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人

張杰

天快黑的時候，下起了雪。

一片片雪花乘風而來，如柳絮，似鵝毛，像銀蝶，大把大把地灑下來，車子、房屋、樹木全被覆蓋、包圍了。它們還不罷休，要占領整個大地。雖然剛落在地上的雪花，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大部隊正前赴后繼漫天卷地地涌來。

兒子放下正在寫的作業，跑出屋子，仰著臉，踮著腳，伸出雙手去接那一個個小精靈。可是雪花跑來又跑走，捉迷藏一樣，化作一滴滴晶瑩的小水滴。

雪花一會兒就落滿兒子一身，我忙喊道：“快進屋，你的作業還沒有寫完吧？”兒子沒有說話，慢騰騰地走進來，眼里滿是不舍和落寞。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早晨起來，屋頂、樹木、田野全都白了，好一派銀裝素裹的景象。沒等我喊，兒子就起床了，他透過窗戶玻璃，朝外張望著。

“今天不用去上輔導班，好好寫作業。”我吩咐過兒子，就出門了。

等我買菜回來，院子里竟然立起一個雪人。不用說，這是兒子的杰作。這小子，一會兒工夫都偷懶。我很生氣。歪歪斜斜的雪人雖然有模有樣，但真不能用好看形容。天哪，雪人的鼻子竟然是用我的煙斗做的。我心疼地一步跨過去，拔掉煙斗，不停地擦拭著。這個煙斗是我花了好多錢買來收藏的，平時根本舍不得用。我氣沖沖地來到屋里，揪住兒子的耳朵，把他拉到雪人面前：“你堆雪人就已經犯錯了，還用我的煙斗做雪人的鼻子，這是錯上加錯！你知道這個煙斗多少錢嗎？”兒子低著頭，一聲不吭，我朝他的屁股踢了一腳：“滾回屋子里寫作業去！”

我還想發泄心中的怒氣，就抬腳朝雪人踢去。

“停腳！”一聲大喝。我忙停下，誰在喊？兒子進屋了，周圍沒有人啊！我左看右看，聲音又響起：“你不用找了，我在你眼前。”

啊？是雪人在和我說話？！我驚得張大了嘴巴。

“我認識你，當你像你兒子這樣大的時候，我們就見過面。你一定不記得了，可是我記得。我每年從水蒸氣變成雨，變成雪，見識了很多人，很多事。”我看著沒有鼻子的雪人，突然感覺有點心虛。

“記得那年也是下了一場大雪，你在院子里堆了一個雪人，你把你爸爸的棉帽戴在雪人頭上，你爸爸為了讓你高興，那一整天都光著頭。”

有這事兒？我真的不記得了。我朝雪人搖了搖頭。

雪人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喜歡放鞭炮，你爸爸就給你買了好多。可是你放的時候，不是丟在豬圈里，就是拴在狗尾巴上，非得弄出點動靜不可。那場大雪過后，你和小伙伴竟然跑到前院三爺的茅廁里，把鞭炮插在大便上點燃，炸得墻壁上到處是大便，雪白的墻上點點‘金黃。你們是高興了，可氣得三爺直跺腳，把茅廁的墻全刷了一遍。”

這個我記得，其實我們不只在三爺家的茅廁里放過鞭炮，二丫家、黑蛋家都放過。有時被大人看到了，我們就會被攆得像兔子一樣到處竄。

“有一次，你在茅廁里點燃后還沒來得及跑，鞭炮就響了，大便落了你一身。小伙伴們看了你的笑話不說，還把你爸爸找來了。他們是希望再看一場好戲，看你如何被揍得鬼哭狼嚎的。可是他們失望了，你爸爸看了看你，把眼一瞪，大吼一聲‘滾回家去，你就灰溜溜地回家去換衣服了。”

我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那個場景我怎么忘得了呢？

“就在堆雪人的第二天早晨，你突然來了靈感，撕了一個白紙本子，做了好多面小旗，然后在每一面旗上寫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倒小日本、打倒漢奸、中國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你拿著做好的小旗，在門口看了一會兒，就來到鄰居五奶奶家門前。她家的院墻很矮，上面又落了厚厚的雪，你就把那一面面小白旗整齊地插在了墻頭上。你自以為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得意地回去了。”

這事兒我記得。下雪的前幾日我看了兩場打仗的電影，都是八路軍打日本鬼子的。那幾天做夢，我都在打鬼子呢。

“五奶奶看到門前墻上插滿了白旗，頓時就瘋了，破口大罵。你不明白五奶奶為什么這么生氣。你奶奶覺得不對勁，就問你干了什么好事。你老實交代了一切，你奶奶笑了，說只有家里死了人，才會插白旗。你奶奶還朝你頭上拍了一巴掌，說罵就罵吧，誰讓咱家攤上你這個搗蛋鬼了呢！五奶奶罵了整整一天，后來別人告訴她旗上的字，她也就消了氣。你爸爸知道了這件事，朝你瞪了幾眼，嚇得你一天沒有出門，可是第二天誰都沒有提這事，好像大家都忘記了似的。”

是啊，那天我嚇死了，知道自己闖了大禍，一頓揍是逃不了了。誰知道，竟然安然無恙。后來，我看到五奶奶就跑得遠遠的，不敢見她，誰讓咱心里有鬼呢。

“我小時候真的很鬧騰啊！可是那段時間我真的很快樂。雖然大人常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但是我記憶中卻沒有怎么挨過揍。”我沉浸在往日的快樂中，不由得傻笑起來。

“你終于像個孩子啦！”雪人 的語氣也輕松起來，“要知道， 七歲八歲狗都嫌呀。別忘 了，你自己也曾經是 一個孩子。童年只有一次，失去了就永遠失去了……”

太陽出來了，雪地的反光晃了我的眼。我一激靈，看看表，竟然在雪地里站了半個多小時。雪人還在眼前，還是原來的樣子。它和我聊天了嗎？我揉揉眼睛，沒有鼻子的雪人真的很難看。

我喊兒子出來，準備一起堆個雪人。

“兒子，把我的煙斗拿來，做雪人的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