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伊恩怨何時了？

王媛媛

2020年1月7日，伊朗高級軍事指揮官蘇萊曼尼的家鄉克爾曼市為其舉行葬禮，其間發生了踩踏事件，造成50多人死亡，213人受傷，蘇萊曼尼安葬儀式被無限期推遲。造成踩踏事件是因為趕來哀悼的民眾太多，現場人山人海，甚至和此前一天在德黑蘭參加葬禮的人數不相上下。

此前，世界多國政要批評了美國的做法：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表示，美方行為是非法的，應予譴責，俄方反對粗暴踐踏別國主權，特別是采取單邊軍事行動;法國外長勒德里昂認為，伊拉克的領土主權應得到尊重，當前形勢下繼續保留伊核問題全面協議至關重要，法方希望為防止地區局勢緊張升級發揮積極作用……1月4日，中國外長王毅應約同伊朗外長扎里夫通電話。王毅表示，美方的軍事冒險行為，違背了國際關系基本準則，將加劇地區局勢的緊張動蕩。

在美國國內，暗殺蘇萊曼尼的行為也引發強烈爭議。但這些爭議集中在該不該用斬首方式，特朗普是不是給美國惹禍。比如，1月4日，美國白宮向國會提交保密文件，尋求說明襲殺伊朗高級軍官蘇萊曼尼的行動，而眾議院議長、民主黨人佩洛西認為，就襲殺時間、方式和理由，白宮的說明非但沒有解釋清楚，反而讓人產生更多疑問，特朗普政府挑釁性、不斷升級和不相稱的軍事行動持續令美國軍人、外交官、公民和盟友處于危險之中; 1月4日，美國70多個城市爆發大規模游行示威活動，“沒有正義，就沒有和平，美國撤出中東！”“停止轟炸伊拉克！”“不要對伊朗進行戰爭或制裁！”的標語滿城飛;特朗普的金牌“喉舌”、美國福克斯新聞網的當紅主持人卡爾森也“叛變”：伊朗對美國真的是最大的威脅嗎？誰真正在從中獲利？為什么我們總是看不到我們國家的衰落，仍然贊同讓我們的國家去陷入另一個沒有明顯出口的泥沼呢？如果我們現在還陷入在阿富汗之中，在那里待了可悲的19年后，我們又憑什么會覺得這次能快速解決伊朗呢？

對這次行動，特朗普是魯莽還是處心積慮？斬首行動是否會讓中東地區陷入更加動蕩的境地？是否會讓美國陷入又一個泥潭？中國社科院西亞非洲研究所研究員、中國中東學會常務理事殷罡對《環球人物》做了深層解讀。

《環球人物》：這次斬首行動的直接動因是什么？

殷罡：特朗普親自下令把蘇萊曼尼殺死，是美伊一次境外較量的終結，是一個回合的終結。它開始于12月27日蘇萊曼尼指揮的對駐扎著美軍的基爾庫克K-1基地的襲擊。美國的報復是在伊拉克和敘利亞邊境轟炸了伊拉克什葉派民兵武裝“人民動員組織”基地。結果12月31日，與伊朗關系密切的數千名伊拉克什葉派抗議者放火燒美國大使館，逼走美國大使，這對美國來說是奇恥大辱。就在美國伺機報復的時候，蘇萊曼尼卻跑到巴格達，這是他一年以來第十三次到巴格達，給虎視眈眈的美國提供了動手的機會。此輪較量的最后一次絞殺完成。

《環球人物》：美國遏制伊朗的深層原因是什么？

殷罡：美國對伊朗動手，意味著在“阿拉伯之春”、敘利亞內戰和反“伊斯蘭國”戰爭基本結束后，中東變局的主旋律又重新回到對伊朗的全面遏制上。

這種遏制，一是因為核問題，二是因為美國認為伊朗對外進行擴張和政治經營。如果光有核問題的話，阿拉伯國家、土耳其不會制裁伊朗，會要求核權力對等。而我們看到，這次美國牽頭對伊制裁，得到了以色列和阿拉伯世界的支持。所以最主要的問題是第二個原因，也就是蘇萊曼尼所代表的伊朗境外活動力量。有人說蘇萊曼尼是伊朗的二號人物，我認為并不是。他是負責境外活動的，但無權操縱國內的政治運作，伊朗內政是另外一套系統，伊朗國內離開了蘇萊曼尼依然能正常運行。在境外，蘇萊曼尼的繼任者如果還是類似的作風，美國也會盯上不放。無論伊朗誰接班，美國就是要讓伊朗這種模式不能運行下去。美國想對伊朗40年來武裝打造什葉派聯盟、改變中東力量對比的行為進行“總清算”。

《環球人物》：那么，特朗普的斬首行為是魯莽嗎？

殷罡：特朗普敢殺蘇萊曼尼，是有一個“底氣”在——他覺得伊朗缺乏報復的意志和有效的手段。如果伊朗發幾枚火箭彈，在他看來就是不疼不癢的報復，美國應付一下就算了。如果伊朗真向美國在海灣地區的目標發射大導彈，大戰就這樣打起來了。所以特朗普是選擇了外界認為最不可能的、最有風險的選項，對伊朗來一次“極限施壓”看看。

《環球人物》：伊朗是否會因此面臨很大的困難？

殷罡：在打擊“伊斯蘭國”極端組織的戰爭中，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和美軍是合作關系，都是被伊拉克政府請來的。

2019年12月31日，伊拉克什葉派抗議者火燒美國駐伊拉克大使館。

打完仗了，美國制裁伊朗。據美國研究機構最新估算，目前伊朗為扶持敘利亞政府、伊拉克什葉派民兵、黎巴嫩真主黨武裝、也門胡塞武裝、阿富汗什葉派武裝和加沙各派反以武裝每年支出的費用為79億美元，而2019年伊朗財政總支出為470億美元。根據這個數據，伊朗的經濟壓力確實不小。

伊朗的出口收入80%依靠石油，政府預算一般同石油出口收入等額（2017年均約500億美元），在石油出口受阻的情況下，伊朗的經濟壓力更大。美國的制裁讓伊朗的石油收入減少了80%，日均出口量不足200萬桶，伊朗的GDP排名和人均GDP排名都在下降，貨幣大幅貶值，國民生活水平持續下滑。

當前，孤立和遏制伊朗的政治與軍事態勢已在美國的中東盟友中形成;革命衛隊在伊朗國內外的超常影響力和控制力達到極限，對關鍵工業和基礎設施部分的控制能力已超過40%，伊朗其他力量對革命衛隊必有牽制。這些情況，特朗普非常清楚，他就是要加上經濟制裁這個大棒，想方設法把伊朗內部矛盾激化成主要矛盾。

《環球人物》：美國與中東盟友是怎樣全面布局對伊朗的包圍圈？

殷罡：面對伊朗的崛起和挑戰，以沙特為首的海灣阿拉伯國家一直采取措施予以應對，從1981年海灣阿拉伯國家合作委員會的建立，到兩伊戰爭期間鼎力支持薩達姆，再到大規模持續采購軍火、反對美國推翻薩達姆政權，以及接連提出解決巴以問題的和平方案，都包含著一個目標：防范伊朗。特朗普一上臺，是一個“親以反伊”的美國政府，沙特等國充分把握了特朗普遏制伊朗的心理，在政治、外交、安全和經貿合作領域采取一系列有針對性的強化措施，配合美國“清算”伊朗的決心更堅決。

2017年特朗普訪問沙特期間出席了“阿拉伯-伊斯蘭-美國”峰會，建立反伊朗聯盟，緊接著又建立了41國參加的伊斯蘭反恐聯盟，動員全世界遜尼派國家參與。美國籌劃建立一個紅海特區，包括沙特、約旦、埃及，地理上又不可避免將以色列囊括在內，面積達2.65萬平方公里，等同于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面積總和。其遠景目標是打造一個阿拉伯人和猶太人的“超級開發區”，進而形成雙方利益共同體，力圖在阿以關系上實現根本性突破，緩解美國聯合以色列遏制伊朗的外交壓力。美國還不惜與親近伊朗的卡塔爾斷交，削弱伊朗的潛在盟友，警告海灣同情伊朗的勢力。同時，美國積極推動在東亞建立億噸級石油戰略儲備設施，確保盟友中的原油進口大國減少對伊朗的原油依賴，以期盟友在關鍵時刻不成為“清算伊朗”的外交阻礙。

2020年1月8日，反戰者在美國各地游行示威，抗議美國與伊朗的進一步沖突，以及美國對伊拉克主權的侵犯。

伊朗地理位置。

《環球人物》：此次斬首行動，中東各國的反應是怎樣的？

殷罡：這一次，反伊朗陣營出奇的冷靜協調。以色列馬上召開會議宣布紀律，內閣成員誰也不許給美國站腳助威。若以色列助威，伊朗報復不了美國，就可能通過哈馬斯、真主黨報復以色列。如果伊朗所有的報復方向都斬斷了，唯一剩下的選擇是打擊美軍基地。

在什葉派內部，情況也比較復雜。伊朗的領事館近期被伊拉克百姓連續燒了兩次，伊拉克什葉派新生力量、政治領袖穆克塔達·薩德爾，以及始終在伊拉克保持著高度權威的什葉派大阿亞圖拉西斯塔尼都支持民眾示威運動，反對伊朗對伊拉克內政的干涉。

《環球人物》：這一事件會像“9·11”事件一樣深刻影響國際社會嗎？

殷罡：不會。伊朗如果硬碰硬的回應，戰爭肯定要打。但戰爭打起來，僅以色列就鎖定了伊朗大量目標，美國鎖定的目標更多，后果不堪設想。在特朗普“極限施壓”的算盤中，這個火藥桶被點燃的可能性很小。

伊朗革命衛隊前總司令穆罕默德·賈法里（左）和蘇萊曼尼在一起。

《環球人物》：哈梅內伊身體欠佳，對伊朗國內局勢有什么影響？

殷罡：伊朗前最高領袖霍梅尼將什葉派教主權威與西方文明的三權分立體制嫁接，形成什葉派共和體，這是前所未有的體制創新。在這一體制創新下的規范的民主形式總體有效。但近年來，隨著伊朗民眾的參政意識趨于成熟，最高領袖制度的延續性受到挑戰。

霍梅尼在1989去世前廢黜了反對其路線的副領袖蒙塔澤里，換上哈梅內伊。哈梅內伊1989年6月4日出任領袖，1994年才獲得大阿亞圖拉稱號，資歷較淺。但當時的環境決定了無人敢挑戰霍梅尼的決定，使得哈梅內伊得以在位。現在哈梅內伊年已八旬，因早年參加反政府斗爭多次入獄，健康狀況不佳。1981年6月還被炸彈炸傷過，造成右臂殘疾。當前，隨著哈梅內伊兩度住院，伊朗內部圍繞著最高領袖繼承權的博弈已經展開。

一方面，由于反對派元老蒙塔澤里和對領袖繼承問題最有發言權的拉夫桑賈尼已相繼過世，現階段大阿亞圖拉階層意見不一，決定下一位領袖人選的博弈微妙復雜。另一方面，由于革命衛隊的實力和影響力早已超過軍隊，哈梅內伊也在精心栽培拉里賈尼兄弟，即議長阿里·拉里賈尼和司法總監、憲監會主席薩迪克·拉里賈尼。他們的父親是對哈梅內伊有恩的大阿亞圖拉，岳父也都是阿亞圖拉。他們兩人在政府層面有可能應對妥當，但能否有效控制革命衛隊、防止后者干政，仍不明晰。2019年4月，哈梅內伊撤換任職長達12年之久的革命衛隊總司令穆罕默德·賈法里，有可能是預作準備的防范之舉。

《環球人物》：伊朗眼下的局勢會向何處發展？

殷罡：蘇萊曼尼之死，客觀上也讓伊朗有了一次戰略調整的機會。如果進行戰略收縮，美伊關系和中東關系也不是不可以緩和。