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之鏡
——《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的風景敘事

蘇文霞

(福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國際教育中心， 福建 福州 350108)

英國女作家簡·奧斯丁(1775—1817) (Jane Austen) 畢生創(chuàng)作了6部小說，每一部皆是經(jīng)典，并被多次搬上熒屏。道德教育是奧斯丁一貫堅持的重要主題，她筆下的每位女主角都經(jīng)歷過不同程度的道德教育。《傲慢與偏見》和《愛瑪》的女主人公在糾正自身的道德缺陷后收獲了愛情。《諾桑覺寺》中，凱瑟琳·莫蘭在古堡客居的經(jīng)歷是對她的道德洗禮。《理智與情感》講述了一對姐妹花的故事：姐姐的道德克制與妹妹的道德放縱形成對比。《勸導(dǎo)》中的安妮為了戀人的前程舍棄婚約，然而她高尚的道德挽回了戀人的心。與上述小說不同，《曼斯菲爾德莊園》(以下簡稱《曼》)中所涉及的道德問題更加突出，被認為是“奧斯丁小說中意識形態(tài)與道德傾向最明顯的一部”[1]。小說的女主人公范妮·普萊斯出身貧寒，剛滿10歲就被有錢的親戚伯特倫爵士夫婦收養(yǎng)。范妮在曼斯菲爾德莊園受到諸多不公平的待遇，雖經(jīng)歷了感情的起伏，卻始終保持一顆明辨是非之心，因此，她最終獲得了表哥埃德蒙的厚愛。

維多利亞時代前期，社會提倡以傳統(tǒng)風俗和社會制度約束個人的行為規(guī)范, 這正是奧斯丁的作品所呈現(xiàn)的道德觀：原則與秩序。對此，劉易斯(C. S. Lewis)稱贊道：“堅持原則而嚴肅認真，是奧斯丁藝術(shù)的精髓。”[2]奧斯丁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如何把她高超的敘事技巧作用于道德教育的主題，這是本文探索的重點。英國學(xué)者伊恩·D·懷特(Ian D.Whyte)的專著《16世紀以來的景觀與歷史》(Landscape and History Since 1500)闡述了影響風景構(gòu)成的因素，大到社會結(jié)構(gòu)、文化傳統(tǒng)、經(jīng)濟活動和政體，小到個人的年齡、性別、社會經(jīng)濟狀況、道德種族等因素[3]。他尤其強調(diào)，風景與人們的道德傳統(tǒng)有著密切關(guān)系。我國學(xué)者黃繼剛認為，風景敘事實際上是將風景研究“問題化”，是揭示蘊含在風景中的人文意識、生活實踐、共同情愫、歷史記憶、民族認同以及文化政治的呈現(xiàn)方式[4]。由此，本文從《曼》中三處風景入手，解讀風景背后的社會和道德現(xiàn)象，進而探究奧斯丁作品中道德教育的深層蘊意。

一、莊園風景與功利主義道德觀的對抗

道德是建立于經(jīng)濟基礎(chǔ)之上的，而莊園是身份、財富和權(quán)力的象征，直接指向人物的情感和命運。正如小說評論家蘇珊娜·克拉克(Susanna Clarke, 1959— )所說：“自然風景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物質(zhì)存在，而是有一種情感意義；它代表了人物的未來。”[5]6維多利亞時代前期，以邊沁(Jeremy Bentham, 1748-1832)和穆勒(John S. Mill,1806-1873)為代表的功利主義思想成為貴族階級衡量人們行為的“道德標準”，凡事以錢財為主導(dǎo)的功利主義道德觀讓人誤認為“充分滿足個人利益便可以實現(xiàn)最大的幸福”[6]。

《曼》雖然以曼斯菲爾德莊園這個地理名稱命名，但在小說開篇，奧斯丁僅說其是“漂亮的宅邸”[7]1。直到瑪麗·克勞福德小姐面對莊園的繼承人湯姆·伯特倫的追求，開始盤算是否要成為女主人時，讀者才從她的視角中看到，“一座莊園，一座方圓五英里的名副其實的莊園，一幢寬敞的現(xiàn)代修建的房子，位置相宜，林木深掩，完全可以選入王國鄉(xiāng)紳宅邸的畫集，唯一不足的是家具需要全部更新”[7]41。克勞福德小姐直言結(jié)婚是她的目標，當上女主人行使權(quán)力是她的渴求。然而，她痛苦地發(fā)現(xiàn)自己真正愛上的是莊園的小公子埃德蒙，而根據(jù)當時英國的長子繼承權(quán)制度，埃德蒙勢必要搬出莊園而靠牧師的微薄俸祿生活，所以，克勞福德小姐因利欲熏心而最終失去真情。

索瑟頓莊園是小說中檢驗人物道德的另一個試金石。曼斯菲爾德莊園的大小姐瑪麗亞·伯特倫參觀過拉什沃思先生的大房子后，面對“粗大肥胖、智力平庸”[7]32的莊園繼承人，還是對這樁婚事心動了。第一卷第八章，一群年輕男女去參觀索瑟頓莊園，快到莊園時，瑪麗亞指著前方的風景，喜不自勝地炫耀未婚夫的財產(chǎn)，“那座可終身保有的莊園大宅，那座擁有莊園民事法庭和莊園刑事法庭權(quán)力的家族宅第”[7]72。瑪麗亞一語道出了她對行使索瑟頓莊園權(quán)力的無限向往，接著她又繪聲繪色地向人們描述了莊園：村舍(寒磣)、教堂(瑪麗亞覺得教堂遠離大宅，可免鐘聲之擾)、牧師府、救濟院(女主人行善來博取聲名的地方)，林地、農(nóng)地、村道(只有莊園主有能力出資修建)。游園中，瑪麗亞一邊與克勞福德先生調(diào)情，一邊盤算著如何當上女主人從而逃離原生家庭的道德束縛，完全成了功利主義思想的俘虜。

此次游園中，學(xué)者周丹丹注意到以下幾點有關(guān)風景的道德隱喻[8]：索瑟頓莊園的老夫人作為長輩，為圖便捷帶領(lǐng)眾人從后門進入禮拜堂的行為，違反了從正門進入禮拜堂的規(guī)矩；同時，禮拜堂內(nèi)缺少讓人敬畏的裝飾物，這暗示了道德的缺失。瑪麗亞不等未婚夫取來鑰匙開門就直接翻墻，大膽走向暗墻外的風景，預(yù)示違背道德的行為必有代價：故事以瑪麗亞身敗名裂收尾，她不僅攪亂了索瑟頓莊園的秩序，也令曼斯菲爾德莊園蒙羞。而堅守原則的范妮沒有被暗墻外的風景誘惑，這是對功利主義道德觀的成功抵制。

二、牧師府風景與鄉(xiāng)村共同體觀念的一致

風景因人而異，對鄉(xiāng)村風景的不同態(tài)度可以反映出人物的鄉(xiāng)村共同體觀念是否與其道德觀一致。小說描述的牧師府有兩處，一處在曼斯菲爾德教區(qū)，由格蘭特博士夫婦居住。不久，格蘭特太太的弟弟和妹妹亨利·克勞福德和瑪麗·克勞福德從倫敦來牧師府度假。那里風景如畫，如文中所述：“一個漂亮活潑的年輕小姐，依偎著一架和她一樣雅致的豎琴，臨窗而坐，窗戶是落地大窗，面向一小塊草地，四周是夏季枝繁葉茂的灌木林，此情此景足以令任何男人為之心醉魂迷。這季節(jié)，這景致，這空氣，都會使人變得溫柔多情。”[7]57因此，血氣方剛的埃德蒙當即就對愛情產(chǎn)生遐想。然而，克勞福德小姐卻對美景無動于衷，風景在她眼中一錢不值。范妮初訪牧師府，就細細品味這里的風景，她贊嘆大自然的魅力并認為：“如果人們多留神大自然的崇高壯麗，多看看這樣的景色而忘掉自我，邪惡和憂傷一定會減少。”[7]100在小說結(jié)尾，范妮成為這座牧師府的最終女主人，著實是奧斯丁對功利主義道德觀的嘲諷。

第二處牧師府地處偏僻，在桑頓萊西，是埃德蒙即將就任的教區(qū)。克勞福德先生偶然到訪這個牧師府，他想按照上等人的標準來改造這個牧師府。埃德蒙聽過克勞福德先生的想法后表示，他喜歡親近大自然和教民，不想做太多勞民傷財?shù)氖拢幌虢枘翈煾畞盱乓貦?quán)，他還希望心上人克勞福德小姐能與她共守鄉(xiāng)村。在聽了哥哥的高級改造計劃并沉浸在幻想中的克勞福德小姐，被埃德蒙的一席話驚醒。范妮對表哥的見解深表贊同。

克勞福德小姐和范妮對待鄉(xiāng)村風景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預(yù)示了她們不同的道德觀。持功利主義道德觀的克勞福德兄妹疏離自然，把牧師府的風景看作身份地位的象征，最終與世間真摯的愛情失之交臂；而埃德蒙和范妮都有一顆能領(lǐng)略鄉(xiāng)村風景的道德之心，他們不追求人造風景，愿意與教民同樂來維持鄉(xiāng)村共同體，自然結(jié)成情投意合的伉儷。

三、城市風景與維多利亞家庭道德觀的博弈

家庭關(guān)系是維系社會的基礎(chǔ)，家庭內(nèi)外的風景能體現(xiàn)人物情感和道德觀之間的矛盾。鄉(xiāng)村寧靜有序的風景有利于培育女主人公范妮的道德行為，如上述的莊園及牧師府，而魚龍混雜的城市更能挑戰(zhàn)范妮的家庭道德觀。小說中主要涉及了倫敦和樸次茅斯兩個城市。奧斯丁對倫敦輕描淡寫，對新興的海濱城市樸次茅斯的描寫卻濃墨重彩，借此展現(xiàn)了城市勞工階層的生活以及維多利亞家庭觀的現(xiàn)狀，具有現(xiàn)實意義。

范妮8年后第一次回到生母家，她憧憬著親人團聚的溫馨時刻，卻被現(xiàn)實狠狠一擊。當馬車停在一條狹窄的街道、一座小屋前的那一刻，范妮失望地看到：家里空間逼仄，光線昏暗，聲音嘈雜，到處是一片混亂的場景。“她覺得城里的陽光與鄉(xiāng)下的完全不同。在這里，太陽只是一種強光，一種令人窒息、令人生厭的強光，只會使原本沉睡的污穢和濁垢顯現(xiàn)出來。城里的陽光既不能帶來健康，也不能帶來歡樂……墻上有父親的腦袋靠臟了的痕跡，桌上被弟弟們刻得坑坑洼洼，桌上的茶盤從來沒有擦凈過，杯子和碟子擦后留下條條污痕，牛奶上浮著一層薄薄的藍色灰塵。”[7]376

18世紀末的樸次茅斯是英國海外貿(mào)易的重要港口，殖民擴張和工業(yè)革命正如火如荼，城市里的勞工階層居住條件堪憂，空氣污染，女性參加戶外活動的機會很少。正如范妮的母親普萊斯太太說：“我的女兒們常常關(guān)在家里——樸次茅斯這地方太糟糕了——她們很少出門。”[7]344城市的封閉空間阻隔了人與自然的接觸，造成人類道德上的無序感及功利主義思想的蔓延。

家庭內(nèi)外風景的變化，讓困囿家中的范妮面臨家庭道德觀的挑戰(zhàn)。克勞福德先生在曼斯菲爾德莊園愛上了范妮，幾次求婚不成，又追隨她來到這里。范妮原本可以答應(yīng)這位富家公子的求婚而離開這個貧賤之家，成為男性順從的“家庭天使”[6]。但是她沒有忘記對方的道德缺陷和可恥的放蕩行為，只對他以禮相待。范妮第一次有機會來到樸次茅斯的海邊大堤上散步，盡管身旁是她唯恐避之不及的克勞福德先生，她覺得，“在這天氣的感染下，萬物顯得絢麗多姿，在斯皮特黑德的艦船上，以及遠處的海島上，只見云影相逐，漲潮的海水色調(diào)變化莫測，大堤邊的海浪澎湃激蕩，發(fā)出悅耳的聲響，種種魅力匯合在一起，逐漸地使范妮對眼下的處境幾乎不在意了”[7]350。范妮此刻擁抱大海，由視覺愉悅帶來心情愉悅，為自己堅持原則而感到驕傲。

家庭道德觀的堅守促使范妮開始力所能及地幫助家人，維持家庭秩序。范妮給即將出海的弟弟縫制衣服，解決了兩個妹妹之間爭奪一把銀質(zhì)餐刀的家庭矛盾，教導(dǎo)大妹妹蘇珊讀書識字和行為禮儀，讓家里變得秩序井然。從痛苦的原生家庭到開闊的大海，范妮的心胸漸寬，并主動適應(yīng)了現(xiàn)實環(huán)境。正如學(xué)者段義孚指出，人們生活的環(huán)境和面對的風景“不僅僅是人的物質(zhì)來源或者要適應(yīng)的自然力量，也是安全和快樂的源泉、寄予深厚情感和愛的所在”[9]。

四、風景敘事構(gòu)建的道德教育

簡·奧斯丁的兄長亨利·奧斯丁在《回憶奧斯丁》中說奧斯丁本人“熱愛自然風景，而且是一位具有鑒賞力的行家”[5]14。這在她的小說中一覽無遺。她筆下的風景為人物提供了展現(xiàn)其道德觀的空間，成為道德教育主題的敘事層面。而奧斯丁對道德問題的關(guān)注，源于她對英國18世紀道德理性的繼承，這種繼承還包括小說家理查生和菲爾丁。

在《曼》中，奧斯丁通過對莊園、牧師府和海濱城市的風景敘事，展現(xiàn)了人物情感和道德觀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突出了功利主義道德觀的危害性及其對維系鄉(xiāng)村共同體和家庭穩(wěn)定的不利影響。以瑪麗亞、克勞福德小姐和范妮為代表的三位女性，面對生存環(huán)境下的風景，所做出的不同的道德選擇，預(yù)示了她們各自的命運。被功利主義道德觀吞噬的瑪麗亞和克勞福德小姐，無視風景又蔑視道德，最終在物欲的漩渦中喪失了自我。范妮幾次拒絕了克勞福德先生的浪漫追求，與埃德蒙的感情在風景的共賞中水到渠成。奧斯丁在小說結(jié)尾處盛贊他們的婚后生活是“世上少有，他們生來都同樣喜歡家庭生活，同樣陶醉于田園樂趣”[7]405。 奧斯丁借三對青年男女的婚戀故事，以風景的敘事手法，深刻揭露了受功利主義道德觀荼毒的丑德行為，提倡女性以嚴肅認真的道德觀約束自我，在自然和道德的環(huán)境中獲得愛情，才是實現(xiàn)個人幸福的有效途徑。

五、結(jié)語

近年來，學(xué)界興起了關(guān)于奧斯丁小說的風景敘事研究，這一研究不僅是研究英國社會的重要方面，而且突出了風景與社會、道德之間的相互建構(gòu)。《曼》中三處風景所展現(xiàn)的人物道德觀被編織進敘事的文本中，道德像一面鏡子，映照出人物的本性。在鏡子里，美德之人與丑德之人形成鮮明的對照，德行高下不與財富多寡成正比。莊園、牧師府及城市，不再是單純的建筑個體，而是具有社會指涉的象征性風景，是人們道德觀交鋒的場所，是用于書寫人與自然、道德與命運的抗爭的。奧斯丁透過“風景”這一獨特的視角，豐富了小說的敘事層面和道德蘊意，呈現(xiàn)了維多利亞時代前期英國人的道德風貌與情感之間的關(guān)系；同時，借助風景敘事，讀者更容易接受奧斯丁小說中的道德教化，并認識到堅持原則和秩序的道德觀對于建設(shè)和諧社會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