一口水,覺得自來水像甘泉一樣甜。
過去杜劍平不敢也不愿喝自來水,總以為自來水有污染,不干凈,這次就喝了,其實是多么簡單的事情。這些本來處于靜止狀態的東西在這寒夜里復活,洗了他的臉,漱了口,讓他一下子清醒復活了。
過去所有存在身邊的東西都如同這水管里看不見的水一樣,讓人們習以為常,只有當它們在特殊的時候,比如今晚在他大醉之后,它們的生命和意義就充滿了神奇的個性,改變人的一切認識一切感受。
杜劍平冷靜中頓悟:那些無數排斥的過去也許正是人類渴望的明天。
他看了看手表,是凌晨三點多鐘,現在他感覺五臟六腑好多了,于是他又到水龍頭下喝了幾大口水,就朝書房走去,經過臥室時,他聽到黎方方細碎平和的呼嚕像風一樣掠過來,溫柔地裹滿了他全身。
杜劍平此時此刻竟有了從未有過的親切幸福的快感向黑暗中彌漫,他有了沖動,他想起了黎方方剛剛說的夢話,他卻止住了朝向臥室的腳步,他決定今夜余下的時間在書房里度過,用記憶拯救失落的記憶。
在這之前,那些過去的遺物漸漸淡忘,漸漸變得稀少了,一旦人們將那些過去丟棄得一干二凈,就等于抽掉了一座房屋的立柱,他想到,如此這樣存在的還能存在嗎?
在書桌前漸漸靜下來,杜劍平打開電腦,上網瀏覽網頁,但看了幾個網站,沒有什么新鮮事,就毫無再瀏覽下去的欲望了。又將大學同學聚會的照片打開,從第一次大聚會看到最近的一次,因為沒有趙紫玉的身影,杜劍平邊看邊覺得特別遺憾,看同學聚會照片的興趣漸漸也沒有了。終于不看了,想起了與趙紫玉見面的情景,她那瘦削的身體,病入膏肓的身影讓他倍覺人生苦短凄涼,忽然有了想落淚的傷感,于是轉過視線忍住不讓淚水落下。于是去看書架,看書架上的幾把紫砂壺,看自己出版的專著,有幾本專著他放在顯眼的地方,方便時常取出來翻閱。不過這兩年做教務處代處長,沒有再出專著了,書架上仿佛有一塊巨大的空白。他搖搖頭,視線回到電腦上,想起這兩年沒出書,電腦起的作用不大,將電腦的價值也給荒廢了,像是對不起電腦似的,于是拍了拍電腦鍵盤,接著就點開了那個關于唐朝滅亡原因的論文,但頭腦發脹,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這個論文根本看不下去了。
而弄論文做學問正是吳校長對他的暗示或者是明確的希望。
這時就想到了吳校長。想到的吳校長并不是現在的吳校長,而是三十多年前的吳校長,時間跨度瞬間即逝了三十多年,當時的吳老師還只有二十多歲,是助教并兼職當杜劍平所在班的班主任。他們是一九七九年進校的大學生,吳老師遇到了一群愛睡懶覺的大孩子,雖然當時這幫人考進大學很艱辛,吃盡了苦頭,但他們沒能抗住自然規律和人類一些天生的惰性,他們戰勝重重困難考進大學后,接著就懶散了。杜劍平這個年級三個班,他在一班,一班分三組,他在二組,結果二組七個同學像是往世就相約好了的,在一九七九年考上這所大學這座山這棟二十世紀初建起的學生宿舍二樓第三寢室里睡懶覺。第一個早操全班其他男女生都到了,除了二組的男生。吳老師就讓班長帶操,好在班長沒分在二組,班長年紀比其他同學大好幾歲,又是現役軍人,規矩,好多場合走路都用正步。吳老師靜悄悄地上了二樓,靜悄悄地來到三室門前,靜悄悄地站了一會兒就敲了幾下,這里的黎明靜悄悄,里面聽起來仿佛沒有人,于是,吳老師就將門推開了,七個男生裸著上半身睡在床上。雖然已是初秋,但依然有些熱,門開時,他們全都將背部朝著床外,吳老師看到了大家的背脊,這時就發現他們的背脊有好多處被蚊子咬過的痕跡,吳老師就說,我來看看你們,昨晚是不是沒睡好,蚊子多,咬了一晚上吧。大家一聽知道是吳老師來了,第一次見面會就見過,大家以為吳老師會很兇,他的長相就不太溫和,沒想到吳老師如此說話,大家雖然還是有些擔心,但組長先翻過身來,聽到響聲,別的同學也陸續翻過身來看吳老師,沒想到吳老師的長相又溫和了。吳老師微笑著說,沒關系,我以前剛進校也這樣過,你們躺著休息別起來,我們就這樣聊聊天,行不行?吳老師不等大家回答,就近坐在靠門的杜劍平的床沿,杜劍平心里為沒有能起床參加進校后的第一個早操慚愧,一直還沒緩過來,現在吳老師又坐在自己的腳邊,就不敢翻身不敢喘大氣。
想到當年剛進校的這個開頭的早操,杜劍平心里說,就像昨天發生的事,過得真快。
那天早晨許多細節還十分清晰地浮現在眼前,而當時聊天中有些內容確實忘記了,但幾個關鍵的地方杜劍平記得清清楚楚。吳老師先開玩笑說,就給咱們的聊天起個名字叫早晨臥談會怎么樣?弄得大家都笑了,杜劍平說,吳老師,您還坐著啊。吳老師說,我當主持人行不行,主持人站著坐著臥著都是可以的,我現在選擇坐著主持,你們不反對吧。當然不會反對,大家心里對吳老師有好感了。杜劍平對此情此景終身難忘,想起當時有一些閃念掠過腦子,如果將來自己能做大學老師,吳老師這個臥談會的方式是一定可以用得上的,可惜后來自己真當大學老師了,根本用不上,現在老師與學生的關系狀態,能用得著、用得上嗎?那些恍如隔世的美好,正被現實悄悄丟棄甚至被嘲笑嘲弄嘲諷,當年的吳老師要是給現在的大學生再來開早晨的寢室臥談會,當主持人,會不會被學生們給轟出門呢?
人類經過的時間往往被正在時間中走動的人們淡化,但每個時段發生的影響社會的意識和觀念卻十分明顯。想想當年大家與吳老師天南海北聊天的內容,杜劍平心里就會產生一股暖流,他還記得吳老師語重心長地對臥在床上的同學們說過的一句話:每個人一定都會犯錯誤的,也許只有植物才不會犯錯。這句話讓他好多年遇到好多事都會想起,提醒自己像吳老師那樣處理與學生們的關系,處理滄桑世事。
對,就是這句話了,杜劍平猛然醒悟,所有的醉意、疲憊仿佛一下子都消失了,他看看手表,已是清晨五點五十七分。冬天的校園還沒有醒來,他拉開窗簾,沉寂的路燈穿過梧桐樹稀疏的枝葉,在窗前蠕動的暗影融入杜劍平的視線中,那些碎片的東西展現著時間連續不斷閃爍的點點滴滴,但杜劍平卻無法也不能讓這點點滴滴的東西,填補昨天大醉后直到夜里醒來這段時間的空白,此前發生的許多事情仿佛也跟隨著被空白了。
很快就到了女兒回家的這個周末,黎方方去機場接回來,大包小件的東西中,帶給杜劍平的竟是去斯坦福大學讀書那年,杜劍平再三權衡后買的一支派克筆,當時女兒欣然接過去,說要用這支筆開始記日記,回來給爸爸媽媽看。結果幾年過去了,回國工作了,派克筆原封不動地跟隨她飛往斯坦福,又跟隨她飛回祖國,現在飛回老家了,轉了一圈,落在原購買人的手中。
女兒說,爸爸這個送給您就作為元旦禮物了哈,這支筆凝聚了東西方最了不起的文化,它可是坐了不少的飛機,在世界著名的斯坦福大學里熏陶過,價值連城,現在只有您才配得上用它。女兒輕描淡寫地說完,將派克筆遞給他,又擁抱了杜劍平,拍了拍他的后背,一如當年送女兒出國杜劍平擁抱女兒時的情景的復制。
杜劍平就用這支筆開始寫日記、寫論著,給老同學寫信。雖然有電腦有網絡電子郵路,他決定從此以后在這三個方面放棄使用現代化的工具,特別是用紙筆給老同學寫信,讓他仿佛找回了什么,找回了某種多年前的感覺,他的許多最優秀的著作和論文就出自用筆寫作的時候。
這年年底,傳來趙紫玉病危的電話,不幸的消息很快在同學中傳開,元旦時杜劍平就邀集了部分同學趕赴十堰市的房縣,看望了在醫院重癥病房搶救中的趙紫玉,返回時大家都不怎么講話,都知道趙紫玉活不久了。果然元旦一過不到一星期,趙紫玉與世長辭,是同學中第一個去世的女同學,一輩子都在那個崇山峻嶺密布的縣里度過,幾乎沒有離開方圓五十里地,只在去世之前她決意要回到闊別幾十年的母校,見到了同學們,見到了當年的宿舍還在,見到了變化的校園保留下來的叢林、小路、花園、運動場、食堂和教學樓,見到了圖書館并找到了曾經的圖書館的座位和給杜劍平占位的地方,得到圖書館長的開恩,還見到了古籍特藏室里的一些珍貴的孤本。她拖著病入膏肓的身體,刻意悄悄回到母校見最后一面,蘊含了她對母校多么深厚的情結和懷念。也許這一次回母校對她是極大的安慰,讓她得以坦然面對死亡,寧靜無憾地離開人世。
趙紫玉的去世讓杜劍平意識到一個時代的這群人漸漸開始永久地分離了。
經歷了多年的間隔后,趙紫玉讓他重新感覺到了時間中隱匿的距離和可憐的東西,它們持之以恒地制造這一切,卻讓人類不知不覺。
新年伊始,還有讓杜劍平難以忘懷的事情。在接到趙紫玉去世的電話后,另一個電話打進來,告訴他學校正式發文通報黎方方教學事故的事情。杜劍平放下電話并沒有發怒,而是十分平靜地苦笑了一下,就想到了馬小東,原來馬小東元旦時沒有來家里看望他,往年的元旦、春節等節日馬小東都會來慰問一下杜劍平,有時候沒有節日了,馬小東也要制造一個節日的氣氛上門來慰問杜劍平。今年元旦就沒有見到馬小東上門了,雖然元旦是貨真價實的節日,但馬小東將節日的門開到了別處,從此以后,杜家的門開在何地,即使有人引導,馬小東也不會知道了。杜劍平又想,馬小東說不定元旦那天一直信心十足地盼著我上他家去看望他哩。只是有一點杜劍平難以置信,自己還是教務處副處長,不要說黎方方是自己的妻子,就是換上要通報批評別的老師,也應該聽聽自己的意見,現在卻不是這樣,馬小東悄悄地就將自己在教務處的位置給弄到邊緣了,弄到邊緣了,你還無話可說。
放下這些讓他無話可說的事情,杜劍平記起還有一份江北那邊一所大學的邀請信,邀請他于一月二十九日上午九時三十分去參加校方舉行的首屆中國歷史文獻學研討會。
杜劍平曾經因為教務處亂七八糟的事情弄得丟三落四,但自從女兒送回派克筆后,重新用方格子稿紙寫字做學問,一筆一畫的墨水字竟讓他心境平靜了,也不再丟三落四了,于是就想起了這封邀請信是去年九月開學不久就寄來的,他當時就將一篇試析歌舞升平對唐朝走向沒落的影響的論文,通過電子郵件發過去了,并沒有指望有回復。后來人家不但回復了,還安排了在研討會上發言,寄來了會議議程。
杜劍平這些年很明白現在的所謂學術交流會學術研討會學術論壇之類的,大多都是些掛羊頭賣狗肉的東西?,F在重新看邀請信,看議程安排,就有些高興,有些東西還是有人家認可的,于是上網查江北那所大學的情況,先查校長,以前不太關心江北這所大學,現在看著邀請信就開始關心人家了,想想自己也是有些世故的。
杜劍平認真仔細查了相關的人和事,就知道了江北那所大學為什么舉辦這個中國歷史文獻學研討會了,原來江北這所大學校長是學歷史專業的,專業方向也是中國歷史文獻學,前年一上任,原來歷史系沒有設中國歷史文獻學專業,他一上臺就要設這個專業,于是很快就弄成了。又查到該校長姓啟,啟校長,這個姓氏不太多,北京一所著名大學里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姓啟,老人家離江北這所大學相隔千里,不知與此校長是否沾親帶故。網上介紹說,江北這所大學的啟校長治學嚴謹,是個真正的學者,真正的學者一定是老實人,這次會議就是這位啟校長親自出馬弄的。
遇到一位老實巴交的學者不太容易,又是本專業的同行,正如自己的導師所言,掌握了資源,本專業就有延續的希望,沒有開本專業也可以利用自己的權力資源開設這個專業,發揚光大,啟校長就這么輕而易舉做到了。可見做校長多么重要。如果網上對啟校長的一些說法和評介真實,不是謠言,那么這次學術交流會值得去。
于是杜劍平就按時去了。沒想到自己在大會上的發言因研究那一段歷史文獻深入、觀點新穎驚動四座,引起啟校長的注意。大會中途休息時,啟校長走上前攀談,更讓杜劍平沒想到的是啟校長年紀輕輕,看上去也就四十多歲,談笑自若,不失風趣,儒雅有加,交談中透露出早有所聞杜劍平的國學功底,有相見恨晚的意思,有明確的想挖墻腳調他到江北這所大學的意愿。
正說著話,又走上來一人大笑著要與杜劍平握手,杜劍平望過去,來人已停止了笑聲,旁邊有人快速反應,在他的笑聲之后介紹此人,原來此人是江北這所大學的常務副校長馬世國,頭上謝頂厲害,兩眼袋隆起,他打斷介紹之人的話說,我老朽了,要退休之人,世界是你們的,你們前途無量前途無量。然后話鋒一轉說,犬子馬小東也在貴校教務處,想不到你與他是同事,貴校真是藏龍臥虎之地,犬子回家卻從未提起。
于是杜劍平知道了馬小東是此常務副校長的犬子,杜劍平腦子里閃過網絡上的一句話:富二代官二代就是沒有了學二代。這馬小東看上去雖然也做些學問,但又不老實做,多是蜻蜓點水,不老實的所謂的學者是假學者,何況馬小東連假學者都不能沾上邊,但馬小東現在卻是貨真價實的教務處長。
言談之中常務馬副校長又告知說,我跟貴校校長柏浩林是老同學,他的兒子在本校學工處工作。旁邊有人補充說,就是學工處柏處長。
杜劍平聽了,只覺得頭腦一陣發熱,意識模糊,卻在此混沌的狀態中仿佛對世事大徹大悟了。
回來的路上,杜劍平一直在想,雖然與啟校長接觸時間短,但啟校長大有相見恨晚的意思,言語中明確提出來要調他過去,到他的學校去研究中國歷史文獻學。這次研討會似乎也有利用這個平臺發現專業人才,然后想辦法弄到他們學校去,充實中國歷史文獻學研究的基礎。
他又想,就是調過去了又能怎樣?如果啟校長真有此意,他還是得認真考慮和權衡利弊,必須先與黎方方商量好。
黎方方自從被學校通報批評后,就不太喜歡與他親熱了,以前性亢奮,現在沒有性亢奮了,好長時間都沒有了,聽說這是一種病,想不到黎方方無意中得了此病,現在又被學校無意中治好了,從道理上說應該感謝學校的通報批評才是,具體地說應該感謝馬小東,想不到因為他的努力,治好了黎方方的性亢奮,做了好事他卻還不知道。
但黎方方雖然被學校治好了性亢奮,卻又像是被學校弄了個性冷淡的病,昨晚就試了好長時間,累得滿頭大汗,黎方方也不讓他親熱,事實上是有好長時間都不再讓杜劍平親熱了。與其這樣,還不如讓她性亢奮,也能讓自己有三天兩頭甚至更多時間的快感,因此杜劍平一想到這些,就有說不出的難堪和怒火,對學校漸漸也失去了留戀,更有些厭惡馬小東了。
要是啟校長真想調自己去他們學校,就要捎帶上黎方方,如果不調她,黎方方的性冷淡就會越來越重,那自己到了江北的這所大學又有何樂趣?就只是做個學問?所以這個事情重大,得與黎方方好好商量。
另外得征求吳校長的意見,吳校長雖然是副校長,但他是自己讀大學時的老師。
他還想了一些別的事情,不過其他的都不重要,最重要的還是將黎方方一起調過去才行。
杜劍平左思右想,后來發覺自己一直都處在幻想中,也許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
責任編輯 子 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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