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方仁田
隨著即將到來的5G時代,互聯網對社會生活的影響將深入到人們生活的各個角落,信息已經成為人們生活不可缺少的資源。伴隨著技術發展而出現的各種新興傳播手段,豐富了我們信息接收的渠道,同時,也影響了我們的生活方式。人類自誕生以來,經歷了口語、文字、印刷、電子和網絡媒介的發展過程,不同時代由不同的傳播技術所主宰。不同傳播技術的發展所帶來的媒介域轉型,進一步影響了那個時代教育的發展。
所謂媒介域,就是以信息傳播的媒介化配置所形成的包含社會制度和政治權力的一個文明史分期。就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演進過程而言,人類歷經了五個不同的傳播媒介所主宰的媒介域。人類在社會演進過程中,選擇了最適合當前時代的傳播手段。美國學者保羅·萊文森認為,人在媒介演化過程中進行著理性選擇,任何一種后繼的媒介都是一種補救措施,都是對過去的某一種先天不足的功能的補救和補償。換言之,人類的技術越來越完美。新的技術要取代舊的技術,必然帶來社會變革,在媒介學的觀點中,這種技術轉型所帶來的社會變革,必然是由當前時代所主宰的媒介技術所造成的。
在文字產生之前,人類信息的傳播主要依靠口口相傳,人們憑借口頭上的信息交流與外界進行溝通。這種傳播方式受限于傳播雙方必須面對面傳播而限制了傳播距離,此外,口語時代人類的信息儲存方式主要依賴于人類的記憶力,因此信息儲存的能力有限。
文字的產生則給口語傳播帶來了沖擊,人們可以將文字記錄于傳播載體之上,讓信息能夠實現長時間、遠距離的傳播。文字儲存了人類的集體記憶,它將口語時代所無法傳播的信息記錄于傳播載體中,這種信息的傳播不再受到時空的限制。這種信息儲存和傳播方式的變革給口語時代帶來了沖擊,生活于口語時代的人們抵觸文字,像蘇格拉底一生述而不著。
文字時代的另一個特征是其神圣性的確立。文字作為一種新傳播方式出現之初,只是由少數貴族階層所掌握,書寫成為一種壟斷資源,精英化成為了世界的主調。在這個時代,專制主義和絕對權威成為主調,帝國、強權是政治生活的代名詞。文字時代的壟斷給教會、國王、貴族的生活帶來了一種神秘性,由于文字傳播依賴于對文字的掌握,這種神秘性意味著絕對權威的樹立。
印刷術的發明,使文字的大規模傳播成為可能,知識從精英階層轉向大眾普及,印刷機的誕生更是帶來了西方社會的宗教革命,新教依賴于印刷機的傳播而迅速發展壯大,因此,印刷術是歐洲中世紀和近代過渡時期最重要的發明。印刷術的普及,縮小了精英和平民的差距,文字時代精英化的趨勢開始消逝,書籍的傳播及識字率的提高帶來公共知識的產生。
相較于文字時代,印刷時代強調的是一種科學和理性的思想,這是一個法治建立的時代,訴諸法律和民主的國家政治取代了專制政權。同時,教會、國王、貴族也不再是權威的象征,科學家、思想家和知識分子成為社會主流代表,思想的交流和包容成為主流,訴諸理性和線性的思維。在德布雷的觀點下,印刷機與現代世界的誕生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伊麗莎白·愛森斯坦則把印刷機看作是早期歐洲的變革動因,是早期近代歐洲宗教改革的重要工具。
印刷術帶來識字率的提高,文化的普及不再主要依賴于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而可以通過自我閱讀來實現,在這種獨立學習中,自我反省的個體意識開始誕生,人們進行理性化的思考,理性思維的建立成為趨勢。
電話、廣播、電視、電影的發明,將傳播帶入了一個新的時代,聲音、圖像的跨時空傳播,對實在對象的擬像化傳播成為可能。德布雷認為,圖像域的傳播意味著視覺化信息對人類身體感性和綜合感知系統的征用,這種感性系統的征用意味著印刷時代所構筑的訴諸線性、理性的思維將被感性思維所取代。
隨著電影、電視等技術的發展,聲音、圖像的跨時空傳播使得人們形成“不在場的在場”,媒介將不同物質場地的人們連接進一個相同的媒介場域之中,人們是擬像化的在場,圖像成為傳播的主流,擬像取代了真實。圖像域帶來了大眾娛樂的工業化,娛樂工業成為主流,明星、公眾人物成為意見領袖,人們淪為消費主義和享樂主義的產物。視聽媒介補償了文字傳播缺乏的臨場感、真實感,通過圖像、視頻、音頻的傳播,視聽媒介給人們提供了“不在場的在場”的條件。
圖像域的媒介環境中,信息傳播碎片化,不再是一種線性閱讀,而在非線性化地獲取信息,人們追求的是當下享樂,伴隨的是無目的地瀏覽圖像信息。在視聽時代,圖像作為主要的媒介接觸形式,生產的是可觀賞性的信息,“顏值即正義”“景觀社會”成為一種趨勢。人們追求的是可觀賞性強的信息,奇觀化成為一種主流追求,人們傾向于接觸與主觀情感貼合度高的信息,在這種趨勢下,感性取代了理性,圖像取代了真理。
隨著互聯網技術的普及,我們處于一個新的被稱作“數字域”的媒介域中,這是一個二維碼的、形象的和符號的世界,所有的信息都可以被編碼,甚至于人也只是這個編碼世界的一個數字符號。在這個數字域之中,人們不再說“我們”,而是說“我”,這是一種個人主義的推動。傳播方式的轉變也開始出現,視聽時代的大眾傳媒開始衰落,而以個人為中心的自媒體傳播開始成為主流,隨著自媒體影響力的擴大,大眾傳媒業開始面臨壓力。人們可以利用手機、手提電腦等移動終端發表自己的意見,這些意見與其他人的意見具有同等重要的價值。在數字域的影響之下,制度性的產物開始消逝,而個體性的東西則越來越多,這種數字技術的創新能夠修正權力關系,它將權力賦權進行重新定義,傳播開始“去制度化”。
媒介域轉型是以新技術的發展為根源,這種轉型不僅僅是技術的更新,也是一種意識形態的轉型、一種權力的更迭、一種社會制度的轉變。媒介域轉型影響了當前社會的制度根基,它將前一個時代的制度刨根而去,建立屬于新時代的制度基礎。這種媒介域轉型帶來的社會變革必然會對教育產生影響。
德布雷認為,每個時代的媒介域都可能混雜著不同的技術載體,而維持記憶的技術手段是第一位的,人類的思想活動不能脫離當時的媒介技術的記錄、傳遞和儲存。自口語時代以來,教育就是一種記憶的喚醒,在那個沒有文字、沒有教具的時代,教育的主要目的就在于喚醒存在人記憶中的知識。文字的產生,以及印刷機、電視機、計算機等各種傳播新技術的出現,帶來了新的教育理念和教育觀念,這種觀念的轉變與媒介域的轉型密切相關。
文字作為一種媒介,在其產生以前,人們通過言語溝通、面對面的交流獲取知識與直接經驗,而文字產生后,人們不再追求直接經驗的獲取。通過閱讀文字,人們可以學習獲取知識,然而這種知識的獲取是通過文字作為媒介而獲取的間接經驗,這種教育方式缺少了對現實世界的接觸,使學習者的直接經驗獲取逐漸喪失,不再與真實接觸,成為文字的“傀儡”。文字作為一種符號,削弱了人們通過感官獲取知識的能力,它將知識通過冰冷的符號載體傳輸到人類大腦中。在蘇格拉底看來,文字拉大了人與人之間心靈與心靈直接對話的距離,文字只能讓人抵達形似的真實,而不能達到真實本身,這就是文字的“毒性”。
文字的發明使書寫成為一種壟斷資源,精英化的神諭話語壟斷了世界觀,絕對權威成為主流話語,因此,文字時代的教育者和學習者之間的關系是一種權威的介質,教育者具有絕對的權威,學習者不能挑戰這種權威,在這種教育理念下,學習者被教育要臣服于統治對象。在文字時代,文字的使用權僅掌握在少數統治階級手中,教育的目的在于鞏固統治階級在社會中的地位,這種教育最終造成了階級的固化和階級矛盾的加深。文字的傳播范圍小也意味著統治階級的神秘性,在社會中,統治階級具有絕對權威,受教育是為了成為統治階級的一部分,是為了獲取、繼承權威。
印刷術的發明使書寫文化得以大規模廉價復制,知識和觀念從精英壟斷走向大眾普及,書寫和閱讀成為越來越平民化和世俗化的活動,新型學者也隨之出現,開放知識、公共知識得以產生,這是一個科學和理性、法治和民主得以發展的時代。在印刷時代,理性的、線性的思維方式開始流行,普世性價值觀的出現以及未來導向理念的產生,使得人們相信“未來更美好”。在這種時代背景影響之下,教育開始追求一種公平、理性、科學的教育理念。
在這個時代,權威的持有者不再是統治階級和貴族,科學家、思想家、知識分子和職業化的專業人士成為社會權威的象征,他們由于有更高的文化水平而被人們追崇,科學體系得以建立。在這個時代影響下,一些知名教育家開始探索他們認為符合時代發展的教育方式,一系列教育理論得以產生,他們所追求的是理性判斷下的教育理論,一種符合科學體系的教育體系。在書寫域發展進程中,教育理念是向著科學化、理性化的發展方向前進,這種教育方式旨在培養一種“理性主體”,培養具有獨立自我意識的“公民”,他們不再服務于統治階級。教育追求整個社會的發展進步,社會共識得以產生,而教育就要使這種社會共識普及,教育追求普世化的發展。
電子化視聽技術的發明讓實在的擬像化成為可能,圖像作為一種符號成為傳播的主流,主宰了傳播規則,擬像取代對象。在視聽時代,娛樂成為一種工業化的生產方式,人們不會像閱讀那樣邏輯性、線性地獲取信息,而是在碎片化、非線性地獲取信息,這種方式使人們不能獲取完整的知識體系,只能獲取整體性的知識框架。教育不能像印刷時代那樣建立完整的體系,而只能匆匆構建整體的知識外框,讓學習者不至于落后于視聽時代廣泛的知識需求量。
在圖像域的主導下,當下導向成為主流,無目的、被動性地獲取信息已經非常普遍,這種時代趨勢使教育難以培養一個理性主體,教育的無目的性開始凸顯。教育無處不在,學校教育中系統化的教育方式已經不能滿足時代的需求,這使得學校教育受到巨大的沖擊,“學校消亡論”“非學校論”出現。在視聽時代,消費主義、享樂主義成為主流,人們追求感性、“顏值”、奇觀,這些思維方式的轉變都是“學校消亡論”出現的重要社會基礎。西方學者伊利奇認為,現代社會不斷追求消費,致使現代文明出現危機,然而現行的學校制度卻助長了消費主義的發展,這加劇了社會的非人性化危機。
“學校消亡論”的出現,是文字域向圖像域發展過程中所面臨的重要問題,這種問題的出現,是媒介域轉型帶來的影響。學校是一個特殊的社會,在學校里,學生可以獲取系統化的知識,然而消費主義、享樂主義、當下導向的理念對學校造成了種種影響。
互聯網發展至今,與“邏各斯域”相比,完全是一種反權威、反規則的信息流動方式。在網絡時代,個體可以通過移動終端獲取信息、發表意見,各個主體散布于世界各地,全球化的理念開始被學界關注。在數字域之下,所有的知識都是編碼的一部分,只要你有一定的解碼能力,就能夠獲取你想要的信息與知識。受這種傳播方式轉變的影響,教師不再是知識的象征,每個人都需要通過網絡獲取信息與知識,能夠掌握新的傳播技術的人成為社會的支柱力量,而年輕人由于掌握新知識的能力比年長者更快,他們更能夠成為信息傳播的主宰者。
在教育領域,這種新技術掌握能力的錯位帶來了教育理念的徹底性顛覆,自學能力、個體學習成為教育的主流方式。通過網絡的編碼符號獲取知識的方式,使得制度化的學校教育成為過去式,作為個體的學習者很少接觸到制度化的培養,傳播的“去制度化”帶來了受教育者思想觀念的“去制度化”,他們不再受到權威的束縛。此外,一種技術創新會修正權力關系,對新技術接受程度高、接受能力強的人成為新的“權力中心”“意見領袖”,這種傳播方式的修正,不僅是國家與公民之間的關系,也修正了代與代之間的代際關系。因此,網絡時代的教育帶來的必然是“去制度化”理念的發展,個體由于掌握新的技術而成為“權力中心”,但是這種“權力中心”并不等同于文字時代的絕對權威,反而是一種學習能力的象征。
媒介域轉型帶來的社會影響存在于各個方面,其在教育領域產生的影響是相互的,媒介域轉型帶來教育的變革發展,同時,教育的變革發展也帶來了新的理念,催生了新的傳播技術,推動了媒介域進一步轉型。這種影響的相互性需要更多的理論去研究,本文只是在德布雷媒介學影響下的一篇淺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