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字體里的時代強音：逃避凝重

楊葵

今冬極寒的一天，母校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校友會成立，我受邀代表85級參加。輪到我發言時，猶豫片刻，到底沒忍住鬧了個性，放了炮。

會議印有紀念冊，用了一種我認為極盡鄙俗之能事的手書體。我的批評大意是，哪怕再多人都用如此鄙俗的字體，北師大尤其是文學院也絕不該用，因為北師大文學院不僅是漢語言文學研究重鎮，同時還是書法重鎮，可算全國最強書法教育園地了，有啟功、郭預衡、秦永龍等許多書法大家……所以，丟人。

幾句批評打破了會議的一團和氣，場面一時有點尷尬。但我注意到，人人都翻了翻那紀念冊，不止一人無奈地搖頭，算是附和我的意見。

后來友人告知，這一字體大名“漢儀尚巍手書”。仿佛一夜之間，這字體鋪滿大街小巷。前一陣我從宜興坐高鐵回北京，由打住處出來，沿街房地產廣告是它，出租車上廣告是它。高鐵站候車，四處打量一遍，站內廣告、店招都是正常的宋體楷體、低調標致的印刷體，正暗自夸獎宜興到底自古以來弘文重教、倉廩實知禮儀，不料刷身份證進站時，自動開合的擋板上，這字體還是沒把我饒過。到北京出站，像在這字體的展覽廳中穿行。進地鐵站又觸目皆是，如同盡心盡責的哨兵，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好不容易回到家，心想這下總能逃離了吧？且慢，電梯廣告頁面鬼魅再現。

大概形容一下這一字體：無視漢字間架結構均衡，絕大多數筆劃都險象環生、不奇絕死不休;最有特點的是，捺像一把大掃帚，尾巴還長得出奇。單個字看去還好，錯落有致排個版也還湊合，若是整齊豎排一行，會有蚯蚓爬行即視感;筆劃常加以飛白特效，飛得收不住，筆劃末尾處如雜草叢生，毛兒全炸開著……

在微博和朋友圈求教，有少數一些人表示喜歡，喜歡的一個共同理由是：這字體有力量。有趣的是，持此意見的人同時也說了：這字體不漂亮，但適合做大標題。

還有人分享了一篇介紹這字體設計者的網文，題目叫作《他是字體界的周杰倫，每100個人就有99人見過他的手寫體》。文中如此總結這一字體：“將狂放、張揚、宣泄的情緒融入文字，給了可以在這個時代釋放的最強音（也給了設計師排版不用帶腦子的機會）。”括號里這句特別耐人尋味，這字體流行到如此程度，當然是大大小小的設計師們共同努力的結果。

這段總結其實挺到位，狂放、張揚、宣泄，確是這時代審美的最強音。錢鍾書在他的名篇“詩可以怨”里曾經引經據典，解析歡愉之辭和窮愁之音，文中說：“樂的特征是發散、輕揚，而憂的特征是凝聚、滯重。”這個時代，流行趨勢是發散的、輕揚的——甚至可以進一步說成是散的、輕的;而凝聚、滯重令人逃避——也可以說是逃避凝重。

可是，就在錢鍾書這篇文章中，他還引用了西方文豪歌德的一個比喻：“快樂是圓球型的，愁苦是多角物體形。”當今最流行的字體，每個字都有張牙舞爪之勢，更像是多角形，這么說來又不太符合啊？不過，再細一想也對，缺什么補什么，眾人狂放、張揚、宣泄為啥呀？正是因為每時每刻包裹著他們的都是愁苦啊，所以要逃避，輕了，散了，一瀉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