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麗瓊
(華東政法大學 上海 200042)
2018年最高院發布了第十八批指導案例,其中第96號指導案例[1]是關于有限責任公司股權轉讓的章程限制條款的效力問題,該案例的發布引起了學界的爭議與討論。在本案中,法院認為的第一個爭議焦點即,涉案公司章程中關于“人走股留”的章程限制性條款是否有效?法院通過三項裁判理由的分析,最終得出的結論是認定公司章程的限制性條款合法有效。在認定該條款效力的論證分析過程中,法院綜合了三個方面的理由進行考量:第一,認為該章程是有限公司設立時由全體股東一致同意獲得通過,應當合法有效;第二,從有限公司封閉性和人合性的角度出發,認為公司章程的限制性規定符合公司自治的理念。第三,認為案件公司章程的規定只是限制性規定并沒有禁止股東轉讓股權。法院綜合上述三項裁判理由認定該公司章程合法有效。
指導案例96號的裁判綜合了三項理由對該案章程條款的效力作出判定,可以增強對于個案裁判的說服力,但作為指導案例,給出的三個裁判理由,仍有很多值得討論和研究的空間。第一,指導案例強調該案章程為公司設立時的初始章程對公司全體股東具有約束力。對初始章程和后續章程進行區分是否有必要,初始章程一致同意受約束,后續修改章程限制股東轉讓股權是否有效?若無效,是只對該投反對票的股東無效還是對全體股東無效?對于這一類問題,還是存在一定的爭議,并沒有形成統一的司法裁判。第二,有限責任公司人合性的使用過于簡單和泛化,公司自治的邊界如何?簡單引用有限責任公司的人合性法理進行案件的裁判顯得過于粗糙。第三,認為涉案公司章程對于股東股權轉讓的限制條款屬于限制性規定而非禁止性規定而有效,此項裁判理由是否說明公司法允許公司章程進行“另有規定”存在一定的界限?禁止性的規定無效,那么限制性的規定是否均為有效?在本案中,法院綜合三項裁判理由進行論證,個案上的確可以增強說服力,但三項裁判理由中何者才為認定本案結果的關鍵和重要理由依據,是否任意一項理由的出現均可認定該類型條款的效力,有待進一步明確。
筆者以“股權轉讓”,“《公司法》第七十一條第四款”,“公司章程”等篩選條件,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上進行了裁判文書的檢索,總共找到了一百多份判決書,通過對大量裁判文書的梳理,發現相關爭議案件主要有以下三個類型:
關于有限責任公司章程禁止股權轉讓條款的效力問題,司法實踐中糾紛相對較少,司法實務中對于這一類條款認定為無效條款沒有太多實質上的意見分歧。在山西省朔州中院(2018)晉06民終230號民事判決書中,一審法院認為,雖然公司法規定允許有限公司作出不同于公司法的規定,但應當保護股東股權自由轉讓的基本權利,如果公司章程的規定導致股東喪失了該權利,那么該章程條款應為無效。二審法院也持相同的觀點認為章程設置不得轉讓全部出資的條款無效。在蘇州中院(2017)蘇05民終409號民事判決書中,蘇州中院認為,本案公司章程中約定的限制性條款,實質上具有禁止股權轉讓的效果,應屬無效。
對公司章程中對股東轉讓股權具有強制性要求的相關條款的效力問題,司法實踐中的裁判不統一的現象更為普遍,各地法院往往出現不同的利益衡量而得出不同的裁判結果。
1.整體有效的裁判規則
對于公司章程強制股東進行股權轉讓類案件效力的判定,部分地區的法院裁判肯定了該類條款的效力。在廣州中院(2018)粵01民終19159號民事判決書中,廣州中院基于有限責任公司具有人合性和封閉性的特征考量,認為案件公司章程的強制轉讓規定有效。涉案股東在公司章程上簽名的行為,表明其對該條款的知悉和同意,該章程對公司及全體股東均產生約束力。在(2019)新29民終123號民事判決書中,法院認為,公司章程反映了股東在公司治理方面的合意,涉案公司章程修改約定離職股東必須轉讓股權的內容,公司全體股東均應當受其約束。
2.整體無效的裁判規則
然而,相當一部分法院的裁判否定了該類限制條款的效力。在(2016)皖11民終2596號民事判決書中,法院認為,股東享有的股權是一種財產性的權利,作為財產權受物權法的保護,股東可以對自己享有的股權進行自由處分,公司章程條款不能剝奪股東的處分權。公司章程規定在股東與公司解除勞動合同后,其股東資格就自動喪失,顯然違反法律規定。不具有法律效力。在(2013)鶴民二初字第13號民事判決書中,法院認為,該案章程股權轉讓限制條款是對股東重大權益的處置方案,涉及股東的根本利益——股權利益,剝奪了股東對之前行為如認繳出資等的選擇判斷權。應屬無效。
對于通過公司章程修正案添加股東轉讓股權的限制性條款的效力問題,司法實踐中存在較大爭議,各地并未形成統一的司法裁判,往往出現同案不同判的情況。一種觀點認為通過修改章程增加股權轉讓限制條款無效。在(2017)云01民終2234號民事判決書中,昆明中院的觀點是,通過公司章程修正案對股東轉讓股權添加的限制性條款應為無效。法院認為,該案中,公司通過章程修訂增加了對股東的限制,該限制實質上已經具有禁止股東轉讓股權的效果,并且公司章程并沒有為轉讓股東提供可供救濟的替代性路徑,嚴重損害了股東的合法權利,應屬無效。而另一種觀點認為章程修正案的設限條款有效。在(2016)蘇01民終1603號民事判決書中,法院從股東平等原則的角度出發,認為公司依照法定程序修改的章程條款,無論是對同意該條款還是反對該條款的股東,都應當具有約束力。在(2014)資民終字第355號民事判決書中,二審法院以有限責任公司股東的人合性為由,在涉案股東蔣某對章程修改添加的限制性條款表示明確反對的情形下,法院仍然以公司章程的修改經過了法定的程序,修改的表決方式符合公司法的規定為由,認定修改后的章程條款的效力。
從以上梳理的各地法院的司法裁判來看,各地法院基于不同的利益衡量傾向,出現了不同的裁判結果,不利于各地司法裁判的統一。對于該類案件的司法裁判問題,目前依然缺乏統一的標準,司法裁判混亂的問題依然存在。
早在2007年,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民二庭就認為,公司章程修訂中,因為并不要求全體股東一致同意,而是依靠資本多數決的原則,因此對于在表決中投反對票的股東而言,其并沒有和公司形成合同關系,由此獲得通過的章程條款并未得到反對股東的同意,所以該章程修訂的條款并不應當對股東進行約束。[2]通過是否經過全體股東的一致同意,對章程效力進行類型化區分來確定其適用范圍。錢玉林教授支持了該觀點,并且將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的“另有規定”區分為股權轉讓的程序性規定和股權處分權的規定兩類,認為初始章程可以對股權轉讓的程序和股權處分權作出“另有規定”;但章程修正案一般只能對股權轉讓的程序作出“另有規定”。[3]
對章程效力進行類型化的區分,主要基于以下兩個法理基礎:第一,公司合同理論。該理論將公司章程定性為合同。對于初始章程,股東加入公司時有選擇的權利,若不同意章程的內容可以直接選擇不加入。相對于公司成立時通過的初始章程而言,章程修訂條款的通過并不要求全體股東的一致同意。合同自由是公司合同理論存在的必然邏輯,自由主義就是公司法的精髓和靈魂。[4]根據公司合同理論,修訂新增的限制條款,在沒有獲得反對股東同意的情形下,反對股東不受其約束,因此有必要對初始章程和章程修正案中條款的效力范圍進行區別。第二,防止資本多數決的異化。對公司初始章程和章程修正案進行效力范圍的區分,可以防止大股東濫用資本多數決原則,利用其控制權修改章程損害小股東的利益。
筆者認為,初始章程和章程修訂效力類型化的區分只是一種理論上可能的劃分,對于司法實踐而言,這種劃分并未對法官的司法裁判提供過多的指引和幫助,裁判者往往在章程修正案條款效力的判定上存在阻礙和困難。不能將“公司章程另有規定”是否經全體股東一致同意這種合意機制來認定其效力問題。[5]另外,防止資本多數決濫用可采取其他手段,章程類型化并非唯一選擇。我國《公司法》第20條的規定可以作為規制的手段。對章程效力進行類型化的區分,排除章程修訂中對該條款投反對票股東的拘束力,并不是唯一可供選擇的救濟手段。最后,章程效力類型化不管是在理論上還是實務中均存在一定的爭議。對于章程修訂條款效力的范圍問題,是只對該投反對票的股東無效,還是對全體股東無效,并未形成統一觀點。將章程效力作類型化區分只會把問題更加復雜化,并沒有提供更好的解決問題的路徑。
從上述梳理的法院判決來看,部分法院從保護有限責任公司人合性和股東自由轉讓股權的角度出發,來判定章程限制條款的效力問題。一種觀點認為,應當充分保護有限責任公司的封閉性和人合性。持此觀點的法院幾乎均以人合性和封閉性為由,認定公司章程的限制性規定理應合法有效。另一種觀點認為,股權作為一種財產權,具有可轉讓性,應當維護股東股權轉讓的自由。支持此種觀點的法院,往往以維護股權流通的價值,保護股東的轉讓權利為由,認定公司章程相關的限制條款無效。
對于有限責任公司限制條款的效力判定,難免會對有限公司人合性和股東轉讓權利的進行利益的權衡。但是不管是人合性的考量,還是股東權利保護的考慮,司法實踐中都有過于簡單和片面的傾向。部分法院對于人合性法理的運用,過于簡單和泛化。簡單運用人合性法理,易使人產生對股權轉讓限制措施過度包容單現象。[6]有限責任公司人合性和封閉性的維護固然重要,但是不能盲目運用該法理進行利益偏向的判定。另一種傾向過于強調股權作為財產權的可轉讓性,認為股權作為一項財產權則其轉讓原則上不受限制。此種傾向依據不僅過于片面,股權轉讓自由的原則不應當毫無限制。筆者認為,不管是人合性的維護還是股東權利的保障,都不應當過于簡單和片面。不應當僅僅停留在表面的利益衡量,來簡單判定章程限制股權轉讓條款有效或者無效。
我國公司法以及相關司法解釋均未對公司章程該限制條款的范圍和邊界作出明確規定,理論界和實務界對該條款的理解和適用均存在分歧。公司章程自治的邊界如何,假若公司章程規定股東不得轉讓股權但又不提供其他渠道導致股東實質上無法退出公司時,該條款是否有效?筆者認為,對于該類章程限制條款效力的判斷,首先應當審查其合法性,并且引入合理性的審查標準,審查公司章程設限條款手段與目的之間的正當性匹配。
公司章程股權轉讓限制條款首先應當具有合法性。合法性要求公司章程股權轉讓限制條款不得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其次,公司章程限制條款應當具有合理性。合理性來源于美國法官創造的合理性審查標準,公司章程對股權轉讓作出限制必須符合一定的合理目的。例如為維護公司的穩健運營,允許股東隨意轉讓其所持有的股權,不利于公司人員的穩定。[7]如果公司章程限制股權轉讓條款具備合理性,那么該限制條款就是有效的,反之則是無效的。[8]并且,公司章程設限條款還應當滿足以下條件:
第一,公司章程不得禁止股權轉讓或者具有實質上的禁止效果
假如公司章程對股東轉讓股權進行絕對禁止,不管是在公司成立的初始章程,還是后續修訂章程中,都不應當承認其效力。司法實踐中,對于公司章程禁止股權轉讓的司法裁判形成了比較統一的否定觀點,然而,學術界卻有兩個截然相反的觀點。持肯定觀點的認為,在私法自治的原則之下,應當充分尊重公司的自治。持否定觀點的認為,公司章程自治存在一定的邊界,不能以此為由禁止股東轉讓股權。筆者比較贊同否定的觀點,即公司章程不能禁止股東轉讓股權或者具有實質禁止的效果?!豆痉ā冯m然賦予有限責任公司較大的章程自治權限,但是有限公司的自治應當存在一定的范圍,不能導致股東實質上喪失了其擁有的基本權利。股權作為股東享有的一項財產權,應當受到法律對于財產權的保護。因此,該類禁止轉讓的章程條款應屬無效。
第二,公司通過章程修正案設限須符合正當性目的
對于公司通過章程修訂進行相關限制的條款,既不能輕率否定該條款的效力,也不能貿然承認其效力,而是要進行合理性和正當性的審查。修改章程更多應該是基于公司利益的考慮而非出于股東的個人私利,如果章程修訂中添加的限制惡意對某些股東的權利進行限制與排斥,除非該股東本人知悉并且同意,否則缺乏正當性,應屬無效條款。有學者認為,未經全體股東一致同意,不得修改公司章程限制股權轉讓。[9]對于章程修正案添加的限制條款,不應當貿然將其歸于無效。在司法裁判中,應當通過個案分析該章程修訂條款的合法性以及合理性。其次,在實體上,應當審查公司通過修改章程限制股權轉讓的正當性理由。為了防止公司大股東為了自身利益對中小股東的利益進行損害,要事先排除一些不正當限制股東股權轉讓的情形。例如,如果公司章程的修改是為了惡意排除其他股東的股權轉讓,或者股權轉讓限制條款只是針對小股東,僅僅是大股東壓榨小股東的手段,或者僅僅是為了某個或者某些股東的利益進行股權轉讓的限制,那么這些限制條款不具有正當性,不應當承認其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