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
“恨”字起源于中國,隨著時間的推移,中國和韓國對于“恨”卻有了不同的理解:中國的《新華字典》中對于“恨”的解釋有“怨、仇視、懊悔”等意,而韓國《民眾國語辭典》中對于“恨”的解釋有“冤屈、悲痛、仇視、遺憾、懊悔、怨恨”等意。韓國學者金烈圭在他的著作《恨脈怨流》中對“恨”的描述非常詳盡:“(恨)有時是一種心中沸騰的怒火和感慨;有時又是一種對他人的詛咒和復仇之氣;有時是一種自責的撕心裂肺;有時又是一種以刀相向的怨恨之氣;有時又像冰山一樣冷峻;有時是一種淡淡的悔意;有時又是一種面對無法挽回的失敗而捶胸頓足的痛哭;有時會成為不愿意留下遺憾,咬緊牙關,爭取勝利成功的動力;有時又會成為不給他人帶來怨恨,善鄰友邦的道德倫理意識;有時它是對萬惡世道的一種切齒之痛,是突如其來的一場災難、晴天霹靂;有時又是當自己的愿望無法實現而成為終身遺憾時,轉而為處境相同的他人免遭‘恨’遇而付出的各種努力?!笨梢钥闯觯@段論述對“恨”文化有著十分精準的定位,韓國對于“恨”的理解也更加寬泛。
韓國諸多的文學作品、影視作品以及韓國人舉止投足間,都會多多少少表現出來一些“恨”的影子。如韓國著名詩人金素月的詩歌常常反映朝鮮人民的悲哀和郁憤,這些悲哀郁憤來源于愛人的逝去,來源于破碎的山河,散發出濃郁的民族情感。他的詩歌《招魂》:“我所愛的人啊!我所愛的人??!即使佇立著變成巖石!我也要呼喚,喊得我要氣絕的名字啊!”詩句洋洋灑灑,滿是悲痛的情緒。
“歷史積淀在一個民族的心靈總會留下深刻的痕跡,在民族文化的‘軸心時代’扎根于該民族的集體無意識,成為民族的靈魂并代代相傳?!?/p>
之所以會對“恨”產生這種復雜而深刻的感受,與古代朝鮮所處的地理環境、自古以來被周遭列強欺凌有著很大的關系。古代朝鮮是一個半島國家,與古代中國接壤,“恨文化”萌芽于古代朝鮮與大陸國家的不斷抗爭中,由于實力懸殊,戰爭結局多以朝鮮失敗告終,這種宿命般的悲哀深刻地烙印在朝鮮人民心中。到了近代,朝鮮被日本統治了半個多世紀,慘受日本欺壓。日本戰敗后,朝鮮成為一個獨立的國家,可不久就被分裂成為朝鮮和韓國。韓國一方面生活在美國的軍事獨裁陰影之下,另一方面飽受著國家分裂之苦。在一次次的戰爭中,無數家庭妻離子散,無論是國仇還是家恨,都是深埋在韓國大眾心中最深處的傷痕。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悲哀漸漸凝結成為一種“恨”。
影片《流感》對人性深刻挖掘,對社會黑暗面無情揭露,對資本家、政治家的腐敗冷漠進行了鞭撻。這種鞭撻,是韓國影人對社會現實的反思,通過電影,表達出自己“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想法。導演通過塑造各個階級的人物群像,探討在面對致命的病毒時人性中的光輝和陰暗面。如流感病毒開始擴散,隔離區的作戰長官利用職務之便欺壓其他的感染者,不擇手段只為了能獲取美日身上的抗體;冷酷無能的政治家們置普通民眾的生命于不顧,只擔心自己的切身利益。除此之外,該片通過一些重大場面來營造震撼人心的視覺效果,讓影片更具感染力,從而引發觀眾心中的那些“恨意”。例如在體育場焚燒感染了病毒的人;挖掘機從堆積如山的尸體里抓起一堆一堆的人;男主角在尸體堆里艱難尋找美日;軍隊射殺被封鎖住的普通民眾……在這種病毒籠罩、人心惶惶的情況下,人性中的陰暗面被無限放大。母親差點遭受槍擊,小女孩美日擋在母親的身前。這一場面令人動容,也給這部絕望、陰暗的電影帶來了一絲曙光,同時讓觀眾對迫害母女的對立面產生更強烈的憤恨情緒。
“恨文化”的精華不在于單純的“憤怒,怨恨”,而是人們背負著沉痛的悲傷,又帶著希望向前展望。《流感》中,雖然整個盆唐地區付出了血的代價,但在主人公們共同的努力下最終成功尋找到抗體。《釜山行》中三個正面的男性角色無一人生還,但是代表著希望和未來的孕婦兒童生存了下來。一兩個小時看下來,觀眾會覺得整個影片的情節內容總是會顯露出強烈的悲憤、恐懼、憂傷,但是結局一定不會沉浸在悲痛中無法前行,而是用平靜或者是帶有希望的方式結束這個故事。這是“恨文化”的終極意義:過去的已成過去,生活仍會繼續,要有期待明天的勇氣。
恨文化是根植于韓國本土的一種民族文化,它深埋在每一個韓國人的內心深處,表現為一種集體的潛意識。韓國人自古以來對“悲情”“傷感”的表述情有獨鐘。例如韓國古代“三大詞人”之一的李齊賢在詞作《巫山一段云》中寫道:“潮落蒹葭浦,煙沉橘柚洲。黃陵祠下雨聲秋。無限古今愁。漠漠迷漁火,蕭蕭滯客舟。個中誰與共清幽。唯有一沙鷗?!痹娭械摹奥洹薄俺痢薄坝曷暻铩薄肮沤癯睢钡纫饩?,傳達出一種悲涼的氛圍,在悲涼氛圍中透露出的清幽顯得更加唯美動人。在這種傳統文化的影響下,韓國影人也熱衷于創作悲劇,設置不完美結局,如《假如愛有天意》《漢江怪物》《釜山行》等。但是在這些影片中,導演并沒有把觀眾完全推到絕望的境地,而是賦予影片一定的人文關懷,設置傷感中帶有希望的結尾。
災難片《漢江怪物》中,主人公最終也沒能將自己的女兒救回來,人物的希望落空,但他收養了從怪物口中救出來的男孩?!陡叫小分?,尚華雖是一介莽夫,但是他對愛人細膩溫情,與隊友并肩作戰時勇敢無畏,讓他的死顯得格外悲壯;榮國正直善良,但是在面對愛情時稍顯懦弱膽小,然而當自己心愛的女孩成為可怕的喪尸時他卻勇敢殉情;石宇原本是一個自私冷漠之人,甚至他還是這場災難的間接造成者,但是在一次次的戰斗中,他人性中善的一面被喚醒,為了救下自己的孩子和孕婦,他被喪尸咬到之后主動赴死,完成了這個人物的自我救贖。《流感》中,病毒在整個盆唐地區彌散開來,尸體堆積成山,整個影片彌漫著一種陰暗的悲劇氛圍,但是影片的結局是好的——病毒的抗體被找到,男女主人公有情人終成眷屬。對于整個人類而言,“悲歡離合”是調動人類情感最好的一種方式,只有在災難片大起大落、悲喜交加的氛圍中,觀眾才能獲得更高級的審美體驗。
電影雖然具有商品的屬性,但它首先應該是一種文化載體。受“恨文化”的影響,韓國災難電影對人性的拷問、對無能冷漠的政府官僚的批判以及對現代都市社會危機的憂慮,都表現出韓國影人對于現實的“憂思”,它并不是簡單、無能為力的憤恨,而是帶著悲憤、憂傷的同時不斷努力以改變不堪現狀的文化心理。中華文化博大精深,中國災難片更是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靈感與素材,創作者在進行創作時,應該立足本土,放眼世界,取其之長,補己之短。唯有如此,中國電影才能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