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等，殺豬過個團(tuán)圓年

龍芊霓

春節(jié)，對于中國人而言無疑是最重要的時間節(jié)點。在匆忙和瑣碎的現(xiàn)代生活中，人們年復(fù)一年地期盼著過年。歷史、生命和現(xiàn)實賦予的契機，讓我們在久等之后“屠蘇成醉飲，歡笑白云窩”。

中國廣西，海洋山山脈的南部。丘陵延綿，此起彼伏。清澈的溪水自山間流出，匯成河溝后又在山腳鋪散開來。一個又一個的瑤族村落靠著大山，沿著河流而建。大山間的小平原承載著春耕秋收，山里的人們，日復(fù)一日，在這里勞作，生活。我的外公外婆，在這里定居，我的媽媽，在這里出生，我歡快的童年，也在這里成長。每次放假回山里，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嬉鬧著，等待著，盼望著，過年。長大后，離家在外地工作，每年臨近春節(jié)，父母來的電話里總會提及：家里最近在做著哪些美食，要不要多做一些，年后你想帶什么離開。言語之間，那些動人的味道似乎在向我招手，呼喚著我歸家。

“過年的號角，殺豬咯”

又是一年年末，我在朋友圈發(fā)送了一條“想吃肉”的動態(tài)，小舅很快在下面留言：“再忍一段時間，回來殺過年豬。”沒吃過年豬菜，你就不會知道新鮮的豬肉竟然可以那么好吃。按照農(nóng)村的老規(guī)矩，大部分人家都會養(yǎng)上幾頭豬，至少留下一頭肥肥胖胖的作為自家過年所用，這就是“年豬”。瑤山里的春節(jié)，從殺豬開始。但關(guān)于殺豬的話題，隨著冬天第一股抵達(dá)山谷的冷空氣同時來臨。這是縈繞在男女老少心里的一件大事。越臨近小年，殺豬的氣氛越濃。人們打招呼的方式也從“吃飯了嗎”變?yōu)椤澳慵沂裁磿r候殺豬？”“哪家的豬夠肥了？”

把豬喂肥，是殺豬前準(zhǔn)備的第一件事。作為被選中的年豬，會享受一些特別的待遇。比如說，豬食不添飼料，多加一些細(xì)糧。春夏秋三季，豬平時吃的不過是野草野菜，到了冬天，為了讓豬養(yǎng)膘，就開始給豬猛喂玉米、紅薯、炒熟的稻米，給豬加餐。這樣豬就不會上跳下竄，安安靜靜、專心致志地在豬圈里養(yǎng)肉。好不容易等到殺豬前晚，心情既激動又悲傷。激動的是明天就能吃到一頭土豬，悲傷的是馬上就要和這養(yǎng)了一年的豬告別。為了第二天收拾下水方便，殺豬的前一天晚上不再喂食，當(dāng)豬氣得“嗷嗷”直叫的時候，它還不知道，第二天等待它是比饑餓更可怕的事。

殺豬請全村人吃飯，是村里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也是團(tuán)圓飯的預(yù)演，更是預(yù)備年食的開端。提前約好村里的屠夫上門幫忙，殺豬當(dāng)天清晨，村里的男人哄鬧著捆豬、燒水。請來吃飯的親朋好友也會帶著自家地里種的青菜，或是親自磨好的豆腐等食材提前來幫忙，自覺出力為殺豬大事喜上添喜。

房前屋后都是忙碌的人，男人忙著殺豬，女人則忙著洗菜切菜。左邊的人忙著清洗豬肉，右邊的人頭也不抬地忙著切大白蘿卜。孩子們平日看多了家中廚房里的切菜場景，早已不稀罕，更多的是被殺豬現(xiàn)場的熱鬧吸引。殺豬需要勇氣，要給豬一個痛快。屠夫聚精會神，看準(zhǔn)位置，熟練地把刀捅入，刀鋒一轉(zhuǎn)，再拔刀。要是這一刀落得不準(zhǔn)，會被村里人笑話一整年。殺豬不僅要勇氣，還要有技術(shù)。煺毛也一樣，水溫要剛剛好，冷了毛煺不掉，燙了肉質(zhì)發(fā)緊，影響豬肉的風(fēng)味。等到毛都清理干凈，大豬變成兩扇肉，躺在堂屋里的案板上，外公則在現(xiàn)場指揮村里的屠夫幫忙分肉。

肥肉剔下來，切塊用來熬豬油。熬到最后剩下熱乎乎的油渣，選一兩塊小的撒上細(xì)鹽給家里心急的小孩當(dāng)零食，這是逢年過節(jié)才能享受到的美味。廚房里的灶火旺了起來，外婆也會找個時機到現(xiàn)場挑上幾塊好肉帶回后廚安排做菜——豬骨燉蘿卜、蒜苗炒豬肝，有時還有豬心豬肺作陪。做好的豬骨湯分成幾大鍋，在屋里、院里擺上幾大桌，再親自請來長輩入席落座，村里人圍著炭爐火鍋，熱熱鬧鬧地坐在一起。大口豬肉，就著自釀的紅薯酒下肚，年味隨著鍋里飄出的氤氳之氣擴(kuò)散開來，臘月天里也像開春一樣溫暖。

吃完殺豬菜，當(dāng)天來幫過忙的各家各戶在離開前都能到堂屋里領(lǐng)上一塊肉帶回家。殺豬過年，是延續(xù)小山村幾代人心照不宣的暗號。年豬一殺，就是吹響了過年的號角。一切為了過年該進(jìn)行的準(zhǔn)備工作，也都緊鑼密鼓地開展起來。

“熏臘肉了哦，過年了”

身在異鄉(xiāng)，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參加過殺豬宴。每次家里殺豬時，媽媽還是會在電話那頭念叨一句：“熏臘肉了哦。”一年中，當(dāng)家人說出“熏臘肉”這句話時，它所蘊含的意義不僅是指制作臘肉，也是在召集我們開始進(jìn)行一場有關(guān)過年的準(zhǔn)備活動。每次聽到媽媽的這句話，就知道，家里此時此刻正籌備著過年菜。

殺豬宴剩下的肉，一般會熏制成臘肉。媽媽和外婆送完客人就忙著處理，根據(jù)豬肉的部位和肥瘦不同，分別用于制作臘肉、臘腸。切好的肉，抹鹽，倒入高度白酒，撒上胡椒粉；剁碎的肉拌上調(diào)料，灌裝，連成香腸串。每一塊豬肉都被利用得淋漓盡致，再用棉繩串起。五花肉、肉排、豬蹄、豬耳、豬嘴、香腸……晾曬、陰干，陸陸續(xù)續(xù)地掛到灶膛的懸桿上。外婆每日坐在灶膛邊的小木凳上，添柴、燒水、炒菜。煙熏火燎，待以時日這些臘味就會派上大用場。

大年三十，下午三四點鐘，站在外婆家門前，放眼望去，可以看到對面山下山上家家屋頂上炊煙繚繞，屋邊的小樹林在夕陽的薄霧淡煙中影影綽綽，整個村子里的年夜飯都差不多同時蓄勢待發(fā)。今年的年夜飯，不出意外，還是媽媽主廚。山泉燉煮的土雞湯、切絲翻炒的什錦菜、釀好的豆腐圓子……餐桌上美食琳瑯滿目，其中少不了一碟蒸臘味。相較于其它菜肴，此時臘味的做法倒顯得有些樸素。洗凈臘味上的火煙塵，整塊上鍋蒸熟，撈起來晾一晾，切片裝盤就可以直接上桌。

切好的臘肉肥瘦相間，油潤透亮，家中長輩逐一品嘗后必會欣慰地說今年臘味腌得不錯。不一會，桌上的臘肉下去大半，這時候就會有人提出：“吃太多臘肉，太膩了。”媽媽跑進(jìn)廚房，拿出一大筐洗好的青菜，下到雞湯火鍋里。到第二輪往鍋里下青菜時，又會有人嫌鍋里少油寡淡，便順手把臘肉碟里的油淋到青菜上，這道自助的“臘味青菜”又成為年飯餐桌上的一道新菜。我曾對這種“混吃法”極其鄙視，春節(jié)就是大肆吃喝的節(jié)日，把剩下的臘味油和青菜混煮未免太過吝嗇，外婆卻總在旁邊看得一臉欣慰。等到我外出上學(xué)才知道，外婆小時候生活貧苦，一年到頭都盼著過年時能吃上一口臘肉。當(dāng)時的大人們想盡辦法，讓糧食的每一分價值都要發(fā)揮到極致。

在家時，覺得年夜飯年年如此，已經(jīng)沒有什么新意。離家后，無論路途多遙遠(yuǎn)，也要想方設(shè)法趕著回家吃上一口年夜飯。酒足飯飽后，和家人圍坐在火爐旁，聽著爐子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地響，閑話這一年發(fā)生的點點滴滴。弟弟妹妹們對我們的話題漠不關(guān)心，跑到屋外放煙花、在炭灰里煨一枚熱雞蛋是他們守歲時消磨時光的小游戲。他們只一心等著午夜來臨，等著山村里震耳欲聾的鞭炮聲，等著璀璨的煙花點亮山谷，等著新一年的來臨。

“來屋喝油茶，新年好”

正月初一起，人們開始根據(jù)親疏關(guān)系在村里互相走動起來。雞鳴時，天還未亮。外婆和媽媽已經(jīng)起身，接下來的幾天她們都要如此：早起，煮茶，洗碗，用最豐盛的美食迎接陸續(xù)來訪的拜年客人。村里拜年習(xí)俗，客人來訪先在院里點上一串鞭炮，主人家聽到鞭炮聲，也會點上一串鞭炮，以示回敬。待到鞭炮響完，相互道一聲“新年好”，客人進(jìn)門。天剛亮，村里四處響起鞭炮聲，一陣“噼里啪啦”全村都知道誰家來客。

瑤山里迎接客人，一定要請喝油茶。“來屋喝油茶”是村里敬客的禮節(jié)傳統(tǒng)。制作油茶有專用的工具：一把茶籽木槌，一柄帶有茶嘴的鑄鐵小鍋，一只竹篾篦子。茶葉先用開水浸泡，以除掉茶葉烘烤時留下的煙火及苦澀味。用豬油、小黃姜、蔥、蒜熗鍋，將泡好的茶葉倒入鍋中，用木槌翻打，搗爛，再加水和香菇一起熬至出味。油茶出鍋，屋內(nèi)茶香四溢。這時，再用竹篾篦子將茶湯逐一濾入碗中端給客人。圍坐在桌前的各位便要開始忙活起來，撒青蔥、放香菜、配米花、加麻果，還有酥花生、炒玉米、炸排散等佐茶小吃，桌邊的小火盆上烘烤著年糕、紅薯、芋頭等飽腹食品以供客人備選。

“一杯苦，二杯唊，三杯四杯好油茶。”山里請客喝茶風(fēng)俗頗為有趣：敬客時前兩碗不送筷子，要想獲取進(jìn)食工具，吃到碗底的作料，必須喝三碗以上，看客人意猶未盡，主家才會給客人配上筷子。廳里外公陪著客人一桌圍坐，后廚外婆、媽媽一邊喝著油茶一邊看著灶上的火。客人對美食一番贊許，又是另一番熱鬧。應(yīng)著風(fēng)俗，村中鄰里走動，你來，我往，吃喝聊天，全是人間氣。山間四處都是感謝，祝福，憧憬未來的喧鬧聲，小村變得更加溫潤起來。

或許在中國人的字典里，當(dāng)“遠(yuǎn)”遇上了“年”，就再也沒有了“遠(yuǎn)”這回事。幼時在家，山里的風(fēng)俗融入日常生活，生活其中自己從不覺得稀奇。長大離家，才知道這些風(fēng)俗也在離我遠(yuǎn)去，那些幼時的記憶彌足珍貴。父母總惦記著為我多保留一些家的味道，身在異鄉(xiāng)我還能從食物中感受到家的溫存。離家再遠(yuǎn)，封存在食物中的親情始終伴隨左右。天涯海角，山陬海澨，只為此時，此刻，共此“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