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吃中理解老舍先生

您只看老舍先生的《駱駝祥子》和《茶館》，不一定能想得到，這么位老北京范兒的先生，其實(shí)是留過洋的。有些先生，可能一輩子都在中國，但舉手投足、遣詞造句，很有西式風(fēng)格。老舍先生是正經(jīng)去過英國的，但地道的北京話一世不忘。其筆下吃食，也是。“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風(fēng)景、味道，和賣酸梅湯、杏兒茶的吆喝的聲音，我全熟悉。一閉眼，我的北平就完整地像一張彩色鮮明的圖畫浮立在我的心中。”

像《駱駝祥子》里，祥子是車夫。祥子攢了三年的錢，買了第一輛車;過于高興，遂將買車日定為自己的生日。為了過這個大日子，頭一個買賣必須拉個穿得體面的人，然后，應(yīng)當(dāng)在最好的飯攤上吃頓飯，比如熱燒餅夾爆羊肉。

祥子被捉了壯丁，逃回來，一段到橋頭吃老豆腐的描寫極精彩：醋，醬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熱的雪白的豆腐一燙，發(fā)出頂香美的味兒，香得使祥子要閉住氣;捧著碗，看著深綠的韭菜末兒，他的手不住地哆嗦。吃了一口，豆腐在身體里燙開一條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兩小勺辣椒油。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濕透了褲腰。他半閉著眼，把碗遞出去：“再來一碗。”這一碗滾燙的豆腐，就把祥子救活了。

祥子重新開始拉車，依然拼命。后頭祥子被算計(jì)，丟了差事，到老程家借住。老程請他吃早飯，酬勞他打掃院子，端來兩碗甜漿粥，配了不知多少馬蹄燒餅和小焦油炸鬼——也就是今時今日的油條。這規(guī)格挺高：老北京講究煎餅馃子配砂鍋粳米粥。甜漿粥是粥里加了豆?jié){和糖，更高級了一等。馬蹄燒餅油酥很重，比一般一籮到底的粗燒餅精致得多。

1954年5月，老舍夫婦在自家小院里賞花

1958年盛夏，老舍先生在北京一處荷花池邊小憩

后來祥子半被迫地娶了虎妞，吃上了正經(jīng)飯。虎妞給他做了餾的饅頭，熬白菜加肉丸子，一碟虎皮凍，一碟醬蘿卜——熬白菜極香美。這么頓飯，祥子也承認(rèn)吃著可口、熱火，但是“吃著不香，吃不出汗來”。這一句描寫，精彩極了。

到虎妞死去，祥子墮落了一陣，又決定奮起了，還是先打吃上面找態(tài)度：吃點(diǎn)不好往下咽的東西，作為勤苦耐勞的新生活的開始。于是他買了十個煎包兒，里邊全是白菜幫子，吞了。再之后，他為了慶祝新生活開始，買了個凍結(jié)實(shí)的柿子吃了——很樸實(shí)，但很甜。

小說最后，祥子墮落了，決定不顧以后，只圖現(xiàn)在了。所以他決定：穿著破衣，而把烙餅卷醬肉吃在肚中——到最后，讓祥子覺得扎實(shí)的，也還是烙餅卷醬肉。

從熱燒餅夾爆羊肉開始，到烙餅卷醬肉結(jié)束。中間最好的時候，能吃上虎皮凍、熬白菜、肉丸子。這份貼近人民生活的真實(shí)，是老舍先生筆下極細(xì)致、極了不起的所在。

汪曾祺先生回憶過老舍先生的幾處細(xì)節(jié)，結(jié)合來看，頗為有趣。

他說老舍先生請人吃飯，自己掂配菜，有意叫大家嘗嘗地道的北京風(fēng)味。芥末墩兒極好。有一次還特意訂了盒子菜：火腿、臘鴨、小肚、口條之類的切片，但都很精致。

熬白菜端上來了，老舍先生舉起筷子：“來來來！這才是真正的好東西！”

這句話令人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如果您還記得祥子吃虎妞做的熬白菜的情節(jié)，一定忍不住笑出聲來。

最后一個故事，出于老舍先生的自述。這件事，和他的小說，和他的人，都得湊起來看。

話說抗戰(zhàn)期間，老舍先生在重慶時，很關(guān)愛吳組緗先生養(yǎng)的一頭小花豬。有一天看小花豬生病了，老舍先生關(guān)懷備至，瞎出主意：喂奎寧？吃草藥？最后請了獸醫(yī)來，把豬治好了。老舍先生大喜，就跟吳先生聲明：冬天，得分幾斤臘肉。只是不知道小花豬作何感想？“你明明就是饞我的身子！”

（秋水長天摘自微信公眾號“張佳瑋寫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