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特樂
哐!哐!
昏暗微弱的房間,門被人兩腳踢開了,門口站著兩個模糊的人影,洛措列緩緩抬起頭借著微弱的光線看著進來的人影。
他們旁邊半截的空塑料豆油桶里塞滿了煙頭,整個房間里煙霧繚繞。
幾天了,洛措列、佳達、依日古、烏發除了抽煙,只能干待著,他們也不知道抽了多少盒了,煙氣騰騰的破房里,老鼠以為著火了,全都嚇跑了。
而在這幾天之前——
洛措列、佳達、依日古、烏發坐上部隊式的綠色大卡車,大卡車便于走在林地,從烏魯布鐵獵民鄉到烏爾其漢的溫格圖打獵。坐在車里的四個獵人,興高采烈地一直望著車窗外的林子,對于獵人來說,一看見林子,一切憂愁就消失了。冬日凜冽的風從車的縫隙里擠進來,像調皮的精靈在有限的空間里穿來穿去,仿佛四個獵人的筋骨都舒展開了,很久沒有這樣舒服過了,他們高興極了。
車,快到溫格圖林場,這里幾乎沒有人煙,只有卡車跑在砂土路上嚓嚓地響著,還有冬日的風吹著樹木的聲響。洛措列說,他最喜歡聽風掠著樹木的聲音,仿佛也掠著他的靈魂,那個聲音美妙極了,就像他靈魂的聲音。
大卡車行駛在像蛇一樣彎曲的砂土路上,路邊時不時地跳過小松鼠,幾乎快走到砂土路的盡頭。
老遠他們就看見一輛越野車停在路邊,車邊有三四個人悠閑地抽著煙,快到越野車的時候,那三四個人向他們非常友好地揮著手,他們陽光般的微笑……
在這林子深處也許是車壞了,需要幫助,洛措列四個獵人友好地下了車。他們剛下車,其中三個人身手真快,直奔駕駛室里,迅速地把獵槍收走了。洛措列他們還沒反應過來,就在那一秒鐘的微笑里僵住了……
洛措列他們四人一臉蒙,還沒反應過來,“你們……這是干什么?”
這時,那三個森林警察瞬間變臉啦!惡狠狠地說:“你們不是已經放下獵槍了嗎?怎么還打獵呢?你們現在的行為已經構成偷獵了。”
聽到“偷獵”這兩字時,四位獵人頓時驚呆了,臉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下似的火辣辣地發燙。
這種危言聳聽的話語,使他們很震驚,戳中了四位獵人緊繃的神經,他們驚詫良久。
你們是偷獵者。
刺耳的聲音回響在山林里,也回響在他們的身體里……
幾個獵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洛措列那一刻的想法——真想把這幫野豬蹄揍個半死,幾個月起不來。洛措列四方臉,眼眸呈淡灰色,眼睛很亮,鼻梁高,中等個兒。
旋即,洛措列惡狠狠地挪動目光,打量著這幾位抓他的森林警察,淡灰色的眼眸中流露出憤怒。冬日的陽光很刺眼,蒼白的雪地上散發著光暈,洛措列那獵人堅毅的臉龐出現了短暫的恍惚。
四位獵人還沒來得及聞那久違了的荒草的氣息,和那落在林地上被風吹過的、沉醉了的雪花的氣息,就被抓走了。
洛措列他們被送到烏爾其漢溫格圖林場,被硬塞進一個破舊的磚瓦房里。房間零亂不堪,只有長長的一鋪床,墻上的白灰已經很黑很破舊了,給人一種壓抑感。
四個獵人心情非常低落,只能看著窗外灰暗的天色出神……
那個肥胖的、鼻子朝天的,像干部模樣的森林警察,剛開始的時候還給四位獵人講“生態”知識。
好像大興安嶺的“生態”不平衡,都是被我們幾千個鄂倫春人破壞了似的。
四位獵人漢語說不好,心不在焉,默默地看著他朝上的鼻孔抽煙。
洛措列表情復雜地看著那個肥胖的警察說:“你們地……漢族人,春末下了第一場雨,田地也翻了身子,正適合種地。我們鄂倫春人也一樣,立冬,第一場雪之后,這時節,野豬起群的時候,正是打獵的好時候。冬日,雪花飄下來時,不摸獵槍,雙手就癢癢得難受……”之后,他把雙手相互揉搓著,急促、粗糙的揉搓聲里,散發出他摸過獵槍的氣味,樹木的氣味,不遠處犴的氣味……
當最后的老鼠從破房里慌亂的逃跑聲傳入依日古耳朵里時,他淺淺地笑了。
依日古特煩這個肥胖的警察,說話的聲音像抹了油,每次一張嘴說話,那個聲音就在破房的空間里滑來滑去,讓他糾結,油嘴滑舌的,都能把飛在林子里的“飛龍鳥”哄下來。
他心想了,從小沒人對他講什么“生態”知識,對于自然的敬仰是天生的,都在骨子里呢。
從他爺爺的爺爺,奶奶的奶奶,在大興安嶺狩獵,從沒出過森林大火,也沒有亂砍木頭。我們從心底里敬仰樹木,尤其是松樹,在族人心里,像神靈一樣存在。而在你們的眼里,林子里的樹木就是錢。
鼻子朝上的警察再也不來講“生態”知識了。
傍晚時分,烏發情緒很低落,默默地流著淚。
哭啥呀你,洛措列問。
我想我阿爸了,烏發帶著哭腔說。
烏發中等個兒,打獵物一槍一個。有一年,生產隊讓烏發打掉隊里的一頭牛,這個牛已經很老很老了,牙齒也掉沒了,吃草都費勁兒。那個老牛在遠處靜靜地站著,烏發用了五發子彈才干掉它。
為此,人們都叫他烏發。
依日古撲哧一笑說,你都多大的人了,還想你阿爸。
烏發帶著哭腔說,你們還記得很多年前,我們那兒來了一群開發林子的人嗎?砍伐活著的木頭,還大聲喊“順山倒”嗎?
知道,依日古說。初秋,野鹿結群的時節,我阿爸去林子里祈求“白那查”,聽見林子里砍樹木的人們大聲喊“順山倒”,把我阿爸嚇壞了,“順山倒”是什么東西。即刻,一棵有三四十年的松樹活生生地被砍掉了,阿爸心疼得流下了眼淚,淚流滿面地回家了。我嬤嬤(媽媽)以為出啥事了呢,問老頭子,發生什么事了,阿爸仿佛沒聽見一樣,淚水像斷了線似的流著……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阿爸的眼淚。
阿爸邊流淚邊問我,什么叫“順山倒”……
其實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什么叫“順山倒”。又說,那棵活著的松樹倒下的時候,他們居然那么高興,心也不疼,心可真硬啊!
阿爸說,我們的族人,如果真的需要活著的大樹,砍了幾下之后,首先找到樹木的生命源,順著樹木的生命源推倒它,推倒的時候不能大聲喧嘩,靜默而又莊嚴地、慢慢地推倒它,因為樹木也是活著的生命。我們鄂倫春人不會把年輕的樹木當錢花。
那個冰冷的聲音,又在四位獵人的耳邊回響著。
你們不是已經放下獵槍了嗎?怎么還偷獵呢?
刺耳的聲音,久久地回響在他們的身體里……
一待就是十二天,漫長又枯燥的日子,真的很難熬,仿佛過了幾個世紀……
洛措列吸了渾濁的空氣,起身走到門口,對烏發說:“這兩個野豬蹄兒來了,我要走到他倆的身后,像孩子們跳的蹦迪一樣,使勁兒蹦在他倆的影子上,我蹦的時候,你們會聽見咔嚓的聲響,他倆的靈魂就會崩裂。”(鄂倫春人的影子,極奇尊貴,任誰都不能隨意踐踏,侵犯了他們的影子,就等于褻瀆了他們的靈魂)看著進來的模糊的兩個人,他想走到他們的背影里,使勁踹他們倆的影子,把這倆人的影子踹碎了,踢到碎片為止,直到倆人的靈魂疼痛得讓他們的骨頭扭曲了為止,但他終究沒這么做。
進來的人戲謔地說,這都小半個月了,你們該回去了,這是你們的獵槍,還有……罰你們一人一萬元。
森林警察說話太氣人了,好像我們情愿住這個破舊的房子似的,還罰我們一人一萬元,簡直欺人太甚了,烏發想上去狠狠地揍這兩個人。
洛措列拽住他說,獵槍。
“獵槍”兩個字牽動了他們心里深處的痛。這幾人太損了,把他們的槍管擰歪了,這槍就不能用了。洛措列見到獵槍的槍管徹底被擰歪了,身子狠狠一顫,險些摔倒!四個獵人鼻子一酸,眼眶中布滿了淚水,生為獵人的他們有著堅強的心,任何情況下也不會輕意流下一滴淚水,但此時此刻,他們都忍不住嗚嗚嗚地哭起來了。洛措列他們輕輕地撫摸著槍管被擰歪的獵槍,動作很慢,仿佛在撫摸著自己心愛的妻子。
獵人三樣東西不能借:獵槍、獵馬、獵刀。
我曾經說過,我們從烏努古圖那條路過來,就不會碰見這些野豬蹄,洛措列大聲說著,但聲音有些顫抖,身上彌漫著濃烈的殺氣。
佳達細高的個兒,他的長相酷似秋季的柞樹,說話的語氣仿佛是柞樹皮一片一片的落下,墜落的聲音很有彈性。
佳達嘆了口氣,聲音嘶啞地說,語氣中充斥著惋惜,同時,又很疑惑,這幾個野豬蹄怎么知道我們出獵的行程?其實,那輛越野車早已等候多時了,等待他們的到來。
那冰冷的聲音一直在四個獵人的耳邊回響著,你們不是已經放下獵槍了嗎?徹底不打獵了,怎么還偷獵呢?
刺耳的聲音回響在山谷里,也久久地回響在他們的身體里……
現在我們是賊了,地地道道的賊。
依日古,個子很高,有些木訥,頂尖的莫日根(獵人),他說話的聲音在陽光下散開,散發著木頭色。
這時,平時很少言語的依日古氣哄哄地說,我們不是賊,真正的賊是他們。依日古對著洛措列他們說,讓我們放下獵槍之后,不也還有其他民族用套子套獵物嗎?在這片林子里,犴、野鹿不多了。
現在他們不用套子套了,烏發說。他們用電,把電瓶變高壓,把犴和野鹿活活電死了,多殘忍呢!
野鹿基本上絕跡了,綽爾、柴河林區野鹿絕跡了,犴也不多了。
他們太能偽善自己了,還說我們是偷獵者,還隱瞞自己,太能裝了,洛措列說。
我們可是親眼目睹了那些真正的偷獵者用藥物毒死野鹿和犴,他們陰毒地把“藥物”放在鹽堿坑里,野鹿和犴喜好舔食“鹽堿”,野鹿永遠不會知道那個“鹽堿坑”里放了毒害它們的藥。
對于野鹿和犴來說,它們賴以生息的林子成了屠場,這些人的做法太讓人恐怖了,他們的手段慘不忍睹。
那種藥物讓野鹿和犴慢慢死去的樣子,真的不忍看下去,這種慘忍的手段,對犴、野鹿的打擊是滅絕性的。
依日古年紀大,他經歷了族人下山定居,第一次住進土房,第一次穿柔軟的土布衣,包括禁獵,一切都是他親身經歷所感受過的,但是他想不通。我們放下獵槍,為了生態,可其他人不還用套子套獵物,用藥物毒死犴和野鹿的嗎?
我是在狩獵家庭中長大的,從小就學打獵,努力地學打獵,我的童年是與林子的樹木們一起玩耍長大的,沒有樹木葉子我沒法呼吸。我們打獵在別人的眼中可能是代表殺戮、血腥、殘忍,在族人的心中,狩獵是神圣的、喜悅的和充滿希望的。狩獵活動是族人的衣食來源,獸肉是主要的食物,獸皮是服裝鞋帽的主要來源。
獵人打獵遵循著代代傳承的自然道德法則,交配期的野獸不打,懷孕和帶崽兒的不打。狩獵獲得的獵物進行公平分配,第一先分給無人照料的老人,永遠給最好最柔軟的部位,然后在分給孤兒寡母時一定給肉最多的部分。
洛措列是在正午時分到家的,賢惠的媳婦看見丈夫憂愁不安的樣子,問安之后,趕緊給丈夫做他最愛吃的“馬扣魚”魚湯。細鱗魚幾乎被人們用雷管崩沒了,絕跡了,二十多年之后,河里又有了新型的魚群呼啦啦地來了,當地人叫它“馬扣魚”,口感好,味道很特別。
酒菜端上來,她看見丈夫滿臉憂愁,就像森林中的松樹必須用大雨滴瀝才能滌除污垢似的,丈夫必須喝上幾天幾夜,要不心中的憋屈沒法釋放。
猛喝了幾天酒,發泄過之后,他就喜歡上看動畫片了,每天和小孫子一起看《熊出沒》。那個“熊大”,他特崇拜,現在看動畫片是愜意的生活,傍晚那些林子里的一棵棵樹們,正感受霧的輕輕吟唱。那是過去的往事了,他現在不理會溫格圖的警察對他們的評價,現在的人們太過于復雜,動畫片里的“熊大”住的森林才是他最感興趣最舒暢的地方。
這個習慣是他這次狩獵回來養成的,電視早就進入了他的生活,電視劇里的人們都油嘴滑舌,讓他目不暇接,動畫片卻單純、生動,還有他最喜歡的《熊出沒》。
藍天白云下,白樺樹的葉子在微風吹動下沙拉拉地響,風景美得令人心動,一棵棵年輕的松樹悠悠地站向遠方,遠處卻有著“光頭強”一雙貪婪的眼睛在注視著它們,或許是因為年輕的樹木陶醉在美妙的風景中,絲毫沒有感覺到死亡正在一步步地靠近。當松樹們意識到危險來臨也沒有辦法,它們也不會跑,逃不過“光頭強”的電鋸。他坐在電視前看著慢慢死去的年輕的松樹們,看得淚流滿面。
妻子很彪悍,罵起人來滿身都是刺兒,每次吵架都把他弄得鼻青臉腫的。他對妻子說,不讓打獵了,真他媽糟透了,我和其他獵人們心靈上遭了殃。略顯呆板的他,真的為打獵癲狂了。人們還天天講生態,講多了就是假的了,就會有一種隱瞞了,不讓打獵的日子,我的靈魂都萎縮了。
冬季來臨的某一天,洛措列做了一個美美的夢,夢見他與許多獵人們出獵了,每位獵人都騎著年輕的褐色獵馬精神抖擻地出發了。褐色獵馬在清晨的陽光下令人欣羨,走過一個山坡又一個山坡,經過茂密的樟子松林和矮矮的榛子林。這時,洛措列的阿爸說,過了這座山的北邊,有一群犴在柞樹林里尋找食物。他們快馬加鞭很快到了那座山的北坡,遠處果真有一群高大的犴在低頭吃草,它們咀嚼著青草,動靜很大,驚擾了在一棵樹下面玩耍的幾只松鼠。看著一群高大的犴愜意地吃著草,松鼠們驚呆了,幾只松鼠便用舌尖攪著嘴,上下牙齒咬緊著,有一股青草的味道散發在林地的空間。
阿爸輕巧地下了馬,同時一種喜悅也跟著下來了。阿爸是老獵人,快速拿起槍,一槍干掉了一頭犴。又一槍打散了一群犴,犴群亂了,向著林子深處快速地奔跑,獵人們從四處追趕著。
五六位獵人獵到二十多頭高大的犴。
回到營地,洛措列去林子里找了些干柴,點了一堆火。其他的獵人,獵到犴,直接在雪地里扒皮,手法很嫻熟,洛措列只能是幫下手。這時,洛措列聽見遠處飄來幽幽的歌聲。誰唱“贊達仁”呢?他四處尋找……
在山頂上,有人坐在樹頂上唱著“贊達仁”,像雕塑一樣坐著。他看清了,那是阿其格查依爾氏族的老薩滿在唱,唱得驚天動地的,洛措列都聽呆了,唱得林子里的樹木都抖了起來,潮潮的聲音把樹木都淋濕了,那潮濕的聲音里都能擠出水來……
早上,洛措列的媳婦是被“贊達仁”聲弄醒的,這么早,誰這么大聲唱呢?
她坐起來聽著,是她丈夫唱呢?“贊達仁”唱得那么有味道,她走到丈夫跟前,使勁用鼻子吸著,聞一聞,這個老家伙什么時候喝的酒,并且還喝這么多,這一聞并沒有酒味兒呀!
丈夫還在睡夢中唱著唱著,諾烏杜,烏日千,烏熱樂杜,艾迷科古南必,阿拉得耶度啦……
這時小兒子也醒了,睡眼朦朧地問,阿爸又喝酒了?媳婦推了推丈夫。嘿,起床了,你把我們都弄醒了,這一早上你咋唱上“贊達仁”了,啥呀這是?
丈夫還在唱,怎么推都醒不了了,媳婦用力掐他的臉這才弄醒了。你,你……干啥,掐我干啥呢?洛措列氣哄哄的,把我那么美妙的夢都攪亂了。這個夢太好了,他都不想醒了,他狠狠地瞪了媳婦一眼。
你把我那么好的夢都攪亂了,太可惜了,他唉聲嘆氣的,坐在那里搓著雙手,不停地相互揉搓著。緩慢的揉搓聲里,散發著夢中老薩滿唱的“贊達仁”,那個唱“贊達仁”的聲音太香太甜了,還有山林的氣息,不遠處的犴咀嚼草的香味。
洛措列他們再次去打獵的舉動很驚艷,他準備了很久。雖說是偷獵,而且已經放下獵槍,但是這個勇敢的舉動很可愛,至少在他媳婦面前,這個瘋狂的舉動很吸引人,其實媳婦很擔憂,因為他絕對不會退縮。
這次偷偷的出獵很特別,不知為什么他心里慌慌的,以至于手心都冒汗了。他又緩慢地搓著雙手,他不由地想起在溫格圖被抓的情景,那個難以忍受的心里的折磨,他覺得那是一種接近死亡的過程,過得很緩慢的,還有那破房里的老鼠們,被他們抽的煙薰得慌亂逃跑的場景,很糟糕,那十幾天里他們沒睡一個安穩覺。
這次出獵太冒險了,他只是太想打獵了,太想走在一棵棵樹跟前了。去大楊樹奎利河上游打獵,還是他們四個人,車剛走到奎利河,還沒走到上游呢。道邊停著212車,和他們不期而遇,一個很胖的森林警察,兩個護林員正等著他們。那個森林警察走過來,表情嚴肅,對他們大發雷霆,你們幾個又去偷獵,他說話的聲音里有股——家養的豬常吃的一種飼料發霉的味道,特別難聞。這個警察傲慢、高大,腦袋歪向一邊,藏藍色的警服勉強地包裹了他軟塌塌的肚子。警察不由分說狠狠地踢了洛措列一腳。
這一腳讓他氣炸了,讓洛措列的靈魂變形了,仿佛腦袋重重地挨了一下。警察上來就沒收了槍,這次出獵,他們就這一支半自動槍。
這誰的半自動槍,警察問?
槍是我的,洛措列說。
警察又狠狠地踢了洛措列一腳。
獵槍都上交了,你哪來的半自動?
旋即,把他塞進212車里,其他三人都放了。
寧靜的冬天,沒有任何征兆,災禍直接從天而降……
洛措列被送到大楊樹鎮的監獄里,這是一個布滿灰塵、很寬敞的屋子,兩鋪大床,中間是過道,有六個犯人。
那幾個犯人,見到他,問他犯什么事了。
不就是打個獵嗎?多大的事兒,他懊惱地說。
你是獵人?幾個犯人很好奇,問這問那。
不就是打個獵嗎?多大的事兒。洛措列反復說著這句話,他腦子很亂,他想不明白祖祖輩輩以打獵為生的民族,打個獵都被抓,那些偷摸電死犴的人咋不抓呢?
過了幾天,那個傲慢的警察提審他,你哪來的半自動獵槍,告訴我們哪來的。
洛措列的聲音喑啞、虛弱,盡管漢語說不好,但他還能聽懂,并且能說出“打獵多大的事兒”。他茫然的目光中,只有一句話——不就是打個獵嗎?多大的事兒。
高大傲慢的警察不無驚訝地說,你只會說這一句話嗎?我問你,半自動槍哪來的,之后用非常嚴厲的目光看著他。
洛措列不再憂慮自己可能招致的審判,幾天了都沒睡好覺,他一副倦態,坐在幾個警察面前,他不感到尷尬和羞愧,不就是打個獵嗎?多大的事兒。
他心里帶著酸楚怨恨地想到,不就是打獵嗎?多大的事兒。他對那個警察說出的那些惡毒的話,都不在乎了。
十二天之后,媳婦接他來了,媳婦說了很多安慰的話,讓他很暖心……
回到家之后,他一句話也不想說,他覺得話說多了真麻煩。
媳婦看出來了,丈夫心里有事,試著問他,還想著監獄的事?
我的半自動槍,他們沒收了,不會再……還給我了。他很惱火。
他對媳婦說,早晚殺了那個傲慢的警察,他把拳頭握得緊緊的,嘎嘣嘎嘣地響著。
媳婦有些擔猶了,說,你去馬場吧!好幾匹馬都病了。
洛措列家有很大的馬場,有156匹馬,那是旗里的,讓他管理。
馬場在奎利河的腹地,柞樹、樺樹林邊上,很大的磚房,他雇了馬倌鄧師父,有五六只獵狗。
回到馬場,見到他日夜思念的“汗血馬”,那是從呼倫貝爾大草原買來的,見到“汗血馬”,他的聲音情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與“汗血馬”說起他打獵被抓的遭遇,說著說著,他竟失控大哭起來。“汗血馬”認真地站在他旁邊洗耳恭聽。他對著“汗血馬”惡狠狠地說,我早晚殺死那個傲慢的警察,不殺也得把他揍個半死,說到這話時,“汗血馬”不停地出汗,不停地出汗,汗水像出血一樣流著。
他不能這樣安靜地忍受別人對他的污蔑,沒有了狩獵的日子,他太孤獨和寂寞了。他現在成了被人唾棄的笑料,他一定要找到那個抓他的警察。
幾天之后,他偷摸下山,到布鐵(烏魯布鐵鎮的民間叫法)也沒回家,開著他的車去大楊樹找那個警察,他心里憋了很久了,一定要找到那個傲慢的警察。
洛措列去他單位找了,說他早就下班了。
他每個傍晚,在警察下班的路上等著,他能確定,通過警察身上那豬飼料發霉的味道,他就能找到他。一個腳步聲走過來了,又有一個腳步聲過來,重重地踩在雪地上,嚓嚓地響著,步履過于沉重,走近一看是賣茶蛋的。
在等待的過程中,他想象著,警察走過來時,他先打斷他的雙腿,警察根本不可能知道,洛措列在暗處等著他,然后把他塞進車里拉到馬場,讓他心愛的“汗血馬”認識認識,并且狠狠地折磨他。
次日,他聽朋友說,那個警察經常去達斡爾人開的酒館,這家小酒館蘇子餅、山丁子餅做得好吃。
早上起床,他就火急火燎地趕去那家酒館,很小的一個酒館,達斡爾族老姐姐很慈祥地問他吃什么。
一瓶白酒,一盤醬牛肉,還有坤比湯,不一會兒年輕的姑娘端來了酒和菜。他慢慢地邊喝酒邊等著,淡灰色的目光里充溢著殺氣,他有一整天的時間,還有明天后天,他就不信那個警察不來吃飯。
到了中午酒館來了許多吃飯的人,那個警察還沒有出現,他焦急地等著。他很失望,這時他已經喝得差不多了,飯館里就剩他自已了。
這時,達斡爾族老姐姐坐到他的飯桌上,說,咱姐倆一起喝酒吧!老姐姐已經看出來了,他在等待他的仇人。那我們邊喝邊聊家常吧!洛措列喝得差不多了,與老姐姐說起他等著的那個警察,并且要殺他,洛措列喝得太多了,他的舌頭硬得都說不出話了,不……就是打個……獵嗎?多……多……大的事兒!
老媽媽耐心地勸著他,你殺人不也償命嗎?你也有妻子和兒女,那個警察也有妻子兒女,你殺了他,完整的兩家都散架子了,這樣兩家的妻兒都在悲痛中度過,你忍心嗎?心能安嗎?人不能這么做人,你殺了人,“騰格熱”(老天爺)都不會原諒你,老媽媽絮絮叨叨地不知說了多少好話,直到洛措列徹底喝醉了睡著了為止。
絡措列睡著之后,那個警察推門進來了,同時一股寒冷的氣息也進來了。老媽媽看見那個警察嚇壞了,趕緊走到警察跟前小聲地說,我們這里啥飯也沒了,你去別家吧!之后拉起警察的手就讓他走,很怕把洛措列弄醒了。
警察看見飯桌上睡覺的洛措列說,這個酒鬼喝多了。還想弄醒他。老媽媽趕緊用身體擋著警察,嚇得心都發顫了說,他……他……剛睡著,別叫醒。之后推著警察走到門口。那個警察無奈地走了。洛措列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早上,在老媽媽酒館的后廂房里。老媽媽見他醒了,問,你醒了?
絡措列說,我怎么睡在這兒?
老媽媽說,你昨天喝多了,怎么叫你都叫不醒,我和老伴兒好不容易把你弄到床上了。
那個警察來了嗎?洛措列問。
沒來,老媽媽的老伴說,那個警察很久沒來了。
他答謝完老媽媽和他的老伴,蔫蔫地回到了馬場。
他對著“汗血馬”說,沒找到那個警察,我只是純樸而簡單的獵人,我是這個世界的局外人,這個時代每個精彩的科技發明,跟我都沒關系,只有在打獵那一刻才是真正的我。說起打獵,洛措列哽住了,沒有絲毫的掩飾,他埋下頭,任憑眼淚順著臉龐流下來。
哭完,他對著“汗血馬”說,禁獵這么久了,我以為自己已經忘掉了,卻一直在心里,在身體里,就像我的血液,但我毫無辦法。他又流下眼淚,想起當年充滿激情的狩獵年代,如今都已不復存在。
老獵人耿直到令人心顫,他并不是傻瓜,他只是想打獵,想做真實的自己。
這時他突然情緒失控,背過“汗血馬”,聲音一度哽咽,掩面大哭。或許,或許在洛措列落淚的那一刻,心里想到的不是他要殺那個警察,而是離他遠去的獵槍和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