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雅瓊
日本系列電影《小森林》改編自日本漫畫家五十嵐大介所著的同名漫畫。影片以大自然環繞的日本東北山村為舞臺,講述了主人公市子從都市回到鄉村,靠手作手耕過著自給自足的田園生活,在美食中追憶往昔,思索未來,找尋人生意義的故事。《小森林》分為春、夏、秋、冬四個篇章,以獨特的美食視角展現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充分體現出日本人“自然崇拜”“萬物有靈”的傳統自然觀,同時還通過對食物的季節性呈現與烹飪的說明性敘事表達日本人“順時而食”的季節意識。
電影《小森林》作為日本當代社會與文化的產物,無論是畫面構圖還是敘事手法,都彰顯著日本人的傳統自然觀念,但是對于這一方面的研究頗少。本文從影片背景的設定、故事內涵的深入挖掘、畫面鏡頭的構成等方面入手,分析電影如詩如畫的鏡頭表達中所體現的日本民族的自然意識。
電影《小森林》的拍攝地點小森位于日本巖手縣,是一個群山環繞、水汽充盈的鄉村。影片以小森一年四季的自然場景為敘事背景,每個季節開篇都會向觀眾重新介紹小森的地理位置及生活概況,女主人公日常生活的影像化表達、充滿生活氣息的平淡臺詞和非戲劇性的故事沖突讓電影呈現出“日常生活審美化”的特征。有學者指出:“‘生活流’或者說‘日常系’是日本電影文化歷史流脈中最具典型的美學形態,也是東方美學尊重自然、親近生活、強調主體性存在與生命觀照。”在力圖去虛構化的同時,聚焦于優美自然風光的紀實性長鏡頭賦予影片詩意化的鏡像表達,從而滿足觀眾對具有詩性色彩的田園生活的想象與憧憬。大自然景象構成影片的主要視覺元素,森林、溪流、原野、雪地等自然場景為電影奠定了清新明媚的主基調,充分體現出對自然的尊重與崇敬。在日本傳統的宗教意識中占據神性地位的并非神靈,而是自然。對大自然的敬若神明直接反映在日本人濃郁的森林崇拜意識當中。日本列島四面環海,屬于溫帶季風性氣候,季風帶來的濕潤的海洋水汽形成充沛的降水,造就了被豐富的植被覆蓋的地表面貌,森林覆蓋率接近70%。富饒的森林資源孕育了生靈,被日本人視為靈性之地。遠古時期,日本人的祖先生活在森林之中,森林為其提供了庇護的場所和生存的物資,滿足他們生存的所有需求。因此,對森林的敬畏與感恩、依賴、崇拜數千年來一直流淌于大和民族的血液之中。
龐大、幽深的森林帶有神秘、封閉的特征,具有與世隔絕的烏托邦性質,而電影故事發生的地點——小森,也是一個森林茂密、動植物種類眾多的世外桃源,其實是一個縮小版的森林系統。小森保留著日本傳統鄉村生活場景“里山”這一生活模式,里山是指“因與人類群落相連,受人類活動影響而形成的獨特的植被生態系統”。人與自然在“里山”這種特殊的生態系統中互通共處、和諧共生,影片和四季對應的四個部分都以相同的臺詞作為開場白,畫面則是女主角市子在山路間騎自行車,以遠景長鏡頭展示小森一年四個季節的不同自然風光,體現出與萬物交融共生、天人合一的審美主題。
小森的原始、封閉帶有濃郁的森林特征,也決定了女主角市子自給自足的生活方式。市子的諸多食材,諸如蕨菜、榛果、板栗,基本都是從森林里采摘來的。女主人公每次吃完前,都要先雙手合十,說一句:“我開動了。”這句話更為直白的翻譯應該是“我接受了您的饋贈了,感謝您”。這個反復出現的鏡頭表現出日本人對于大自然所饋贈的食物極高的尊敬。眾所周知,日本是一個狹長的島國,資源十分稀缺,他們對來之不易的食物無比珍視。飯前這句簡單的禱告讓吃飯變得十分具有儀式感,也體現了深入日本人骨髓中的對大自然饋贈的感恩之情。
小森的居民與動植物和諧共生的關系亦體現了日本人的自然意識中萬物有靈的古老觀念。日本人相信,無論是日月星辰還是山川草木、鳥獸蟲魚,皆有靈性。作為人類族群世代寓居的小森反而成為了影片主角,而人的存在感卻被弱化了,和動物一樣作為大自然平等共生的子女一起出現于銀幕上,人與自然呈現出交流、交融、共生的和諧關系。
人與動物共同在小森生活,偶爾會侵犯到彼此的生存空間,但影片卻讓主人公以一種關切的口吻消解人與動物之間的沖突,從而體現出小森的人們對大自然的充分尊重。住所附近的沼澤在夜晚會變得干涸,成為野獸們走過來的路,有時候熊也會過來造訪人的屋子,村里的大媽說,不知道它是不是想去后院吃李子,而市子則關心熊是否受傷了。電影給許多生活于小森的小動物特寫鏡頭,賦予鏡頭畫面靈性與活潑的審美特色。
女主人公市子對田里瘋狂生長的節節草產生抱怨,市子的好友裕太卻如此回答:“給它們創造生長環境的是我們人類自己,只知開林墾荒,在這之前的繩文時代,基本沒有適合節節草生長的環境,現在說它是雜草,在當時可能是珍貴的食材。節節草作為宣告春天來臨的大自然珍寶,遠古的祖先們一定很珍視它們的到來。正如有句話說‘大地微弱生靈,剛毅朝向天際’。”畫面由兩人交談的場景切換到了一片朝天生長的節節草。裕太的話代表的是小森居民共有的意識:在小森,人并不是主角,也不具備支配和統治萬物的權力,人只能靠自己的勤奮與毅力合理利用自然規律,有限度地使用自然資源。
影片賦予許多動植物特寫鏡頭,讓這些自然界的生靈也有了角色感,并將人類的生活包納進一個更加巨大的自然生命群落。日本人在生活中對自然奉若神明,人有性情,萬物亦性靈,人與各種動植物平等和諧地共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世間一切生活方式都是由自然規律來決定的,人與人之間講求彼此尊重,人和自然界的萬物之間的關系也是如此,以尊重取代統治,以共生取代占有。
日本人對四季流轉、季節變換具有敏銳的洞察力,對季節變換而引起的草木枯榮也有著幽微纖細的感受力,因此對食材的季節性意味有著細膩的關切。由四季變遷引發的感受在日本文學中有很強烈的體現,日本和歌與俳句中就有不少關于對四季流轉的描寫和感慨,如“春花秋月杜娟夏,白雪皚皚寒意加”“梅香月色似舊否,春月無言映衣袖”等詩句。日本江戶時代的俳句大師松尾芭蕉也曾在《笈之小文》中歌頌四時:“風雅者,順隨造化,以四時為友。”在日本電影中,“四季”意識的體現更是十分普遍,例如是枝裕和導演的代表作《海街日記》即以四季作為故事發展的時間線索。在《小森林》電影里,同樣是通過小森一年四季的變化,把不同的時間融入相同的空間,變成了四個空間環境,主要人物貫穿其中,形成敘事連貫性。四季流轉的季節意識首先體現為對食材原味的追求。影片中一大亮點就在于制作美食之前會先交代食材的來源,制作菜肴的食材基本都是由市子親自耕種采摘的。電影里市子對食材的處理并不復雜,最大程度地保留食物的原味,并且在烹飪過程中,用特寫鏡頭虛化背景,放大食物主體,從而突出食物的色香味,讓人隔著屏幕也能感覺到呼之欲出的生活氣息。
季節意識不僅體現在對食材原味的追求上,還在于對食材的季節性的追求。食物所呈現的季節色彩呼應了《小森林》影片中春夏秋冬的主題,也反映了日本人對色彩的鐘愛。《小森林》的拍攝鏡頭里融入了諸多以色彩為季節元素的畫面,亦是日本傳統自然意識里對自然色彩的喜愛的生動體現。影片用了大量的長鏡頭、空鏡頭來表現小森一年四季的美景:春日的小森林冰消雪融,泉水叮咚,綠樹與山櫻花在藍天白云的背景中,將畫面一分為二;夏日的小森林遍地透綠,風聲細語,滿袖都是田野泥土的芬芳;秋天是紅火的霜色;冬日則是一片白雪皚皚的素景。整部影片中幾乎沒有黑夜的鏡頭,視線全都聚焦在白天,整體畫面給人一種色彩鮮明、活潑之感。一年四季有其對應的時蔬瓜果,食材是強烈的季節感的體現:春日是爽脆的蕨菜根、冬花味噌湯,夏日是清爽的酸酒釀、酸甜的胡頹子果醬,秋天是可口的通草果、甜糯的糖煮板栗,冬日是暖烘烘的烤紅薯、凍蘿卜燉菜……凡此種種,令人目不暇接。每一種食物都深刻體現了對食物所展現的季節性的追求。女主人公還利用雪天制作凍蘿卜干、納豆團子的鏡頭;水氣氤氳的夏天,市子則利用屋內生爐子的高溫和空氣中的高濕度發酵面團、制作面包。影片中對食材的制作、利用與保存都是在順應其地理環境的特性,更生動地體現了人只有融入到環境里才能獲得更優質的生存狀態的自然觀念。
影片最后,女主人公市子再次從城市回歸鄉野。她希望能擺脫當初回到小森的逃避心態,以虔誠的態度再次回到這里,這樣才是對這片土地最大的尊重。由此,市子完成了從一個小森的離鄉者向小森的守護者的身份的轉變。溫暖的結局與飽滿的情感讓整部影片所要傳達的價值觀得到了升華,溫馨的鄉情、美麗的鄉土也帶有隱性的召喚話語,喚起觀眾內心的鄉土記憶。
《小森林》系列電影的成功,不僅在于優美的自然風光和溫馨的鄉土家園契合了身處現代都市下對田園生活的心靈召喚,更是由于電影所呈現的自然之美是對日本傳統自然意識的繼承和發揚。它以食物為橋梁,以鄉土生活為背景,將日本傳統的自然觀念不流于表面和形式地進行表達,帶給觀眾漫溢于心的感動的同時,也啟發我們時刻保持對大自然的敬畏之心、與大地萬物和諧共長的自然之道。尤其是在當下,電影所呈現的自然觀念更具有時代性的號召,喚醒并加深了人類對自然的尊重與敬畏。砍伐森林、獵殺動物、排污入河……口腹之欲與征服的貪念使人類時常跨越與大自然和平共處的邊界而犯下種種惡行。生態平衡被破壞之后,人類正在自食其果。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是永恒的主題,影片所體現的自然觀念突出強調,作為大自然的寄居者、受益者的人類應該尊重自然規律、關愛自然變化;對大自然進行索取時,應懷感激之心、敬畏之意;當自然環境遭到破壞時,應有自覺保護的意識。同時在城市化進程、工業化污染愈演愈烈的今天,電影也喚起人們鄉土依戀的意識,呼喚鄉土回歸之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