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禾
如果說“上班如上墳”的話,那我有時一天就能上好幾十個墳。
我是一名混跡于文博圈的非典型考古民工。從考古項目的申報審批、檢查驗收、成果評估,到考古遺址的保護利用……十幾年的時間就這么周而復始地為考古服務著。
說是非典型,因為我雖然經常下工地,卻也只是在那里看看聽聽說說,大多數時候并沒有拿洛陽鏟踏入考古探方實際操作,更多的是在辦公室默默做好考古管理工作。
總有人會問我:“你們是不是經常挖墓?”并帶著極大的興趣來跟我探討《盜墓筆記》《鬼吹燈》里的細節。說真的,它們與我們真實的工作場景相差十萬八千里。
這些小說著重于考古中的神秘傳說,而我們更關注古人的生存狀態——透過古人用過的物品和留下的遺跡,來洞見他們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同法醫透過追尋案發現場的線索來還原犯罪事實一般。
當然,神秘傳說作為考古的副產品,總是與考古工作如影隨形——當我們揭開隋煬帝墓的真相、打開定陵的地宮,或看到真實的曹操墓時,就能為撲朔迷離的傳說和猜想做一次最好的注解,滿足人們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涼風習習的周日,和朋友結伴到南京城南的高淳訪古探幽,這里有春秋戰國至漢代的固城遺址。
在高淳老街的一處店鋪里,赫然發現一排春秋戰國至漢代的陶罐陶壺,從古樸的造型與紋飾顏色可以看出是真品。見我們的眼光停留在罐子上,梳著背頭、腆著肚子的老板很自信地說:“都是真貨,高淳固城里有很多。”

怎么來的?當地村民挖來的。怎么沒人管?那么大的城址哪管得過來,村民有時種個山芋就有可能挖到文物。在現代社會經濟利益的驅動下,更有人刻意盜掘盜挖,甚至與銷售人員形成了利益鏈。
盜墓自古有之,尤其以厚葬著稱的漢墓,十墓九空。曹操的軍隊經費很大一部分來源于盜墓,那個時候還將盜墓者美其名曰“摸金校尉”。
因為盜墓,時常會發現前代墓葬里出現后代的物品。比如在徐州云龍山麓的一處漢代諸侯王墓的墓室外層,發現了元代盜墓者留下的鐵鍬——歷史也曾記載元代盜墓分子賈胡曾到云龍山麓,對一座漢墓土墩狂挖一通,想必這鐵鍬是他們離開時不小心留在了盜洞中。
還好墓葬整體結構保存完好,墓室棺槨應該仍在,一切將會在接下來逐步深入的考古發掘中揭開謎底。而墓葬里出現的各時代文物,在今天都成了歷史的見證,沒有分別。
看著這些陶罐上清晰的回字紋,簡單的陶器卻在模仿高冷的青銅器紋樣;上面一排黃釉高頸的盤口壺,則是漢代常見的釉陶模樣。好在這些并非什么珍貴文物,一件頂多值幾百塊,否則固城遺址將會千瘡百孔。
很多大型墓葬的考古發掘緣于被盜(對于一些脆弱的文物,現代技術可能還達不到保護的要求。因此文物工作秉持“保護為主、搶救第一”的原則,若非情況緊急,則不輕易發掘大型墓葬),尤其是江蘇的漢墓——宿遷的大青墩漢墓、盱眙的大云山江都王墓、儀征廟山漢墓及其大大小小的陪葬墓等,而徐州的大小山里更是藏著兩漢很多墓葬,盜墓屢禁不止。
徐州位于蘇魯豫皖四省交界之地,民風彪悍,盜墓分子最容易在此地活動,四省流竄作案。邳州、豐縣、沛縣、睢寧,盜墓分子曾經瞄準這里的東漢畫像石墓瘋狂盜掘。
他們不僅掌握了文物埋藏的規律,更有先進的工具——除了盜墓祖師爺發明的洛陽鏟,還有探針、金屬探測儀或遙感工具用來探墓。甚至還曾有在文物行業浸淫多年的工作人員參與盜墓,這些人相當于文物界的內奸和叛徒,他們當然最了解地下文物的埋藏情況及勘探方法,有他們引路,珍貴的文化遺產很快會消失在盜墓分子手中。
著名的漢墓專家W先生在這一帶已經發掘多日。最近,一批墓葬發掘臨近尾聲,暫時放假休整幾天。W先生久居鄉村,清瘦的他幾乎混同于村民,倒不像個教授。他身著一件藏青T恤,下著短褲,趿拉著拖鞋,頭發花白卻梳得清爽。
“最近還喝酒啊?”
“喝啊,天天喝。我住在鄉下,誰管得了我。”
W教授有很多關于喝酒、考古的精彩故事。談起挖過的墓葬及文物,他整個人立刻興致勃勃。挖了一輩子漢墓,他通過一面銅鏡的紋飾和造型,基本就能判斷墓葬的時代。
考古人說白了就如同救火隊員。一旦在工地歷練多年后,就能獨當一面,如同在軍隊大熔爐鍛煉過一樣,可以應付各種復雜局面。
這個地方已經被盜多次了,而縣里的房地產開發項目也即將在這里展開。面對著發掘出來的七十多座墓葬,W教授顯得很無奈——一方面因為發掘出來的墓葬面臨保護問題,需要投入大量人力、財力、物力;另一方面,即將開發的房地產可能意味著墓葬將被全部推平用來建設高樓大廈,基本建設與文物保護之間存在著大量需要協調的問題。
幾十年前,我們這代人大多是因為各種原因被迫進了考古的大門——要么服從調劑,要么因為家庭條件差——考古比較艱苦,很多人是因為有野外補助才動的心,而真正從內心深處熱愛考古的人大概沒幾個。
而現在的年輕人則不同,很多人家庭條件好,更能自由選擇自己的理想。于是有些真心喜歡考古的孩子進入這個專業,親手去探索古代的未知世界。通過挖開一鍬土,打開一座墓,讓歷史活起來,而不只存在于書本和傳說中。
就比如這位美女領隊,來自大城市的她家庭條件不差,可她就喜歡挖土。
她讀完考古研究生后便進了考古所,參加一線的發掘工作,風餐露宿但無怨無悔。
一般考古人在挖遺址時,都會租個遺址周邊的人家住下來,每天來往工地和駐地。可是這個墓葬周邊都成了拆遷工地,人煙稀少。因此美女領隊只好住在離墓葬幾公里外的快捷酒店,每天早晨五點多鐘就開車來到工地。
美女領隊帶著兩個技工挖土,露出了并列的兩個墓。只見十塊石板嚴絲合縫蓋著兩個磚室墓,是夫妻合葬墓。兩墓之間隔著厚厚的石板,中間還開有洞,名“過仙門”——為了二人能在死后保持聯系,可見是對恩愛的夫妻。
天剛立秋,大太陽當空照,近四十攝氏度的氣溫,墓葬邊的丘陵植物幾乎蔫了,白花花的土地干渴欲裂。我們站在墓葬的遮陽棚里,一會兒工夫便悶熱得幾乎窒息。很擔心有人會撐不住,一頭跌進兩三米深的墓室去——墓葬邊有些坍塌,而墓室內石板已被取走擺在一邊,按照原有的順序編號,以便墓葬復原展示;為穩固墓室繼續清理,只能用木棍和鋼條支撐固定。
我們的美女領隊沿著墓葬邊下到墓室,清理出南宋的銅鏡、棺釘,和藏在頭龕腳龕里的韓瓶、蓋碗,褐色碗內外布滿兔毛樣的紋飾,如同長江三峽邊幾萬年前的三葉蟲化石。宋朝人過得精致,喝個茶也會斗茶,無論茶葉還是茶盞都很講究,美食美器嘛。我們常在宋墓中看到各種喝茶的器具,還有研磨用的擂缽。
這倆墓應該是夫妻中的一個先死了,葬在這里,待另一個死后再一起封的土。墓葬營建很考究,石板均有企口,石板之間的凹槽和榫頭嚴絲合縫,連接處有白灰涂抹,在墓葬邊也會填很多石灰漿以密封。經過一千年沒被盜,真夠幸運。
墓葬的兩個主人只剩一個頭骨(是丈夫還是妻子有待DNA檢測),身體四肢都已蕩然無存。沒有發現墓志,也沒有什么重要的隨葬品,看來這二人只是當時的平民百姓吧。
墓葬留下的信息有限,我們只能通過墓室結構、隨葬物品及人骨做初淺的判斷。人骨經過DNA檢測后,性別和年齡會有明確的結果,我們也將明白死者何時去世,頂多如此。
無論王侯將相也好,平民百姓也罷,每個人都是這紅塵中的過客,愛過、痛過,成功過也失敗過,可最終都將塵歸塵,土歸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