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的神秘
希臘詩人奧德修斯·埃利蒂斯有一篇廣為人知的文章——《光明的對稱》,它是詩人創(chuàng)作理念的表白。這里,我們先簡單概括一下他的基本觀點,有助于更好地理解他的詩作。
詩人認為:他并不是超現(xiàn)實主義流派的徹底追隨者,超現(xiàn)實主義對譫語和“自動寫作法”的迷信,他無法接受。然而,超現(xiàn)實主義有極大的合理之處和創(chuàng)造價值,它沖破了統(tǒng)治西方的僵化的理性主義傳統(tǒng),將人們的頭腦和感覺洗刷一新,給垂死的世界注入了生氣。而這些合理成分可以吸收和轉化到希臘文化的光明之中。
在具體的寫作方法上,埃利蒂斯從來不乏味地還原事物,而是接受由想象力激發(fā)的語言的奇異指引,道出一種內在生命的感覺。這種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使人驚愕、迷醉,在瞬間開放心智、感官,有突然來電的感覺。他強調自己一直在追求詩作的“透明”,這種透明非關理性和邏輯的清晰,而是詩人的生命意志與自然邂逅中達成的超自然的“光明的神秘”。在此,透明是指澄明朗照的生命詩學之光,它“在某個具體事物后面能夠透出其他事物,而在其之后又有其他。如此延伸,以至無窮。這樣一種穿透力正是我努力追求的”。詩人相信,這種透明將具有擺脫陳舊束縛的現(xiàn)代魔力,引導我們發(fā)現(xiàn)真正的現(xiàn)實。
對照上述說法,我們可以感到他一生的寫作是有方向感的,拿他早期的《瘋狂的石榴樹》來看:
在這些刷白的庭園中。當南風
悄悄拂過有拱頂?shù)淖呃龋嬖V我。是那瘋狂的石榴樹
在陽光中跳躍,在風的嬉戲和絮語中
撒落她果實累累的歡笑?告訴我,
當大清早在高空帶著勝利的戰(zhàn)果展示她的五光十色,
是那瘋狂的石榴樹帶著新生的枝葉在蹦跳?
當赤身裸體的姑娘們在草地上醒來,
用雪白的手采摘青青的三葉草,
在夢的邊緣上游蕩,告訴我,是那瘋狂的石榴樹,
出其不意地把亮光照到她們新編的籃子上,
使她們的名字在鳥兒的歌聲中回響,告訴我,
是那瘋狂的石榴樹與多云的天空在較量?
當白晝用七色彩羽令人妒羨地打扮起來,
用上千支炫目的三棱鏡圍住不朽的太陽,
告訴我,是那瘋狂的石榴樹
抓住了一匹受百鞭之笞而狂奔的馬的尾鬃,
它不悲哀,不訴苦;告訴我,是那瘋狂的石榴樹
高聲叫嚷著正在綻露的新生的希望?
告訴我,是那瘋狂的石榴樹老遠地歡迎我們,
拋擲著煤火一樣的多葉的手帕。
當大海就要為漲了上千次,退向冷僻海岸的潮水
投放成千只船舶,告訴我
是那瘋狂的石榴樹
使高懸于透明空中的帆纜吱吱地響?
高高懸掛的綠色葡萄串,洋洋得意地發(fā)著光,
狂歡著,充滿下墜的危險,告訴我,
是那瘋狂的石榴樹在世界的中央用光亮粉碎了
魔鬼的險惡的氣候,它把白晝的橘黃色的衣領到處伸展,
那衣領繡滿了黎明的歌聲,告訴我,
是那瘋狂的石榴樹迅速地把白晝的綢衫揭開了?
在四月初春的裙子和八月中旬的蟬聲中,
告訴我,那個歡跳的她,狂怒的她,誘人的她,
那驅逐一切惡意的、黑色的、邪惡的陰影的人兒,
把暈頭轉向的鳥傾瀉于太陽胸脯上的人兒。
告訴我,在萬物懷里,在我們最深沉的夢鄉(xiāng)里,
展開翅膀的她,就是那瘋狂的石榴樹嗎?
(袁可嘉 譯)
盡管詩人聲稱自己不是超現(xiàn)實主義流派的徹底追隨者,但這首詩有著濃郁的超現(xiàn)實主義色彩,詩人筆力縱橫、神思進涌。詩中所有的奇幻語象都緊緊圍繞著一個核心語象“瘋狂的石榴樹”展開,有著統(tǒng)一的設問語勢,但它并不使人陷入某些超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混亂的“意象隨意并置”之誤區(qū)。“瘋狂”,既指石榴樹在風中激烈搖蕩的身姿,也指詩人奔放而熱烈的生命意志的喧嘩與沖動。它的“瘋狂”舞蹈朝向一個奇異而博大的引力源:太陽。此詩寫了幾個與“石榴樹”“陽光”有關的意象群,但結構線索卻是“透明”的:從時間上是由清晨到正午;從空間上是由庭園—草地—奔馬—大?!w鳥—天空……以至到達更遠的地方;從維度上則是旋轉式地“向上”的飛升??傮w把握了這些后,我們似乎不必再時時駐足于局部的華彩音符,而應吻合作品強勁掀動的總樂章,體驗詩人滂沛的氣韻貫通感和歡樂而迷人的奇思異想。
“石榴”是象征主義詩人喜歡觀照的物象之一。它是對詩歌中智性結構細密和經(jīng)驗鮮潤飽滿的隱喻。而埃利蒂斯歌詠的不僅是石榴,更是帶著累累石榴果實的“瘋狂的石榴樹”。也可以認為,他要挖掘的是比人的智性更為深邃、更具活力的原始生命力之源。
詩人通篇以設問句的方式表達.其用意之一乃是呼喚人們:告訴我,在艱辛的生存斗爭中,我們能否“不悲哀,不訴苦”,像“那瘋狂的石榴樹/高聲叫嚷著正在綻露的新生的希望?”一個真正的詩人就是要按照內心的尺度,在這種張力中捍衛(wèi)他靈魂的圣潔和超越精神。
埃利蒂斯的詩,是一種生命詩學的宣示。
再看一首《我們整天在田野行走……》:
我們整天在田野行走
同我們的女人、太陽和狗
我們玩呀,唱呀,飲水呀
泉水清清來自古代的源頭
午后我們靜坐了片刻
彼此向對方的眼神深深注視
一只蝴蝶從我們的心中飛出
它那樣雪白
勝過我們夢尖上那小小的嫩枝
我們知道它永遠不會消失
它根本不記得養(yǎng)過什么蟲子
晚上我們燃起一堆火
然后圍著它唱歌
火啊,可愛的火,請不要憐惜木柴
火啊,可愛的火,請不要化為灰燼
火啊,可愛的火,請燃燒我們
為我們講述生命
我們講述生命,我們拉著它的雙手
我們瞧著它的眼睛,它也報以凝眸
如果這使我們沉醉的是磁石,那我們認識
如果這使我們痛苦的是惡行,我們已感受
我們講述生命,我們前行
同時告別它的正在移棲的鳥群
我們屬于美好的一代人
(李野光 譯)
說起來這不是埃利蒂斯的代表作。也不是他的重要作品,然而,詩人精神境界的恢宏和諧仍然令人稱道。
“我們整天在田野行走/……/泉水清清來自古代的源頭”,意象飽滿、情感豐沛、色彩濃重,又粗獷又細膩,亮麗得耀眼。這場景,這飽含著世俗風情韻味的敘述,喚起了我們對生活的回腸蕩氣的迷醉,啟動了我們的感覺和想象。
這是積極健康的現(xiàn)實生活,這是腳踏實地的行進。
然而,當“午后……一只蝴蝶從我們的心中飛出”,詩人突然把這世俗性畫面涂上了超現(xiàn)實主義油彩。通過這一轉換和提升,別開生面地把我們帶人心靈的層面。在延續(xù)下來的暖色基調上,讓一只雪白的蝴蝶——溫情、希冀和精神存在的化身——作“永遠不會消失”的飛翔。“勝過我們夢尖上那小小的嫩枝”,虛幻、晶瑩、迷離。當我們懷著從田野感染到的同樣的熱情和歡愉,注視著這一新意象的引領時,我們又突然發(fā)覺已被升騰到生命的形而上的國度。
“晚上我們燃起一堆火/……/為我們講述生命”,在這形而上的世界里,白蝴蝶隱去了,作為譬喻和象征的火燃燒起來。這是生命之火,紅彤彤靈動的生命之火。面對這火焰,詩作原來濃郁的玫瑰色語境中滲進了絲絲縷縷形而上的惆悵與焦慮。詩人突然亢奮地呼吁人類珍惜這火,別憐惜木頭維持這火的熱烈,不要讓這火熄滅,要讓這火永遠地燃燒……詩人暗喻當黑夜降臨時,只有生命是光,是歌,是延續(xù),是黎明,是翌日……
要知道,詩人寫作這首詩的時候,并非太平盛世。那時歐洲和整個人類正陷于最黑暗最瘋狂的浩劫之中。一方血腥屠殺、一方浴血奮戰(zhàn),生命遭受到最冷酷的摧殘。而就在這一時刻,詩人舍棄了主導性的現(xiàn)實背景資料,以超越時代的姿態(tài),選擇了頗具思維張力的光明的一端,高昂地舉起了生命詩學的旗幟,向我們唱起了他的不朽的生命之歌。他深情地敘說:“我們講述生命,我們拉著它的雙手/我們瞧著它的眼睛……”
這首詩讓人心動和佩服的。是詩人的話語姿態(tài)和高度。面對這個充滿災難的宇宙和活躍著邪惡的世界,詩人堅信并堅持生命的價值,詩人堅信罪惡的猖狂是暫時的,并不構成生活的本質,而擁有光明和歡樂的生命則是堅不可摧的。至少,詩人是在希冀和祈禱著它的永遠和永恒。詩人的這種信念、認知和善良,鮮活地體現(xiàn)了詩歌精神的一種真髓。
“我們整天在田野行走/同我們的女人、太陽和狗……”是的,我們,我們人類,一直,也將繼續(xù)這樣走下去。充滿歡愉,充滿信心。不論是靈、是肉,不論形而上的,或形而下的,我們的整個生命,特別是我們生命中屬于詩歌那一范疇、那一瞬、那一種存在,將像詩人呼吁的,將繼續(xù)它的行程。我們知道我們在奔向哪里,我們知道什么在迎接著我們。我們不僅為了目標而興奮,這一行進的過程本身也是歡快和迷人的。
希臘詩人埃利蒂斯這樣宣示。
也只有詩人有能力永遠這樣說:“我們屬于美好的一代人?!?/p>
從死亡的角度理解生命
耶胡達·阿米亥,以色列人,具有廣泛國際影響的希伯來語詩人。他既處理日常題材,也從《圣經(jīng)》《祈禱書》等宗教典籍中汲取營養(yǎng)。他善于混合運用鮮活的希伯來口語和現(xiàn)代英語詩歌的形式技藝,以看似單純,實則深奧的隱喻,揭示人類的基本境況,或表達自己的奇思異想。他的大量詩作似乎總是在對生存和生命進行緊張追問,即使面對自己所愛的人與事物時亦同樣如此。他說,自己熱愛的詩人是奧登、艾略特和拉亥爾。的確,與他喜愛的詩人一樣,他也成功地把個人境遇與人類的普遍命運聯(lián)系起來,揭示了生存的荒誕和嚴酷。他還善于用一種幽默的態(tài)度對待現(xiàn)實,這使他的作品別具冷嘲意味。他說:“在灼熱的國度里,言語必須有涼蔭?!边@是一個微笑的懷疑論者,一個創(chuàng)造精確、意象靈動的專家。誠如英國詩人塔特·休斯所言:“阿米亥的精致而又復雜的詩有著深度和廣度。聽上去越來越像一個民族深沉的伴唱。仿佛所有古老的精神投資忽然被兌換成了現(xiàn)代錢幣,使他的詩充滿了無窮無盡的準確而有分量的意象之通貨?!?/p>
夏季開始了。在古舊的墓園里
蒿草已經(jīng)枯干,又一次
你可以圈讀墓碑上的文字了。
西風已回到西方,像老練的水手。
東風坐等著它們的時機,
就像猶地亞沙漠洞窟中的苦行派僧侶。
在起風之間的靜寂中你又一次可以聽見
那定義你和你的行為的聲音,
好像博物館或學校里的聲音。
你不被更好地理解,你也不
理解得更好。
必死性不是死,出生率
不是兒童,
生命,也許,不是生命——
一株小迷迭香,一株小羅勒,一些
希望,一些茉喬欒那給心,一株小薄荷
給鼻孔,歡樂給雙眼的瞳仁,
一點點
安慰,溫暖。
——《夏天開始了》
從死亡的角度去理解生命,對于猶太人這個災難深重的民族。比一般民族有更多的體會。阿米亥經(jīng)歷過從德國回歸故土的歷程之后,經(jīng)歷過動蕩和眾多的死亡之后,一定是多次獲得神啟,他又一次聽見了“那定義你和你的行為的聲音”,但這“在起風之間的靜寂中”的“聲音”,不是宿命的宣告,而是一種召喚和引領,使他的視角從墓園轉向了生機勃發(fā)的夏季原野。迷迭香、小羅勒、茉喬欒那、小薄荷,這些散發(fā)著芬芳的事物進入了他的呼吸和視野,融入了他的內心,恰好與死亡構成了鮮明的對照,給人們帶來“安慰,溫暖”。
阿米亥的詩出入于現(xiàn)實和非現(xiàn)實之間,空間感極強。在他準確地描述現(xiàn)實時,你以為抓住了他的核心,但是你錯了,總有一些新的東西出現(xiàn)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他既在此處,又在別處,他的時空不僅限于他處身其中的地理和動蕩紛爭的時代,也在無限之中。
上帝對幼兒園的孩子是仁慈的
對上學的要差一些。
而成年人,他絲毫不憐憫他們,
他不再管他們,
有時,他們必須匍匐
在滾燙的沙子里
向救護站爬去,
他們身上一直在流血。
也許對真正的戀人
他會憐憫,同情,并提供庇蔭,
像一棵樹,遮掩著公園里睡在長凳上的
某個人。
也許連我們都應該把母親留下的
最后幾枚善良的硬幣
遞給他們.
為了使他們的幸福會保護我們
在現(xiàn)在和其他的日子里。
——《上帝對幼兒園的孩子是仁慈的》
這首詩的感情是迂曲復雜的,有贊美也有哀嘆,有祝福也有反諷,有對天界的仰望也有大地上的自明,有沉思也有幽默。
“上帝對幼兒園的孩子是仁慈的,對上學的要差一些。/而成年人,他絲毫不憐憫他們,/他不再管他們……”這是一個幽默的隱喻性句群,但在幽默中又隱藏著本質的嚴肅性。“幼兒園的孩子”既指天真純潔的幼童。同時亦指那些保持著天真純潔的“赤子之心”的人們。上帝對他們是仁慈的,而上帝對“成年人”卻沒有憐憫之心。我們普遍的經(jīng)驗是,人越長大,心靈的蒙塵越深厚,本真的情懷越稀薄;各種自私和權力的欲望熏染著他們,許多人為了私利而不惜互相傾軋,甚至導致戰(zhàn)爭和流血。他們“匍匐/在滾燙的沙子里/向救護站爬去,/他們身上一直在流血”,這能怪誰呢?
這里,阿米亥借用了所謂的“神性視角”,但從骨子里說,它更可稱為“人的視角”。聯(lián)系阿米亥一貫的精神向度,這里的“上帝”主要是指人類的良知。
詩人以此啟示人們,真摯、熱情、彼此奉獻、關愛他人,不僅應是“戀人”之間的感情,還應將之推向整個人類,重新厘定和改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
正是由此運思,詩人導出了如下祈愿:“也許連我們都應該把母親留下的/最后幾枚善良的硬幣,遞給他們,/為了使他們的幸福會保護我們/在現(xiàn)在和其他的日子里”。這種將愛推向人類的自覺,既是“神”的理想,更是人的理想。當人們學會關愛他人時,自己也會同時受他人的關愛,愛與被愛,是可以通約的、互換的。說到底,仁慈、和平、良善、誠信、溫柔、節(jié)制……這些應是我們共同的生活準則,無論你是教徒還是非教徒;至于我們是否能令“上帝”滿意而獲得上帝的“仁慈”,倒是其次的。阿米亥以他獨特的詼諧,將一個神學主題拉回到人間。
在奧茨維辛之后,沒有神學:
在梵蒂岡的煙囪,白煙滾滾——
是紅衣主教們選定了教宗的訊號。
在奧茨維辛的焚尸爐,黑煙滾滾——
是上帝們的樞機團還沒有選出
上帝的選民。
在奧茨維辛之后,沒有神學:
滅絕營的牢友在他們的胳膊上烙著
上帝的電話號碼,
您撥打的號碼并不存在
或無法接通,一個接一個。
在奧茨維辛之后,有新的神學:
那些死在“焚燒爐”的猶太佬
就跟他們的上帝一樣,
上帝無形亦無體,
他們也無形,他們也無體。
——《奧茨維辛之后》
在某種意義上,“奧茨維辛之后”已經(jīng)成了一個歇后語的前半句,其后半句是“寫詩是野蠻的”。目睹那么多無辜的人被投入焚尸爐里變成灰燼飄散在空中,如果誰還想贊美什么,那必將是不能容忍的野蠻行為。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和記憶的淡化,詩人們繼續(xù)寫詩并且贊美,但不再被認為是野蠻的。然而,阿多諾的那句話并沒有變成灰燼消失在詩國的上空。它已經(jīng)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融入詩歌深處。在某些詩歌,尤其是那些具有批判性和諷喻性的詩歌里,這種集體無意識往往會像夜半的夢境一樣浮現(xiàn)在詩行之間。阿米亥的同名詩歌《奧茨維辛之后》就是這樣一首震動人心的作品。
全詩三節(jié),每一節(jié)都以“在奧茨維辛之后”領起。作為一個空前高大的分界線,“奧茨維辛”將人類截然分成了兩個階段。在“奧茨維辛”之前,人們還傾向于相信人心的善良和人類的前途,但是,“奧茨維辛”卻空前暴露了人性的丑惡,使人們對整個世界陷入了徹底的絕望狀態(tài)。前兩節(jié)跟在“在奧茨維辛之后”的都是“沒有神學”,在這里,“神學”就是宗教,就是信仰?!皧W茨維辛”摧毀了死者原有的生命,也摧毀了幸存者原有的信仰。到了第三節(jié),跟在“在奧茨維辛之后”的卻是“有新的神學”,但這并未給幸存者帶來希望,因為這種“新的神學”只適用于死者,或者說是幸存者對舊神學的徹底背棄:“那些死在‘焚燒爐的猶太佬/就跟他們的上帝一樣,/上帝無形亦無體,/他們也無形,他們也無體”。
任誰看來,這都是一節(jié)具有巨大力量的詩。真相喚醒心靈,人們把自己曾經(jīng)信仰的上帝和被殺死在眼前的同胞相提并論:在“奧茨維辛”之前,上帝和人的身體一樣都是堅實的存在。然而,當“焚燒爐”消滅了無數(shù)猶太人的身體后,人們才意識到上帝根本不存在,它和被害的“猶太佬”一樣“無形亦無體”。這種巧妙的比附既充溢著對罪惡的詛咒和控訴,也包含著對受害者的悲悼與哀思。
阿米亥的簡練和深邃都讓人驚異,尤其是這首《葵花田》:
成熟與枯萎的葵花田
不再需要太陽的溫暖,
褐色和明智的它們,需要
甜蜜的陰影,死的
內向,抽屜的里面,一個深似天空的
粗布口袋,它們未來的世界:
一間幽暗的房屋最深處的幽暗,
一個人的體內。
視角獨特,沒有去展示向日葵對太陽的追逐,而是去寫它成熟后的“明智”和死的內向。也許,這是詩人自況,也體現(xiàn)了一個詩人的成熟。(文中未署名的引詩為王慶偉譯。)
劉向東,1961年出生于河北興隆縣,詩人,一級作家。出版有詩史集《母親的燈》《落葉飛鳥》《詩與思》《沉默集》以及英文版《劉向東短詩選》和塞爾維亞文版《劉向東的詩》等26部。作品被翻譯成英、俄、法、德、日、波蘭、捷克等多國文字。曾獲中國作家協(xié)會優(yōu)秀作品獎、冰心散文獎、孫犁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