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身份與記憶是相輔相成的,身份認同既包括個人在不同生活語境中的個人經(jīng)驗,也包括當下的身份認同和回憶。奧德修斯的回鄉(xiāng)之旅實際上是其身份的回歸之旅,《奧德賽》呈現(xiàn)的五次相認中,奧德修斯對相認標記的使用意在喚醒雙方的共同記憶,在共同記憶中重建其身份,而對話人對相認標記的接受則基于他們個人記憶及個人記憶所延續(xù)的自我身份認知,相認標記的選擇與具體效果又呈現(xiàn)出身份所關(guān)聯(lián)的社會關(guān)系的復(fù)位與回歸。
關(guān)鍵詞:《奧德賽》 共同記憶 個人記憶 身份建構(gòu) 身份認知
身份之于《奧德賽》相當重要,身份的重建是奧德修斯歸鄉(xiāng)的目的,而身份的取回最終需要他人的認可。在奧德修斯的回歸之旅中共有五次相認,分別是與奧德修斯之子特勒馬科斯、老女仆歐律克勒婭、牧豬奴和牧牛奴、奧德修斯之妻佩涅洛佩、奧德修斯之父拉埃爾特斯相認,這幾次相認的標記有些微差異。在這五次相認中,奧德修斯根據(jù)對方的身份選擇和使用相認標記,對方的反應(yīng)基于其自我身份認知。一來一往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相認標記所能起到的確認作用基于雙方共同記憶對奧德修斯身份的重建,對標記的接納則來自個人記憶對個人身份的建構(gòu)。從相認標記的具體作用來看,身份的建構(gòu)存在于記憶的追溯和延續(xù)中。
一、共同記憶與身份重建——相認標記的使用
奧德修斯對相認標記的選擇和使用有其獨特意味,他根據(jù)不同的對話人刻意或無意地選擇相應(yīng)標記。標記之所以能確認身份,是因為標記背后的故事,也就是基于共同記憶對身份的建構(gòu)。共同記憶是經(jīng)歷者共有的獨特記憶,人對他人的存在與身份的感知是以共同記憶的確認為前提的。隨著時間的消逝,人的容貌和身形會發(fā)生改變,關(guān)于往事的回憶會逐漸淡化,人們對他人的記憶最終會化為雙方熟知的特殊標記,人們憑借這些特殊標記確定身份。故事的介入則使這些標記不再是冷冰冰的物理存在,而變成了記憶符號。
1.傷疤
“傷疤”這一標記的選擇頗為機巧,老女仆、牧豬奴以及牧牛奴都是陪伴奧德修斯成長的人,他們清楚地知道這個傷疤的具體位置和背后的故事。老女仆認出這個標記時,穿插描寫了這個傷疤的來源:“野豬首先迅速地沖向他的膝下,牙齒深深扎進肉里,向側(cè)面劃去,未能傷著英雄的骨頭。”( 19:449-451)這個傷疤具備的要素是奧德修斯獨自與野豬搏斗,傷疤的位置是膝下,傷疤形成的原因是野豬劃傷,對傷疤的描述竟然細致到“深深扎進肉里,向側(cè)面劃去”。荷馬在此穿插這個傷疤,甚至如此詳細地描寫這個傷疤,是為了補充這個傷疤的故事,讓它不再是一個孤零零的、毫無支撐的標志,而是一個承載了共同記憶的記憶符號。
奧德修斯在與牧豬奴、牧牛奴相認時,也并非僅僅展示傷疤,還附帶說明了傷疤的故事:“你們走過來,我要給你們展示一個明確的標記,讓你們心中堅信不疑,一個傷疤,同奧托呂科斯的兒子們一起,在帕爾涅索斯山野豬用白牙咬傷我留下。”( 21: 217- 220)奧德修斯說完后撩起衣服露出傷疤,牧豬奴和牧牛奴便相信了奧德修斯的身份。單憑一個傷疤,可信度并不高,但講述其背后的故事則能喚醒牧豬奴、牧牛奴對奧德修斯的記憶和思念,大大增強了傷疤的可信度。
2.婚床
奧德修斯與妻子佩涅洛佩的相認過程比與特勒馬科斯、仆人的相認更復(fù)雜,相認的標記也更為秘密。佩涅洛佩對老女仆深信不疑的“傷疤”標記并不完全相信,為了進一步確認,佩涅洛佩以婚床測試奧德修斯。婚床的秘密并非只有二人知道,還有女仆阿克托里斯。婚床不僅是一個無法移動的家具,還是奧德修斯親手制作的標記,其精巧程度是他對佩涅洛佩感情的象征。佩涅洛佩提到移動婚床時,奧德修斯登時氣憤,“誰搬動了我的那張臥床?不可能有人能把它移動”( 23:184- 185).并詳細說出了婚床的制作過程。奧德修斯對婚床不可移動的篤定以及對婚床移動的氣憤,使得佩涅洛佩最終相信了他的身份。
婚床這個標記雖然由佩涅洛佩提起,但這個標記可以真正起到確認身份的作用還在于奧德修斯的使用。奧德修斯的態(tài)度和回應(yīng)是基于他們二人對婚床的共識,即婚床代表著他們對彼此的感情,以及佩涅洛佩的忠貞和奧德修斯的身份。奧德修斯通過對婚床移動的質(zhì)疑以及對婚床秘密的詳細敘述取得了佩涅洛佩的信任,取回了佩涅洛佩丈夫的身份。
3.果樹
奧德修斯與其父拉埃爾特斯的相認是五次相認中的最后一次相認。與佩涅洛佩相同,拉埃爾特斯需要奧德修斯說明一個明顯的證據(jù)以證明其身份,這個證據(jù)必須是奧德修斯與拉埃爾特斯都知道的獨特證據(jù)。奧德修斯雖然也提到了“傷疤”,但更明顯的證據(jù)是拉埃爾特斯送給他的各種果樹,隨后他詳細介紹了果樹的種類及相應(yīng)棵數(shù)。奧德修斯提到果樹時說:“我當時尚年幼,請你向我一一介紹,在果園跟隨你。我們在林中走,你把樹名一一指點。”( 24:336-339)如果“果樹”僅是樹木,無法真正起到證明奧德修斯身份的作用,奧德修斯對當時拉埃爾特斯贈送他果樹情景的描述使“果樹”這一標記變成一個故事,一個拉埃爾特斯與奧德修斯共同參與的故事經(jīng)歷。
回鄉(xiāng)前,奧德修斯的身份是破碎的、不完整的,因此奧德修斯必須踏上歸途,在回歸的過程中不斷取得身份的碎片,并將這些身份碎片組合成一個完整的奧德修斯。相認標記由于親疏關(guān)系及智慧程度有些許差別,但奧德修斯對相認標記的使用是一以貫之的。僅憑一個標記不能讓對方完全相信他的身份,奧德修斯將砝碼放在講述標記所攜帶的故事上,以故事喚醒他與對話人的共同記憶,憑借共同記憶確認他的身份,奧德修斯的身份正是在不同的對話和喚醒中逐漸被確認。
二、個人記憶與身份認知——相認標記的接受
個人對其自身身份的構(gòu)建依靠記憶,個人的自我在連續(xù)的回憶中不斷生成,連續(xù)的記憶與感知使個體得以確立自身的存在與身份。回歸之旅中,奧德修斯不斷重拾自己的身份,故事中的其他人也在與奧德修斯的對話中不斷強調(diào)自己的身份。無論是對“傷疤”標記的接受,還是進一步要求更明顯的證據(jù),或是僅憑言語便相信對方身份,他們對相認標記的接受始終基于個人記憶所延續(xù)的自我身份認知。
1.佩涅洛佩
佩涅洛佩面對奧德修斯的回歸相當謹慎,始終堅守著自我身份認知。老女仆說奧德修斯業(yè)已歸來,佩涅洛佩一開始不相信。老女仆提到特勒馬科斯早已知曉后她暫時相信了,卻又在老女仆說她“未看見,也未詢問”( 23:40)后再次懷疑。在佩涅洛佩看來,老女仆所謂的明顯可信的傷疤標記可能是神明們的計策。當奧德修斯說出婚床的秘密及無法移動的原因后,佩涅洛佩才真正相信奧德修斯的身份。海倫的故事深深烙印在佩涅洛佩的記憶里,她對海倫的態(tài)度是其謹慎態(tài)度的來源之一。海倫是特洛伊戰(zhàn)爭的起源,阿佛洛狄忒慫恿帕里斯去尋找海倫,海倫受帕里斯吸引與他私奔,引發(fā)了特洛伊戰(zhàn)爭。同樣,佩涅洛佩也擔(dān)心如果她錯認或者改嫁,奧德修斯歸家會帶來不幸。《奧德賽》對海倫的態(tài)度亦是消極的,在海倫的故事中,神起到的作用并不積極,對于與海倫身處同一處境的佩涅洛佩而言,神實在不能算是她的伙伴,鐫刻在記憶中的恐懼使她時刻警惕著神的介入。佩涅洛佩對她身份的認知影響了她對奧德修斯的身份認知,她沒有一下樓就擁抱并親吻奧德修斯,而是端坐在一旁打量奧德修斯,疑慮面前的人是否是真正的奧德修斯,并貌似無意地提起婚床來試探奧德修斯。她確認奧德修斯身份后的行為描寫“她熱淚盈眶急忙上前,狂吻臉面”( 23:207),與之前她思忖的內(nèi)容“是與親愛的丈夫保持距離詢問他,還是上前擁抱,親吻他的手和頭頸”(4:86-87)是相對應(yīng)的。
她對待奧德修斯的身份相當謹慎,這份謹慎源于她對自身身份的保護和名聲的珍惜。已婚女性一直被要求是忠誠的和貞潔的,她們從屬于丈夫。在佩涅洛佩的記憶和認識中,她必須是一個忠貞的妻子,必須謹慎對待所有有關(guān)奧德修斯的消息。正是這個身份認知影響了她對奧德修斯身份的接受,于她而言,奧德修斯身份的獨特性在于奧德修斯是她唯一的丈夫,因此,“傷疤”絕不能作為她認同奧德修斯身份的最終標記,必須要有更隱秘的、能證明他是佩涅洛佩唯一丈夫這一身份的標記。
2.特勒馬科斯
五次相認中,奧德修斯與特勒馬科斯的相認是最迅速簡單的,奧德修斯僅在言語上表明自己的身份后他就相信了。從特勒馬科斯的經(jīng)歷看,他對父親的記憶尚少,對父親形象的建構(gòu)多來源于他人的講述。與佩涅洛佩的謹慎不同,特勒馬科斯迅速相信奧德修斯的身份,是因為他的身份不需要通過與奧德修斯的對話證明。
外出航行前,特勒馬科斯無法確定自身身份。他雖是英雄后代,卻沒有享受到任何相應(yīng)的福利和權(quán)利。除了佩涅洛佩承認他是奧德修斯的兒子,沒有其他實質(zhì)性證據(jù)。特勒馬科斯的身份是存疑的,這份疑惑來自奧德修斯的兒子、伊塔卡王位繼承人這個身份是否真正屬于特勒馬科斯。特勒馬科斯身份的確認是口頭確認,伊塔卡居民都說他是奧德修斯的兒子,可實際上人們內(nèi)心是否承認他是奧德修斯的兒子則很難確定。在內(nèi)憂外患的情況下,雅典娜現(xiàn)身并勸他認真思考現(xiàn)狀,憑自己的能力解決家中困局,并指明航行路線。神的參與讓特勒馬科斯有勇氣踏上旅程,做出改變。建立身份是特勒馬科斯出行的目的之一,出行歸來的特勒馬科斯有了見識和被承認的身份.在帶回其他地區(qū)領(lǐng)導(dǎo)人饋贈的財產(chǎn)之后,奧德修斯的兒子、伊塔卡王位繼承人這個身份才真正安放在他身上。除此之外,特勒馬科斯作為奧德修斯的兒子、伊塔卡王位繼承人的身份已經(jīng)得到神的肯定和確認,不需要通過其他人確定自己的身份。與奧德修斯相認之前,在尋訪途中他已經(jīng)得到許多關(guān)于父親的情報,并在他的認知中組建了父親的形象,再加上神的出現(xiàn),特勒馬科斯迅速相信奧德修斯的身份不足為奇。
人對自我身份的認同尤其依賴過往自我經(jīng)驗,同時又影響到對他人的身份認同。相較于奧德修斯,生活在伊塔卡的六位對話人的身份是確定的,他們的身份沒有出現(xiàn)斷層,從過往記憶中延續(xù)至今,他們所要做的是維持身份或再次確認身份的某些特性。奧德修斯與六位對話人有著千絲萬縷又各不相同的關(guān)系,因此奧德修斯呈現(xiàn)的身份也有所區(qū)別,這導(dǎo)致了他們對相認標記的不同接受。正是在這些差異中,他們增強了對自我身份的認知。
三、記憶追溯與社會關(guān)系復(fù)歸——相認標記的選擇與具體效果
奧德修斯的回歸之旅實質(zhì)上是他身份的回歸之旅,奧德修斯回鄉(xiāng)的目的是重奪伊塔卡王位、重建伊塔卡的秩序,這個任務(wù)屬于伊塔卡國王奧德修斯。特洛伊戰(zhàn)爭之后,奧德修斯漂泊在外,沒有身份加身,只能化身流浪漢,既是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也是被形勢所迫。奧德修斯要完成重建秩序的任務(wù),必須重建自己的身份。任何一個身份都不是獨立存在的,它一定與其他身份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不同的身份與不同的人相互關(guān)聯(lián)。身份也不是孤立存在的,每一個身份都必然有與之相對應(yīng)的另一個身份,從而形成一個巨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奧德修斯身份的建構(gòu)最終必然歸結(jié)于對人們記憶的追溯與喚醒。與奧德修斯所講述的三個故事一樣,奧德修斯對不同標記的使用亦有不同的作用與效果。奧德修斯通過對標記故事的講述,喚醒對話人的記憶,在取回身份的同時提醒對話人正確認識自己的身份。
奧德修斯與佩涅洛佩憑借婚床相認,婚床不僅是奧德修斯作為佩涅洛佩丈夫的身份標識,還是佩涅洛佩忠誠和堅貞的代表,奧德修斯對婚床被移動的氣憤和不滿實際上是對佩涅洛佩不忠的憤懣。從全書看,在婚床相認之前以奧德修斯、特勒馬科斯為代表的男性權(quán)力始終沒有對佩涅洛佩真正放心。特勒馬科斯外出歸來后,到田莊見牧豬奴時問他佩涅洛佩是否改嫁。奧德修斯回鄉(xiāng)后一再拖延相認時機,不斷試探佩涅洛佩的態(tài)度,直到成功相認才真正相信佩涅洛佩的忠貞。忠誠和貞潔也是佩涅洛佩不斷追求和自證的身份,奧德修斯離家后,佩涅洛佩便時刻處于危險的境地,奧德修斯是否回歸、自己是否改嫁這些問題始終縈繞在她心頭。在與奧德修斯的相認的過程中,奧德修斯的暴怒實際上是在強調(diào)佩涅洛佩的身份,奧德修斯詳述婚床的制作過程是在喚醒佩涅洛佩對二人婚姻的記憶,提醒她作為妻子的本分。
奧德修斯與拉埃爾特斯的相認亦是如此。拉埃爾特斯是奧德修斯的父親,亦是伊塔卡的前任國王。從隨后的描述“隨即奮力揮臂,擲出拖長影的長矛,擊中歐佩特斯,穿過帶銅護頰的頭盔,長矛并未停住,一直穿過那銅盔,歐佩特斯撲通一聲倒地,鎧甲震響”( 24:522-525)可見,拉埃爾特斯若是有意,他對奧德修斯的政權(quán)尚有威脅。在此次相認中,奧德修斯選擇“果樹”作為證明身份的證據(jù),而“果樹”與拉埃爾特斯此時的果農(nóng)身份有關(guān)。奧德修斯對幼時獲贈果樹場景的描述,與拉埃爾特斯當時培育果苗的情況形成對比,既用幼時經(jīng)歷證明了自己的身份,又與現(xiàn)實場景相聯(lián)系,強調(diào)了拉埃爾特斯所處的境況和身份。奧德修斯前來與拉埃爾特斯相認,是希望能夠借助他的力量平息貴族們的怒氣,卻不希望拉埃爾特斯過多介入政權(quán),那么“果樹”的選擇尤為合適。
奧德修斯的身份存在于六位對話人的記憶中,對話人的身份也存在于奧德修斯的記憶中,奧德修斯不僅要取回他的身份,也要確保與其身份相關(guān)聯(lián)的其他身份的回歸。在奧德修斯所講述的標記故事中,對話人的身份不斷被強調(diào),對話人由此不斷證明和正視自己的身份。
人活在社交場中,也活在眾多身份里。身份認同既包括不同生活語境中的個人經(jīng)驗,也包括當下的身份認同和回憶。《奧德賽》中敘述的五次相認,既是讓流浪漢奧德修斯取回伊塔卡國王這個身份,也是伊塔卡國王社會關(guān)系的回歸與復(fù)位。在這個過程中,雙方的回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身份與記憶是相輔相成的,個體的身份在自我回憶與他人記憶中逐步建立和維持。伊塔卡國王生活在眾人的回憶中,奧德修斯身份便必然要在眾人對回憶的追溯中重構(gòu)。圈
作者:莫秉熙,湖南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學(xué)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較文學(xué)及世界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