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行記（組詩）

谷禾

關于月亮的五十四行詩

1

打開書，翻到有月亮

的一頁。

月亮。一個詞的光溢出——

蓬松的羽毛，驚醒落葉與鳥啼

也有時化一滴濁淚，懸在沉睡者的眼睫

2

風吹過灌木叢莽

月亮轉向西南，村子從夜色里顯形出來

接著顯形的是我黑頭巾的母親

她反復彎腰

撿拾麥苗上的露珠，最后隨月亮一起匿跡曠野

3

霧靄纏繞村路，水聲交錯舟楫

黑魆魆的島嶼

大地的倉廩以金屬尖頂刺向蒼穹的幽冥星圖

父親摸索著走向村外

月亮下掏出他的命根，向蛙聲劃出一道亮白

弧線

4

在兩朵云之間，月亮的凜冽光芒

從天空垂下

柔軟的梯子……幼小亡靈在排著隊走上去

——哦，不要驚擾了他們

不要抽走那看不見的，虛無的銀色繩索

5

同一時刻，我的母親

從曠野上回來，她反復揉搓著雙手

從胸口掏出石頭，蟋蟀，紫色的薺菜籽

以及更多鐘表，磁鐵，碎成小骨頭的兒子和

女兒

6

不要和月亮說話

不要愛上月亮下出走的人

不要和月亮的陰影說話

不要問月亮下回家的人去了哪里

不要用月亮洗臉

不要從月亮下發出田鳧的啼鳴

7

在月亮下，一只癩蛤蟆

也有純銀的嗓子

一片麥葉頭頂的露珠，有月亮盛大的影子和

反光

沉重地，把干凈的曠野壓彎——

8

我愛遍野的白榆、洋槐、苦楝、棗樹、野荊

年邁的木匠

請它們歸位于桌子、椅子、床榻、棺木、條

幾、柜子

我更愛扶風的柳枝，隨手折下它，粘上紙花

插在堆壘的新墳前

它在月亮下生長，黎明前成為另一棵扶風的

柳樹

9

沒有人能避開月亮的朗照

在月亮下曬黑的人，有更白的牙齒

在月亮下失明的人

模仿著魚鰭劃動臂膀，從曠野上越走越深

10

……哦，教堂尖頂的月亮

梵文經卷里的月亮，江水流淌的月亮

墓地里的月亮，女人子宮里的月亮

……博格達峰頂對雪梳妝的月亮

11

失明的月亮在博爾赫斯手指下

起伏著老虎的金黃

必須仰起頭顱，才看得見月亮里的自己——

那皎潔的月亮少年，一出生就垂垂老矣

12

在月亮下，我死去的

祖父一次次乘著馬車漫過水銀的天空

飛行記

1

此時黑夜，月光從天空的眉心

落下來

月光的道路，屋頂，鐵樹枝干，搖蕩的灌木

風吹拂青草葉子

窗外的高架橋，帶來鋼軌的閃光

天空下，有人夢見死亡

有人夢見出生

2

此時掙脫了地面，但離天空并不更近

一只鐵鸮，伸展翅膀

小心地平衡著笨拙的身體——它的身外是真空

發光的石頭，白云模仿雪浪

它轟鳴不已，一些人從座椅上站起來

另一些人在繼續睡去

3

不止于海平面。一定也有呼吸

和目光的海平面

在同一平面上。黑夜也是白晝，北方也是南方

一面鏡子對照影者渴望不已

我愛一杯紅酒勝于紅唇

我信仰一座木塔，勝于建造它的工匠

在你誕生之前，我已頹廢了一生

4

薰衣草有薰衣草的顏色

不是紅、藍、黃、紫、白，而只是

薰衣草的顏色

一片接一片地鋪向天邊

那么多的薰衣草

怎樣淹沒在了自身的香氣里

騎馬的浪子，帶走了關于她的傳說

但帶不走她的愛和芳香

——這唯一的，薰衣草的夏天

5

明亮的雨，從瓦檐上落下來

更多的，落上了蓊郁的榕樹和芭蕉葉子

有人在奔跑，有人在發呆，有人在打折叫賣

鮮花

窗外的一池清水里

越來越多的魚，爭相浮出水面

——我堅信他們和它們，都不是因為饑餓

而是因為，這不期而至的雨

6

雨敲著玻璃，輕重緩急

一整夜

它們有足夠耐心，讓我醒來復睡去

天亮之后，我只聽見明媚的鳥鳴

有什么可說的？一座陌生的城市

一條河，與它的兩岸

車禍現場，反復播放的背景音樂，暗淡下來

的肌膚，凋零之唇

你愛所有。如今你只愛自己

——那么，繼續愛吧

一如繼續睡眠，等待杯中的紅酒一點點地

演變成水的顏色

7

突然間，我幻化成了一只困在大海中央的

羊……

如果這是真的，我就脫下羊皮

對著月亮

發出一聲胡狼的嗥叫，然后踏浪而去——

8

雨再一次落下。雨中奔跑的

車輛慢下來

而行人，加快了腳步

正午的黑暗不期而至。

比黑夜更黑。比一塊鐵更黑。比屈辱的眼淚更黑

比二十四年前的正午更黑

今天是什么日子？那么多的人

在雨中

加快了腳步

他們要在這一天離開

把城市和街道

空出來，留給洪水和轟隆隆的閃電

9

死亡窺伺著我——

在夢里，他扼緊了我的喉嚨

迫使我

靈魂脫殼而去

靈魂站在不遠的土堆上，因為不能再返回肉體

而失去了向眾人求救的可能

我從夢里醒來

不動聲色地，把時針向前撥了一秒鐘

10

一只夏天的蝴蝶

和一只春天的蝴蝶有什么不同？

莊周夢見的一只蝴蝶

和一只夢見莊周的蝴蝶有什么不同？

一只蝴蝶扇動翅膀，可能引發另一

地方的一場颶風

而一場颶風，可能縮小成一只蝴蝶的翅膀的扇動

兩場颶風相遇了

它們輕輕地拍了拍，一對蝴蝶的翅膀

11

雨無休無止。仿佛全世界的雨

都來到了這個夏天

我在雨中行走

有著和壞心情一樣多的好心情

12

傘是必需的，但你收了起來

房子是必需的，門被一次次推開又關緊

茶幾是必需的，水霧升起

當音樂中斷，水霧后破碎的臉是必需的

所有人離開是必需的

空蕩蕩的咖啡館，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是必需的

沉默像兩根潮濕的火柴，在彼此的頭發上

摩挲。我們的

沉默，讓黑夜提前一個時區降臨

黑夜里，我們不再看彼此

黑夜里，即使子彈穿越蘋果，我們也不再看

彼此

我們是黑夜的孩子。我們是黑夜的孩子……

13

落日如猛虎

逡巡舊山河

這亡靈超度的時刻

這萬物靜穆的時刻

但再過一會兒，黑夜就要降臨了

14

有唯一的夢，在醒來之前

我蜷曲如嬰兒

太陽升起來，群鳥一路向北

→ 谷 禾 1967年出生于河南農村。現供職于某大型期刊。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寫詩并發表作品，著有詩集《飄雪的陽光》《大海不這么想》《鮮花寧靜》《坐一輛拖拉機去耶路撒冷》《北運河書》和小說集《愛到盡頭》等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